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悦喝干了杯中的酒,平淡冷静地指了指对面的饭菜,继续说:“也就是说,那第二个下咒的人不但要承受原先的咒力,还要连同自己的咒术一并承受,而就小英身上的咒,这份咒力是很难压制的。”
    虹翘咬着牙,她断断续续地问道:“那,那如果……双重反噬会……会死吗?”
    胡悦冷笑一声,他说:“这世间有太多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如果只是一死,也许还算是比较好的局面。毕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我才说你还是让小英就那么死了比较干净。”
    虹翘丝毫没有食欲,她不停地、挣扎,犹豫。她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胡悦并不在意,他吃饭喝酒,最后给虹翘余留了一份,便起身收拾。
    虹翘又急又怕,反复挣扎,一边哭一边摇头,胡悦留她一人在屋内。来到院子端着一壶酒看着月色,屋内哭泣的声音他不是没有听到,但是此时他明白,谁的命不是命呢?而且这一切也是玄冥子的算计。
    胡悦仰头饮酒,此时门打开了,虹翘满面泪痕,脸色苍白,月光映照得像是一碰就会破碎的瓷器一般。
    她走道胡悦面前,眼神空洞,她说:“公子……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胡悦摇了摇头,继续喝酒。虹翘说:“那好吧,公子请教我施法,我要救小英。”
    胡悦捏酒瓶的手一紧,他看着虹翘,虹翘的眼中看不出是怕,还是坚定。仿佛此刻她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思考,这样才能下决定一样。
    胡悦把酒坛放在桌上,他说:“你可想好了?”
    虹翘点头,胡悦说:“失败的可能性非常大。可以说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虹翘空洞的眼眶中滑出了一滴泪,她说:“十二年了……”
    她说话的声音在颤抖,虹翘抬起头,朝着胡悦哀戚地笑道:“十二年了吧,公子。我们认识了十二年,当年河畔听柳,像是一场梦一样。”
    虹翘坐在过去楚珏所坐的位置,她说:“我其实一直都在想,怎么样才能在公子的身边待的更久一些,更近一些。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有的时候想着想着,一夜就过去了。天明晨曦,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想不到任何办法,所以我一直都只是在我自认为离公子最近的距离看着你,哪怕你没有看着我,我也觉得这样就很好。那么样的心情我过了很多年。”
    虹翘指了指胡悦的这瓶酒,胡悦微微欠身,递给了虹翘。虹翘喝了一口,被呛得咳嗽,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继续说:“而后我发现实际上公子你呀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真的,你总是给我带来有趣儿的事物,会关心我,能明白我心里的苦楚,不过,呵呵,后来楚公子来了,我发现其实你对我的好,全是因为我聪明、懂事、会察言观色,而非……因为有情。”
    胡悦说:“姑娘你的情,我受不起。”
    虹翘微微笑道:“对,但是楚公子的情为何公子却接受了呢?”
    胡悦动了动嘴唇,但是却没有出声,他想了片刻说:“因为……”但是那句因为却依然无法接下去说完。
    虹翘没有继续问,她说:“所以后来呀,我就死心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在公子的身边待太久,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我也明白我这十几年来所托付的感情到头来就只是这般如风如雾而已。”
    虹翘微微耸了耸肩,看着胡悦说:“所以公子,我不会对你说爱这个字,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也不愿意如此这般屈了自己,虹翘有虹翘的坚持,我俩是知己,知音,所以公子我此刻第一次以一个知音的身份,请求公子,如若术法失败,请你让我彻彻底底的死去,那时把我和小英埋在一起,黄泉路上有她陪着我,我就不孤单了。公子也请你不要忘了我,只要你还记得我,就足够了。”
    胡悦看着虹翘,眼神中出现了迷惑,他捂着额头,额头上的云纹又更深了。他轻声说:“我会的。”
    虹翘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瓶:“那何时开始?”
    胡悦说:“明日午时。”
    虹翘点了点头,胡悦说:“姑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想要见的人,可以去看看。但是千万不可回那栋小楼,也不能见小英。切记。”
    虹翘起身施礼道:“那我不打扰公子休息,我先离开了。”
    胡悦起身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虹翘笑着说:“自然去最后看看那些过往照顾过我的人了。过了此夜或许我就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
    说完便离开了,胡悦把虹翘送到门口,虹翘再拜,胡悦看着虹翘,眼中似乎有所思索,但还是回到了观情斋,观情斋内两闺女站在院中,柳儿说:“你准备做什么?”
    胡悦说:“做我该做的事情,别怕呀,你们现在还在此处不就是为了监视我嘛。”
    两个鬼女不说话,满慢慢消失在了院子中,但是胡悦却感觉得到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水气。
    胡悦哈哈一笑:“那么热的天,幸好有二位啊。”
    说完回屋,关门。他闭上眼,第二天,楚珏还没有来,胡悦微微捏着手,他有些担心,如果楚珏不来,这一切的布局都将付诸东流。但如果他来了,胡悦抿着嘴说:“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又会如何布局呢?”
    水流过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开门的声音…
    “不会让你等太久,因为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珏猛然睁开眼睛,手边的玉酒杯被他撞翻,他看着蜡烛忽明忽暗的闪烁了几下,随即熄灭,透着月光,楚珏站了起来,他端坐在椅子上,捂着头,似乎再思考什么很久远的事情,他不知不觉开口道:“时间不多了啊……”
    他恍然回过神,之前梦中的声响是过往的记忆,一阵风吹过,带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在这婆娑世界之中,这样宁静的夜晚实在是太普通,但是却总让他看不够。他站起身,而四周不知何时烟雾缭绕,在烟雾之中传来了一声清冷的声音:“楚君。”
    楚珏没有再向前,他说:“哦……你来了?”
    “您准备的如何了?”
    楚珏说:“时间还没到。”
    “奴婢只是提醒您而已。”
    楚珏低头沉思道:“下次留个纸条如何,你那么突然出现在下也有些惊恐。大半夜出现,还怎么能安睡呢?”
    “呵呵,楚君说笑了,请楚君赎罪,奴婢这就告退了……”
    幽影晃动了几下,随后便消散了。
    楚珏再一次点上蜡烛,此时他的眼睛却呈现出一丝银色。那抹诡异的光泽稍纵即逝,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默念道:“接下去就看你的了……”
    终于到了第三日,一直端坐闭目养神的胡悦睁开了眼睛,此时他的相貌与之前又有了变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紧抿的嘴唇,冷冽的眼神。这一切都不再是过去游走于烟花柳巷的胡悦,而对于胡悦来说,这一夜的思考仿佛已经让他做下了某个决定。
    他站起身打开门窗,屋内被阳光照得通亮,胡悦回头看了看这屋子,随后便走了出去。
    而出了观情斋,胡悦却迎来了一个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故人。
    蒋泸一身白衣道袍,褪去了世俗红尘的容颜,一脸清冷平淡,犹如当空皓月,一头白发但相貌却和当初胡悦相识时的蒋泸一般,丝毫没有衰老,他微微一笑,这一笑,让他显得似乎并非那般避世出尘,他微微欠身道:“慕之久见了。”
    胡悦也是一愣,他说:“你……”
    蒋泸微微浅笑道:“老友,难道不请我进屋坐坐?”
    第70章 云咒(四)
    胡悦侧身伸手道:“请。”
    蒋泸来到院子,院子内像是感受到了某种气场,引起了一阵劲风,吹得草树都倾斜了。
    蒋泸说:“慕之原来你一直都在京城,我过去以为你会离开此处,远避红尘。”
    胡悦说:“我本来就是离不开红尘之人,倒是你,既然已经得到了石灵子,为何还要把它取出呢?你可知世人皆想飞升,这是机缘。”
    蒋泸说:“如果真的看穿了这一切之后,机缘也非执念,一切都是自然而为。就像当年你帮我渡过此一劫,这一劫也是自然而为的。”
    胡悦提手拿起暖壶,给对方切了一盏薄茶,他推至对方面前,笑着说:“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听到你对我说这些。世事弄人啊。但是取出石灵子之后没想到你居然还能继续存在,你到底是你,还是石灵子,连我都看不清了。”
    蒋泸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我,在好友面前,蒋泸依旧是那个蒋泸,何曾变过?”
    胡悦看着蒋泸,随后开口说:“那好友为何不说说你来此的用意?”
    蒋泸笑说:“慕之乃是上智之人,难道猜不到吗?”
    胡悦说:“玄冥子?还是……”
    蒋泸说:“和他无关,和云有关。”
    胡悦哦了一声,他说:“看来,石灵长老也对此作了不少功课嘛。”
    蒋泸坦然笑道:“山中无岁月,时间长了,总会琢磨琢磨,有些事便也能推敲一二了。但是我还是看不透好友,所以我也做了选择,如君所见的选择。”
    胡悦说:“那你又知道了些什么?”
    蒋泸道:“过去并无云咒这一说法,也就是说,云咒是后人为了谋事而改的一种新的咒法,但是此咒却和一种魕非常的相似,云咒应该是它的一种变形态。吴人鬼,越人魕之说。乃是一种巫术,也通阴阳之道,所以这番术法却似乎像是古楚之人,尚巫同鬼之术。而云咒在此上却又有了变化,这层变化就是使得云咒扑朔迷离,但是……云咒的运用最一开始应该不是为了置人于死地。而具体的原因,恕我愚钝,至今任未参悟。”
    胡悦哦了一声,蒋泸说:“云咒一直都在变化,但是它最初的形态却不是杀人,而是为了救人。所以我曾经一直都在想,当初慕之为何会把石灵子放于我的体内,后来我才想通,其实你并非是想要石灵子,而是想要一个和石灵子同化的人。但是……”
    胡悦接着说:“但是为什么我却那般的模棱两可,哈哈,因为那个时候我的记忆是有缺陷的,当我看到石灵子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为何要如此做,但是却随着心思那么做了。那么看来这一切,又都是机缘。”
    蒋泸说:“机缘也是一种缘,缘也是一种自然。自然而为便是机缘。所以我便因机缘而认识好友,因机缘而修道,因为机缘……罢了,慕之,我来此的用意你也该明白了。”
    胡悦起身抱拳而拜道:“那……谢好友了。”
    蒋泸点了点头,随后便起身离开,他来到院中看着院子后微微皱眉,随后看着守在门口的胡悦欠身道别。
    胡悦看着蒋泸远去的身影,苦笑道:“真是机缘呐。”
    再说虹翘那头,她晃晃悠悠,犹如一丝游魂一般走在路上,并没有去见那些曾经认识的人,她又来到了当时胡悦听柳的河畔,她停了下来,看着茂盛的柳树,原本闷热潮湿的河边,因为佳人的驻足,忽而一阵清风自来,柳丝如舞,远处的叶舟在荷塘之中或隐或现,虹翘看到此景,便不再离去,她呆呆地看着河面,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她一双眼看不出任何的心思,只是如痴如醉地看着河面,此时她的身影仿佛与十二年前的那个少女重叠,那时的少女,如今的虹翘,但是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站累了,她晃了晃身子,倒退几步,坐在一棵柳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家,太阳越来越烈,人则越来越多,越来越喧闹。
    虹翘伸出手,像是拂过面前如帘幕般的柳叶,此时在她眼中这些柳叶犹如琴弦一般,拨动之下,会响起声音。她微微翘起嘴角,眼中已经没了泪水,她微微抬头看着为她遮挡烈阳的柳树,手中像是有一把琴似地,慢慢地拨动,歪着头,娇媚的桃花眼看向藕香深处,她念道:“棠下柳丝乱飞絮,不似飞花胜飞花。还记他日折枝处,也是萦萦复萦萦。”
    她抬头看着天空,微微笑道:“公子,我终于……听到你所听的柳音了。”
    虹翘没有见任何一个人,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她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最后再奏一曲吧。”仿佛风能听懂她的话,柔音刚毕,风便吹起了柳枝,奏一曲听不见的柳音后,虹翘拍了拍身上的柳叶,站起身,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河岸,她摇头道:“没想到最后我竟是以这种方式离开江湖。世事难料啊。”
    虹翘沿着原来往回走,不去见任何一个曾经认识的人,仿佛她最后想要做的事便是回到与胡悦相遇的地方,这便足够了。
    虹翘一路朝着观情斋独步而去,就像过去很多找心中的胡公子一般。
    虹翘来到观情斋的门口,此时胡悦已经守在门口,他朝着虹翘微微欠身道:“姑娘,来早了。”
    虹翘浅笑道:“不早了,外头热,公子可否让我进屋?”
    胡悦微微让开身体。随后迎着虹翘进屋,虹翘说:“公子能否告诉我,接下去我该怎么做?”
    胡悦说:“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在姑娘身上下咒,然后我作为施法者,另一个办法,就是姑娘在我身上下咒,你作为施法者。”
    胡悦补充道:“自然我两便是一体,如果咒术不成,我能做到的只有再反噬回来的一瞬间,把你给杀了,还有一点,那便是承受咒术的一方会非常的痛苦,这个过程常人无法忍受,我也无法形容。”
    虹翘听到杀字,她猛然抬头看着胡悦,胡悦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的动摇和表情,只是陈述一件事而已。
    虹翘皱眉道:“那……那公子你呢?”
    胡悦平静地说:“不需要姑娘担心,我无论身中再怎么厉害的咒术,我都不会死。不过就是……比较难受点罢了。”
    虹翘眨了眨眼睛,胡悦呼了口气说:“总之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死。姑娘还是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不必担忧我。”
    虹翘皱着眉,生死面前,她不得不挣扎。胡悦看了看时辰说:“姑娘,午时一过,我们就没了机会。还有些时辰,你……再想一下。”
    说完胡悦手里拿着酒壶坐在石凳上。虹翘没有回答他,不言不语坐在另一个位置上。
    太阳慢慢地即将移到正午。天热得让人受不了,虹翘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随后看着胡悦说:“公子,请施法。由我来承受咒术。”
    胡悦胡悦微微翘起眉毛,他意外虹翘的选择,因为一般的情况下,都是宁可自己施法,因为咒术的承载是一种极端的痛苦。此时虹翘连忙继续说:“公子请你答应我三个条件,之后的事情,虹翘是死是活,都无怨无悔。”
    胡悦轻声说:“请说。”
    虹翘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此时的颤抖,她正色道:“第一,公子请你救救小英,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和我一样可怜,我希望你能保她一条生路。”
    胡悦动了动嘴唇,点头答应道:“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便会救她。”
    虹翘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些许,她继续说:“第二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河畔吧,我喜欢那儿的风,那儿的水波,那儿的柳。”
    胡悦点了点头,虹翘捏紧拳头说出了最后的一个愿望:“最后一个,就是公子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绝对不可以自寻短见。虹翘只求你能好好活着,于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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