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李贤淑在这应公府内,不过是儿媳妇,应夫人跟前儿哪里有她坐着的道理,如今反而是风水轮流转了。
    应夫人只得苦笑道:“老太太自打病了,时常迷糊,会说些胡话……王妃还请宽恕。”
    李贤淑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只道:“我以为呢,不算什么,只老人家的身子要紧罢了。”
    不料应老太君呼呼喘了两口气,忽地断断续续道:“不是我、害人……你大胆,快、快走开!”竟有几分凶狠地盯着李贤淑,若不是已经不大能动,只怕要动起手来。
    应夫人越发无言,忙示意丫鬟上前安抚。
    大奶奶在旁轻声说道:“觉着老太君是被什么缠磨住了似的……有一天居然还叫出杨姨娘跟应蕊的名字来……也不知怎么样呢。”话如此说,神色却也安然,不见大惊怪害怕的模样。
    怀真在旁听了,心中一动:当初有人要害李贤淑,反被她识破,阴差阳错逼死了个杨姨娘。那背后黑手,虽然人尽皆知,奈何事关一家之体统,竟无人敢言。
    没想到如今,终究是“冤有头,债有主”……谁知道呢。
    李贤淑也不言语,只默默盯着应老太君看了会儿,见她兀自死死地回看自己,然而细看,却又觉着她此刻却不是盯着自己,竟像是看着另一个人似的,眼神又是恐惧,又兀自还有几分凶狠。
    李贤淑唇角一挑,有些冷笑之意,便淡淡叹道:“罢了,只怕果然是病的有些糊涂了,想老太君诰命之身,又怎会被什么鬼鬼怪怪的侵扰着呢?不打紧,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一句话,却说得应夫人有些色变。
    应老太君直着眼,嘴唇哆嗦,却再说不出什么来。
    李贤淑说罢,扫了老太君一眼,便站起身来,又对应夫人道:“唉,我看老太君这光景,仿佛是不大好了呢,倒不如准备准备后事,也好冲一冲。”
    应夫人垂眸点头,说道:“您说的是,早已经准备妥当了呢。”
    李贤淑叹道:“这我就放心了,老太君一生呼风唤雨的,享尽了多少荣华富贵,纵然归西,也务要大操大办,让她风风光光才好。”
    应夫人只一一答应,又相送李贤淑怀真出二门,谁知还未出门,就被应竹韵拦住。
    应竹韵因对应夫人道:“我送王妃跟郡主出门就是了,太太还是回去照应着老夫人那边儿罢。”应夫人巴不得如此,也不理论,便告退去了。
    李贤淑见应竹韵满面焦急,便知道他有事,因示意跟随的人后退,笑问道:“你怎么了?忙忙碌碌的?”虽如今是王妃的身份,但李贤淑生性不是个谨慎爱矩的,且因在这府内的时候,多亏应竹韵几度照料,他又是应玉的父亲,因此自来另眼相看,跟对别个儿不同。
    果然,应竹韵道:“的确是有个不情之请。”说着便凑近了,道:“王妃竟还不知道呢?老太君不好了……”
    李贤淑笑道:“怎么拿着旧闻当新闻呢,我方才亲眼自看见了,怎么不知道?”
    应竹韵道:“并不是说此事,老太君虽不好了,但她吩咐,她归西之后,就把身边儿的丫头都打发了,我听那意思,竟是要远远地卖了呢。”
    李贤淑早就有些耳闻,便道:“我隐约也听见了,老太君向来这样,从来只顾自个儿,连伺候她那许多年的安品听说也要打发?这许多年安品鞍前马后的,照顾的何等妥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放了人家女孩子又能怎么样?好歹给自己积积德!”
    因是自家家长,不好尽情非议。然应竹韵心里不忿,便越发小声道:“谁说不是呢?我本来求过,奈何又被痛骂了一顿,我揣摩着,老太君是迁怒安品呢,先前我曾听闻老太君骂她吃里扒外……王妃可还记得,当初……”
    李贤淑皱眉,——当初在这府内的时候,因她有心笼络,安品对她果然也甚好,有数次偷偷地通风报信给她,只怕给应老太君知道了,是以才记仇至此。
    李贤淑不由咬牙道:“这老太太做人也忒寡毒了些!一个身边儿人也容不下?哼,这得亏是皇上仁慈,严禁私下里打杀奴婢,倘若有逼人至死的,便要追究刑责,不然的话,只怕如今连卖也不得卖,竟是一条绳子结果了罢了。”
    应竹韵低下头去,不敢多嘴。
    李贤淑打量他,似笑非笑道:“老三呢,你这样为安品说话,莫不是看上她了?你只跟太太说你要讨她就是了呢。”
    应竹韵见她大有嘲弄之意,苦笑道:“不必提这情,没得糟践了安品,何况我房内还摆不下了呢。”应竹韵风流成性,却也有些自知之明。
    李贤淑思忖了会儿,如今以她的身份,跟应公府要个把人,倒也不是难事儿,何况昔日安品对自己有恩,当下便应允了,只道:“她如今在哪儿?我改日派人来说就是了,今儿毕竟已经出来了,倒是不方便再折回去。”
    应竹韵跌脚叹道:“现如今在后面房内,等着人牙子呢,此事可宜早不宜迟的。”
    不料怀真在旁从头到尾听了,此刻便轻声道:“娘,可还记得杨姨娘的事儿?”
    ——当初杨姨娘,只因一错眼来去的功夫,便无法挽回。
    李贤淑被她一句话提醒,悚然惊动,因人命关天,当下也不忙离开了,便立刻对应竹韵道:“既然如此,你也别怕落嫌疑,如今快去跟你们太太说,我要安品这丫头了。”
    应竹韵也听见了怀真的话,一刻凉上心头,忙抽身入内,又派了小厮前往后面柴房内提安品出来。
    李贤淑因认得路,也不必人带,就雷厉风行地往后院而去。
    才进院门,便听见里头吵吵嚷嚷,李贤淑心头一惊,变了脸色,生怕又是一个“杨姨娘”了,她思及旧事,竟有些不敢上前。
    怀真上了台阶,正好儿看见两个小厮抬着安品放在地上,怀真屏住呼吸,便颤声叫:“快按人中!”夜雪不等她吩咐,早就上前行事!几个仆妇下人都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幸而安品才自缢不多时,人来也救得及时,被如此抢救了会子,竟悠悠然缓过一口气来。
    怀真这才也松了口气,回头安抚李贤淑:“娘,没事儿了!”
    李贤淑好歹回了魂儿,忙来到跟前儿把安品扶起来,望着丫头雪白带泪的脸:“唉!你素来是个最心明眼亮的丫头,怎么这样想不开呢?”思此及彼,竟有些心酸。
    一念心动,不知为何,李贤淑此刻看着的明明是安品,但瞬间竟似看见杨姨娘,向着她一笑,盈盈拜过,复起身消失无踪。
    李贤淑目瞪口呆,定睛再看,却的确是安品无疑,正茫然看着她,因慢慢地回神,便红着双眸道:“二、王妃……”因毕竟伤了喉咙,竟有些出不了声儿。
    李贤淑忙又把安品抱住:“好了,我已经跟应公府要了你了,如今你只跟我回去就是。”
    安品还有些呆呆地不知所措,听了这句,便泪如雨下,哑声哭了出来。
    正应竹韵来去奔波,李贤淑救下安品、让身边儿仆妇们扶着要带她回贤王府之时,便见一群丫鬟小厮从廊下乱跑不休。
    众人不明所以,夜雪拦住一个丫头问道:“怎么了?”
    那丫鬟匆匆道:“老太君归西了!”只说了一句,便又跑了。
    李贤淑怔了怔,同怀真对视一眼,两个人各自摇了摇头,并不入内,只往外自去。
    只因应老太君归西,应公府自有一番闹腾,不必赘述。
    只是在操办老太君后事之中,忽然传出应梅夫为官不力,受了圣上申饬,命有司查办等事,又因圣上怜悯老太君新丧,便容府内三分体面,只不过一时本来要大操大办的后事,不免又简略冷清了许多,不提。
    只说怀真同李贤淑一块儿,乘轿自回贤王府去,在路上回想应公府的种种,昔日如何,当今如何,心中百感交集。
    正走到半路,忽然有异样的鼓乐声响隐隐传来,听来不似大舜的曲调。
    怀真掀起帘子,悄悄看了一眼,却见有些百姓们在路边儿,正笑语喧哗,互相招朋引伴说道:“快去看热闹,沙罗国的使者来了,那些仆人侍女们,穿着打扮竟是那样儿的,好生古怪有趣!”
    怀真一怔,这才想起如此的曲调,自个儿曾听过的,果然是沙罗之音:她早听说沙罗国的使者近日抵京,不料正是这般巧了。
    此刻王府的车驾往前,不料前头正巧沙罗国的队伍也拐了过来,贤王府的马车一时收势不及,便撞倒了一个沙罗国的前方开道之人。
    两方队伍顿时都停了下来,隐隐有些争执之声。
    怀真皱皱眉,因担心李贤淑脾气太急,怕又横生事端,便把夜雪叫来,让她去吩咐,不许吵嚷,息事宁人罢了。
    夜雪当即便去传话,此刻沙罗国的侍从也自去跟使者传话。
    顷刻,怀真侧耳细听,闻听前头静了下来,只以为无事了,便叫车驾再行。
    谁知轿子才又再起,行不多时,便听见有人道:“请问车内的可是永平郡主、怀真小姐么?”说的虽是舜国语言,但听着却有外邦声气儿,且是个女子的声音。
    怀真闻听,便猜到是沙罗国的人拦路,却不解为何竟当众呼唤自己闺名,外头贤王府的随从们也不解这是何意,一时面面相觑。
    怀真便又对夜雪示意,夜雪走上前去,果然见眼前是个沙罗女侍,奇装异服,妖娆俏丽。
    夜雪打量着她,便道:“正是永平郡主在此,是有何事?”
    那女侍脸上露出惶恐之色,忙转身而行,回到队伍当中那最大的车驾跟前儿,低头以沙罗语说了几句。
    女侍言罢,就见那车驾中走下一个人来,虽然是舜国的服侍打扮,却又另有异域风情,发髻、首饰等各自异样。
    然看脸容,却的确是舜人无疑,只生得纤柔清贵,仪态高雅,偏也是个女子!
    其他沙罗国的随从等见这女子露面,均都低头,显然极为尊敬。
    连大舜来看热闹的百姓都禁不住屏息静气,如见天女一般。
    只是这女子并不看别人,只望着眼前车驾,一步步走了过来,便盯着车帘,有些颤声问道:“是姑娘么?”
    隔着车帘,怀真听着这声音甚是耳熟,却记不得是在哪里听过。
    此刻夜雪见是这般情形,忙抽身回来,同怀真低语说是沙罗国的正使下车,怀真见对方如此相待,事关两国,自然不敢怠慢失礼,忙也下车来,夜雪扶着手,来到那正使跟前儿。
    两人对面相见,怀真瞥着面前女子气质高贵不俗,心中便想:“果然民风大不同……此女便是沙罗国使者?”
    怀真尚未仔细打量,不料那正使直直看了她片刻,又惊又喜地低呼了声:“姑娘!”竟上前一步,冲着怀真跪拜下去!
    ☆、第 381 章
    话说这沙罗国的使者下车,忽然做惊人之举,怀真见是如此情形,不及多想,忙将她扶住了,口中道:“使不得!”
    原来先前唐毅是礼部尚书,怀真自也明白些国使之事,知道若是出使外国,使者便是一国的颜面,万不可有一丝闪失。
    沙罗先前败于唐毅之手,使者来朝,倘若是拜跪本国皇帝,倒也罢了,若是对别人,可是万万不能的。
    两人手挽着手,对面相看这会子,怀真早也认出来面前的是何人了,竟然正是昔日代替应玉和亲的秀儿!如今已经被封为怀秀公主。
    也怪道让怀真一眼没认出来,这许多年过去,秀儿的容颜、气质都跟先前大为不同,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然而怀真做梦也想不到,沙罗的使者竟然是昔日相识之人。
    秀儿因乍然见了怀真,一时情难自禁,哪里还管其他?此刻被怀真扶住,才也站住了,只紧紧盯着怀真,眼中已有泪如涌。
    此刻跟随车驾的舜国礼部接引众人到了跟前儿,虽知道沙罗使者是怀秀公主,却想不到、竟跟怀真如此亲厚!
    当下众人笑着,道:“使者不如先进宫面圣,横竖要在京内留三个月,稍候再跟永平郡主叙旧也是好的。”
    怀真便也柔声道:“且快先去罢,回头咱们再细细说话。”
    秀儿点了点头,却仍是禁不住,便把怀真抱了一抱,在耳畔轻声说道:“这许多年来,我在那万里之外,心底最牵挂的人,便是姑娘了。”
    怀真闻听这话,不由也湿了眼睛。
    秀儿将她放开,先送怀真上了车驾,才自个儿也返回车上,各自离开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只说秀儿去后,李贤淑因不知端倪,便先派了丫鬟来打听详细,怀真不愿仓促说及秀儿之事,便索性随着李贤淑先回到贤王府。
    李贤淑自先叫人把安品带回去,洗漱更衣安置。
    娘儿俩入内之后,屏退众人,怀真才同李贤淑说明这沙罗国的正使乃是秀儿之事。
    李贤淑听罢,受惊匪浅,出了半晌神,却又感慨说道:“阿弥陀佛,真是想不到,那丫头,竟会有这等造化,这可也算是她苦尽甘来了。”
    更想到同样是今日,应老太君是那个样,秀儿却又是这个样儿,岂不叫人心底感触?
    李贤淑叹了几句,忽然又道:“可见她先前受的那些辛苦,都不过是老天爷给的磋磨罢了,倘或当时她熬不过来,就那样死了,又或者她是个没心肝的,自然不会甘心替了玉儿……不管哪一样儿差了,也不会有今日的风光了呢。”
    怀真听了这句感叹,若有所动,便点头笑说:“娘说的对,这只怕是各人命中的造化。”
    两人正说着,见兰风从外回来,进门笑道:“你们可知道,沙罗国的使者来了,你们再猜不出是谁,方才我在殿上见了,还以为是眼花了呢。”说着,又笑看着怀真。
    李贤淑同怀真笑着对视,起身迎了兰风:“你还在梦里呢,你没见着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见过了。”说着,就把今儿在路上跟秀儿相遇之事同兰风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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