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云久积,终于开始落雪。
    零星的雪花伴着寒风,愈下愈大,很快淹没了崎岖的山道。
    万仞绝壁,青年盘膝坐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
    长剑横置于膝。
    现如今,风雨剑这把神兵本身的威势,早已不能盖过他。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比起他的人,第一眼先看到他的剑。
    钟山感知到大地微微震动,目光穿过雪幕,落在山下那片阴影上。
    阴影正飞速涌来,就像黑色的潮水。
    他想,生死两难?
    若知道要往何处去,其实也没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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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同的雪夜里,殷璧越和洛明川刚刚结束一场战斗,或者说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继续往东陆去。
    正如预料中,一路上伏击不绝,然而即使精神紧绷到极致,殷璧越也没有停止在识海中演剑。
    如今他的凌霄剑诀招式早已熟稔于心,只是若要对敌,真元消耗巨大,威力却尚不如寒水剑,更不及青天白日剑。
    殷璧越不禁想到,幸好师兄在身边,自己才不至于焦虑难挨。长得好看就是有用啊。
    下一刻他就停止了这种胡思乱想,因为洛明川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两人默契的止步不前。
    过了这座海滨空城,再渡海,便是东陆。方才的战斗没有让他们心生倦怠,几乎是同时警惕起来。
    两息之后,空荡的长街尽头出现一个人影。
    修行者的目力,让殷璧越穿过夜色,看清那是一个僧人。面容看不出年岁,手里没有禅杖,只有一串乌木佛珠。
    风雪萧索与破败街景,更显得他僧袍灰扑扑的,与世间众多僧人没什么不同。说起精神气度,也远不如那些乱世出山,治病救人的佛门医修。
    僧人停在三尺开外,宣了一声佛号。然后他说,“洛施主,别来无恙。”
    声音很温和,但他开口,长街风雪的便奇异的静下来。
    洛明川下意识挡在殷璧越身前,行了一礼,
    “大师,久违了。”
    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
    这声问候让殷璧越有所猜测,行礼时不由心中一紧。
    洛明川的礼数挑不出差错,态度却很强硬,“我与师弟心急赶路,无暇寒暄,请大师海涵。”
    僧人不答,只是笑了笑,长街风静雪歇。他们头顶的浓云散去,碎银般的星光自天穹而下,照亮街角残雪。
    心念一动引风云变幻,就如掌院先生与余世,曾挥袖掷盏,改换重明山的晴雨。
    这是真正的亚圣手段。来者的身份很清楚了。
    皆空寺,无妄大师。
    猜测被证实,殷璧越感受到长街近乎凝滞的气机,有些不好的预感,看了一眼身边人。
    洛明川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避人不传音,侧身对他解释道,“我儿时在琼州,偶遇大师出山游历,直言我日后不成大器,必成大祸。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修行君子道。然而家母心忧,抑郁而终,随后我拜入学府,遇见了你。”
    寥寥数语说清了前因后果。
    无妄说道,“洛施主,你终究还是修了天罗九转,入了魔道。”
    洛明川表情依然平静,“敢问大师今日因何而来?”
    “贫僧因何来不重要。倒是你身边这位殷施主,是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无妄的目光柔和,也让人生出无所遁形的压迫感。面对这样高深的境界,殷璧越却没有丝毫敬畏和怯意,“我不懂大师的禅机和深意。只能说我从沧涯兮华峰来,往东陆陨星渊去。大师可要拦我二人?”
    无妄问道,“你可知身边人是谁”
    这句话让他瞬间想到了兴善寺的佛堂。
    殷璧越简直要炸!
    这都什么时候了!放过我师兄会死么!会么!!
    洛明川感受到他情绪不稳,拉了拉他的衣袖。但这次殷璧越没有被治愈的温暖,反而愈加生气,“师兄,有些事情你不在意,我却替你不平。”
    “大师,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大人物能算到多少天机,只知道人无完人。再孝顺的孩子,也会忤逆父母,再恩爱的夫妻,每月也总有两天想砍死对方。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圣人,你们待我师兄,未免太苛刻了些……”
    “我师兄因为你当年一句话,几十年严以律己,苦修君子道,行止端方,何曾踏错一步?你们说他入魔,他便是魔头了么?”
    “命数星轨这种说辞,不是我认的道理。”
    被这样顶撞,无妄面色不变,只是问道,
    “那你的道理是什么?去陨星渊,又为何去?”
    殷璧越一怔。
    他自认没有师父‘杀人不问正道,行事只凭本心’的道理,也没有‘苟利天地生死矣’的高尚觉悟。
    那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身边忽有微风飒然,只见洛明川的身影竟凭空虚化,殷璧越伸出的手落空,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消失无踪。
    恐慌,骇然,愤怒,无力,还有一路上积累的焦躁,满腔的郁气达到顶点,“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老子就不该跟你们这种和尚讲道理!说的再多有个软用!
    亚圣很了不起啊?!来打一架啊!!
    临渊剑怆然出鞘,凄厉的剑啸响彻长街!
    地上残雪被狂暴的真元卷起,疾速旋转,随剑势聚拢而来,如长河奔流,洪水滔滔。殷璧越飞身凌空,持剑直刺,转瞬出现在无妄身前一尺远处。
    然后不得不停下,周身飞雪簌簌而落。
    天地重归寂静。
    无妄低眉垂眼,双掌微动,似分似合,似莲花初绽。
    莲台印!
    夜空里雪云的边缘被镀上金色光线,浩大的微压渗透下来,殷璧越只觉一座大山压在两肩,握剑的手腕更是重逾千斤。
    寸进不得。
    只是一个简单的佛印,就让面目寻常的僧人,变成了法相庄眼的佛。
    人间剑如何能胜天上佛?
    同一时刻,在洛明川的世界里,凭空消失的是殷璧越。
    无妄道,“天罗九转毕竟也有一半佛门渊源,洛施主须知佛魔只在一念间。”
    洛明川冷声道,“我要成佛就成佛,要成魔就成魔,何去何从,不劳大师费心!”
    说罢双手翻飞,与无妄动作不差分毫,两个一模一样的莲台印轰然对撞!
    如惊雷落野,长街两侧的房舍接连炸开,烟尘漫天,直冲云霄。
    殷璧越感应到长街气机的微妙变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妨碍他抓住机会。
    剑势骤敛之后,角度陡变,这一剑威力不大,却快到极致。残影飞掠,剑锋终于刺破莲台虚影!
    无妄看似身形未动,长剑却擦着左肩僧袍边缘而过,一丝未沾他衣角。
    殷璧越知道这是因为对方的境界已触及空间法则,远比他的‘踏山河’身法更快。
    不待他再变剑起势,只听无妄喝道,“星河沉!”
    僧人自今夜开口,始终语气平淡如念颂经文,此时骤然厉喝,便好似银瓶乍破,古钟凄鸣!
    莫名其妙的,殷璧越下意识改变真元运行路径,沉腕横剑,向无妄手中佛珠割去。锋锐的剑气迸射而出,长街上的青石板裂开纹路,雪云边缘的金光被寸寸割开。
    当他回神,已使出了凌霄剑诀第一式——星河沉。
    无妄腕间十四颗佛珠散落,向八方疾射,封死他所有退路,同时喝道,“海潮生!”
    临渊剑由下而上挑起,长街之上残雪千堆,伴着朔风呼啸,回声如海潮涌动,惊涛拍岸。
    这座城靠近海岸,不远处本是平静的大海,此时就像被飓风搅动,顷刻骇浪浮天。
    十四颗佛珠被风雪淹没,如孤舟在大海飘摇。无妄手印连变,一退三尺,喝道,“连山倒!”
    临渊剑一往无前,以地崩山催之势当头斩下。
    凌霄剑诀起手三式,星河沉,海潮生,连山倒。
    恰如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三招以后,殷璧越仿佛进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真元澎湃,运行顺畅无比。
    临渊剑与他心意相通,从心所欲,剑势自成。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好似已不在长街,眼前没有风雪,也没有僧人。时而喜悦,时而空茫。
    只听见有人问,“你的道理是什么?”
    “我喜欢这个世界,就要守护它。”
    “就像我喜欢师兄,就要和他在一起!”
    “这就是我的道理!”
    简单至极,近乎无理。
    “哗啦——”
    无妄被临渊贯穿心脉,如镜像碎裂。
    殷璧越蓦然回神,凝神再看,原来从没有破裂的青石板,没有烟尘和风雪。
    还是初逢的长街。夜色静谧,星光微弱。师兄和与僧人站在他眼前。
    方才一战,只在无妄的禅定境中。
    “善哉,大道至简。恭喜殷施主堪破大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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