翟泱嗤地一声冷笑,右手默默抽离腰间,改为环胸的姿势:“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给了我一拳,你倒问我肯不肯罢手?”
    少见这么不知悔改的毛头小子,巽方眉梢挑了挑,想拨开商慈走过去:“你是嫌我出手轻了?”
    上一位敢占商慈便宜的那位朱煜,只不过摸了下她的手,就被打折了手腕,这回巽方觉得只给他一拳,确实有点轻了。
    商慈忙拉住他的袖子解释:“师兄,方才是个误会,我被地上的杂物险些绊倒,是他拉了我一把。”
    虽说他之前也有不轨的心思吧,但到底是未遂。
    巽方闻声眸中的冷意微收,挑眉问:“他真的没对你怎么样?”
    商慈摇摇头,沉吟片刻,低声道:“师兄,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虽然方才是场误会,巽方对于那个拥抱依旧很吃味,并不打算放过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扭了送官。”
    无论什么人一旦沾上谋反二字,那是洗不脱的了,且以皇帝满城招贴通缉令的架势,翟泱一旦被官府拿住,死罪是逃不过的。
    商慈默了默,看向巽方:“我想跟他说会话,师兄你先出去呆一会。”
    巽方眉宇微蹙,低头望着她:“你认为我会放心让他单独和你在一起?”
    方才翟泱情绪失控那会,商慈真的是胆战心惊,但现在有师兄在身边,她全然不怕了。
    “你若不放心就在门口等着,有什么事我会喊你的。”
    在商慈肯定的眼神里,巽方看了眼墙角的翟泱,转身走出屋子。门没关死,露出一道两指宽的小缝,方便他探听屋内的情况,也方便有什么异动,他能第一时间冲进来。
    商慈无视了师兄的小手段,尽管方才翟泱朝她恶言相向,尽管商慈清楚的知晓他腰间正别着一把匕首,撇开动手动脚不谈,商慈并不相信翟泱会做出什么真正伤害她的事。
    虽然他当初接近自己动机不纯,但相处了一年多,商慈还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翟泱品行不坏,甚至有时想事太过单纯,这也许与他早早失了双亲,无人教导有关联。
    作为庚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翟泱的聪颖也是过人的,从他五岁时就被母亲教导传授一些关于重丧日、十二药精的玄学知识就能看出来。然而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喜欢钻牛角尖,她知道他是因为陷在自己过去的身世中走不出来,才越发把自己的阴暗面展露无遗。说到底,他也是个受害者,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她更想帮一帮他。
    商慈走到他面前,努力想找回以前和小乞丐流光相处时的轻松感觉,她眨了眨眼道:“你见过皇帝吧。”
    翟泱微愣,刚想点头,但想到那日宫变,他远远看到的那人必是假皇帝,又摇了摇头。
    “你恨他吗?”
    翟泱这回很肯定地回答:“恨。”
    “虽说杀掉的是假皇帝,但你当时并不知晓,在萧怀崇举剑刺入皇帝胸口的那一刻,你是什么感觉?”
    翟泱眉眼微垂,他其实不太愿意回想那晚的情景。
    远远地看见皇帝被刺倒地,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这两年来一直支撑他的信念不复存在,没有想象中大仇得报的痛快感,也没有一身轻的释然,甚至有些无关痛痒,但他不敢承认,他不敢承认自己两年来的潜心谋划,皆是笑话一场。十多年的时间过去,足以忘却很多事,骤然恢复记忆,他以为这些仇恨刻骨铭心,其实早已淡漠在逝去的光阴里,剩下的只是自己的执念。
    商慈单刀直入的问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庚明。
    他与庚明同住了一年,他二人的性格都不是属于好相处的一类,但毕竟有血脉的维系在,言谈行止间都格外有默契,尤其是在庚明逐渐眼盲后,很多时候,翟泱不说话,庚明就能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这是个十分奇妙的心电感应。
    他在外流浪了十几年,从没体味过亲情的滋味,现在回忆起来,他和庚明同住的那一年,无疑是幸福的,然而这份亲情他还没来及感受太多,便葬送了。
    躲藏在这狭小仓库的一个月,他想了很多事,如果他当初没有去投靠六王爷,没有去参与宫变,而是和弟弟一起住在一座僻静的宅院里,坐看日出夕落,那样的生活是不是要好一些呢……
    眼角渐渐湿润了,他闭上眼使劲捏了捏眉心,那股内疚感与挫败感,依旧挥之不去。
    他可以在情绪失控下口不择言地把庚明的死因都归咎于商慈留下的那本鲁班书,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庚明的离世于他没有任何责任。
    然,事已至此,再多的懊悔,就如同水珠滴入大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存在。
    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商慈也沉默半响,最终出声打破了宁静。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翟泱苦笑:“能怎么办,你师兄不是说要将我送交官府么?”
    他耳朵倒挺灵。
    “用不着他送,我自己会去自首。”翟泱为了保留仅剩的尊严,傲然偏开头道。
    商慈摸着下巴,垂眼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去自首,官府一定会盘问你这一个月来躲藏在哪里,也一定会查到绣坊来,包庇罪犯是重罪,你愿意看到因为你的缘故,彩萤姑娘去坐牢?”
    果然,翟泱听到这话,神情微微凝固,继而深皱起了眉:“……我不想连累她。”
    “那就是了,我有方法让你既不用自首,又能躲开官府的追查,你愿不愿意?”
    商慈抬眼看向他,乌黑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
    *
    商慈推开门,在门口等候着巽方见她出来,精神一振,走到她面前。
    虽然他眼神沉静无波,掩饰得很好,但是嗓音露出了几许关切:“……你同他说了些什么?”
    商慈将方才和翟泱的对话和她的打算,一并告诉了他。
    看着面前人娓娓道来,为翟泱的去处想得如此周全,巽方心底那不惬意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跟方才看到翟泱拥着她的感觉如出一辙。
    听完,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神情的变化,只温声道:“只要你决定了的事,我没有意见。”
    迟钝的商慈自然没发现师兄的心理活动,她瞧见他袖口还沾染着些许白色的面粉,俨然是正做着汤圆便赶过来的,于是好奇地问:“师兄,你怎么突然来了绣坊?”
    难道他俩也有心电感应?他怎么知道她会碰见翟泱,会有危险?
    “香囊。”巽方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
    商慈莞尔笑了,师兄永远都是这么心细如发,她想不到的,他总能想到。
    看到她笑,圆圆的杏眼弯成闪着微光的月牙,巽方只觉心底的那点不快瞬间被驱散了,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丢三落四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了呢……”
    屋外的人欢声笑语,沐浴在阳光的暖意之下,而屋内的人,只能感受到一片潮湿阴冷。
    翟泱透过半敞着的门的间隙,看到这么一副恬淡的景象,他抿了抿唇,迫使自己扭转过头,不去看那明亮到灼眼的阳光。
    ☆、第64章 尘埃落定
    白马寺,大雄宝殿。
    大殿中央供奉的释迦牟尼宝相庄严,在渺渺梵音与淡如轻烟的烟雾中,仿佛隔着云端,悲悯地俯看着座下众生。
    翟泱一身素衣,长发披散,跪坐在金身佛前的蒲团上,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如同罩着一层似有似无薄雾,他抬首望着那佛像,眼神好似洞若观火,又好似目无聚焦。
    白马寺的住持鉴真大师缓步踱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准备好了吗?”
    散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脸颊起伏的轮廓,削减了那份冷峻锐利之感,多了几分淡泊温厚,翟泱点点头,闭上眼,用行动告知了他。
    鉴真大师提了提袖子,从身后弟子捧着的托盘上拿过剃刀,随着刀锋轻擦过头皮的细微声响,一撮撮的墨发纷纷扬扬掉落在地上。
    商慈和巽方并肩在其后看着这一幕。
    巽方眉眼沉静:“剪去三千烦恼丝化做自得一微尘,如果他就此能放下那些事,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商慈视线落在翟泱那微微驼起的背上,佛门是最清净的地方,若整日青灯古佛的生活,都不能使翟泱静下心来反思以前的选择,那她真的没辙了。
    一头长发尽数被削断,翟泱依旧纹丝不动,鉴真放下剃刀,净了净手,朝他们走来。
    巽方微微颔首,眉头微皱:“鉴真大师,我们这一趟多有叨扰,贵寺肯收下他,我们很感激,但我们担心的是他的那重身份……”
    鉴真大师双手合十,端得叫一个慈眉善目:“这世上已无翟泱,只有净空,巽施主不必担忧。”
    净空是翟泱的入门法号,鉴真的言外之意是即使官府找上门来,他也有办法应对。
    如此,巽方和商慈二人就放心了。
    翟泱仍背对着他们跪坐在蒲团上,没有要起身和他们告别的意思,商慈眉眼微垂,眼下没有道别便是最好的道别吧。
    商慈同师兄准备离开,鉴真大师送把他们送到寺庙门口。
    离开前,鉴真突然问巽方关于师父的事,巽方将师父早已仙逝的事告诉了他。
    鉴真颇为遗憾,微微眯眼道:“生,死之回,死,生之归矣。巽施主,切勿将生死看得太重,一切皆有因果,有道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师父这辈子不信佛也不信道,阎罗王能不能让师父投个好胎,商慈不知道,但她看得分明,鉴真的那份遗憾只停留在语气上,丝毫没有透尽眼里。
    后来听师兄说,那鉴真与师父说是是旧识,其实早些年,二人颇不对盘,是他把师父当做惺惺相惜的对手,师父压根瞧不上他的这种关系。
    商慈阴暗地想,这老头是不是事先知道她是万衍山的徒弟,所以故意把鲁班书丢给了她?
    她没有心思再去求证,生命里各种巧合的种种,只能用命运一词盖之了。
    庚明的离世是个悲剧,商慈没有消极和糊涂到把它归因到鉴真、翟泱和她自己任何一人的身上。
    逝去的人应当缅怀,储存在美好的回忆中,而不是炼化成禁锢的枷锁,捆绑着活着的人的步伐。
    *
    翟泱的事过去了两天,临行的日子逼近,商慈去沈家登门拜访,正式向周芷清道别。
    周芷清家的小奶娃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了,圆头圆脑,憨实的小模样不太像周芷清,像沈俞安多一些。小世子的名字已经被国舅起好了,他这一代是柏字辈,字柏钟,没用水用得金,也还不错。
    商慈常往沈家跑,小世子也认得她了,一见到她,嘴里吐着奶泡泡,一双玻璃珠似的乌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攥着的小拳头瞬间长开,好像在问她要抱抱,商慈心都化了,从禄儿手里接过小世子抱在怀里。
    周芷清一脸幽怨:“为什么不留在京城?非要去那劳什子的大凉山?”
    “……大泽山。”商慈逗弄孩子的同时不忘扭头纠正她。
    周芷清浑不在意的挥挥手,咕哝道:“管他什么山,我都没听说那地方,一听就是穷乡僻壤,你亲人朋友都在京城,也不知道你师兄是怎么想的……”
    见商慈依旧没反应,周芷清锲而不舍地做最后的挽留:“你可想好了,你这一走,说不定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京城好?”
    商慈低头沉吟片刻,将小世子抱还给禄儿,认真注视着周芷清,唇角挂着浅浅的微笑:“我叫商慈,无父无母,从小便跟着师父师兄和小师兄生活,阴差阳错来到京城成为了姜家小姐,而现在……我要回去了。”
    临别之际,商慈终于能向这位好友道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周芷清不明所以且惊讶的目光下,商慈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本正经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周芷清好半天才缓过来气,微张着嘴:“……续命阵法?换魂?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商慈噗嗤一声笑了,眼见她的眼睛越瞪越大,连忙给她倒了杯茶水压压惊。
    来到京城变成姜婉,本来就是老天给她开得一场玩笑,而现在,她的生活终于要回归于原本的轨迹。
    *
    从京城回大泽山,花费路上的时间又将是漫长的大半年。
    不过,相较于巽方赶来京城时那份恨不得一日飞八千里的心情,这趟回乡之路,他希望越慢越好。
    一切行囊打点妥当,他二人并没有什么非要带走的东西,可谓轻装上阵,他们打算一路走官道,缺了什么直接去镇上买现成的便是。
    临了走,商慈才想起那日顺天府前,遇到的那位莘玥姑娘,她说若是师兄能平安出来,就让她给城南薛家捎个信儿,当时她就没怎么听进去,加上后来又是进宫又是逢小师兄自刎的噩耗又是遇见翟泱,她全然将这事抛却脑后了。
    巽方正在拴马,闻声手下动作不停,道:“不用麻烦了,六王爷被诛,皇上依旧稳坐龙椅就是最好的口信,不用刻意去说,晓得内情的人也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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