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正文 第 9 章

    九州志·菊与刀 作者:白北五

    第 9 章

    周围有鸟叫声,似乎还有虫鸣,他坐起来四下看了看,苏七公和那几个伴当不知在哪里,但苏秀行却在旁边趴在一个大斗篷上睡得很香,间或吧唧一下嘴巴,百里恬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伸手去给他拉了一下盖着的薄毯。苏秀行突然睁开眼,见是百里恬,方才笑了一下:“啊,哥。”将眼睛转了一轮,爬起来:“几时了?七公他们呢?”

    百里恬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包裹都堆在一棵大概是橡树的树根边,但那几匹青石马却不知去了哪里。或许他们是去探路了?百里恬这样想着,就听苏秀行说:“哥,我渴了。”百里恬歪头看看,他记得那青色的包裹里有一些皮袋,里面似乎是装的水,但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头顶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小心,有机关。”

    一条人影倏地跳下来,轻盈地立在他面前,却正是那个聋子,此刻他把衣襟扎在裤带里,显得十分利落,而当他不再佝偻着身体的时候,百里恬才发现他身材竟然非常高大健壮,几乎与自己父亲的开路擎旗官相当。

    他听到苏秀行在身后问:“你姓什么?”

    “龙。”聋子很快地答道,“少爷叫我龙十四就可以了。”他弯下腰,用粗大的手指灵巧地从包裹里拈出一根蓝盈盈的针,随手在腰间一抹,就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紧跟着他从包裹中拿出水袋,递给苏秀行。

    百里恬看着这个之前在厨房里劈柴担水的驼背,平时猥琐的表情此刻舒展开来,却莫名地显得很可靠。他发现百里恬正在看他,俯下身:“公子,七公去探路,很快就回来,这里有小人在,不用担心。”

    苏秀行擦擦嘴,插口说:“安啦安啦,哥哥不用担心,聋……十四很厉害的,咱们出城时候他一伸手就接了飞箭来的。”龙十四挑了一下眉毛,呵呵笑道:“少爷眼神真不错,不愧……干!”

    他的脸色突然地变了,一伸手将百里恬按倒,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嘴。

    “嘘——”苏秀行乖巧地闭上嘴,身子一动不动,一时四下俱都静寂下来,只有风吹林间、树叶摇曳……以及隐隐传来的另一种杂音。龙十四缓缓松开百里恬,身子一缩一弹,手在树上一搭,就消失在树影中,高大的身躯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他们栖身的山丘后,建河蜿蜒远去,三条大船正在顺流而下,从形制看,是唐国的战船,而站在船头的,除了唐国的士兵,竟还有三成是青甲的天启精兵。龙十四眯缝着眼,估算着船只的吃水。这应该是昨天追出来的那些骑兵的后援吧……他这样想着,就正看到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将领,坐在船头的交椅上,断臂被布带吊在胸口,却正是昨天被苏七用天罗丝切断一只手的张简。

    龙十四知道这个人的眼力过人,缓缓地缩入树荫中,只听整齐的桨叶划动声渐渐远去。

    建河下游,是宛州的砚平城,他们本来计划向南,倒是不会路过砚平,但砚平的城守沈暮帧却是辰月的信徒,如果他派兵出来协助封锁,那么南下路途只怕困难重重。

    龙十四背肌收缩,如同一只尺蠖,面朝外贴着树干直滑下来,没发出半点声音,百里恬和苏秀行只觉得树影一晃,龙十四已经站在眼前,面色严峻地低声道:“咱们对头的动作可不算慢,等不得了,跟我去迎七公。”抓起包裹,将百里恬扶起来,轻轻掸了身上的草屑土坷,推着就朝反方向走。

    张简的手被亚麻细细包扎起来,但即使有天启百药斋的上好伤药,也不可能让这种重伤一夜痊愈,现在他的断手正在一跳一跳地钝痛,他感到似乎有液体正在缓缓渗出来。切断他手的东西,据说就是天罗最可怕的天罗丝,如蛛网般无形,如钢刀般锋锐,如果不是他身经百战,又眼力过人,那天丢在城门的,绝不仅仅是一只手而已。

    薛旭昨天晚上灰头土脸地回到南淮,据说他们被一把大火烧得丢盔弃甲,他点了剩余的掠城营继续追踪,却让张简带人走水路去砚平调人。张简的手虽然没了,但他依然是薛旭手下眼力最好的副官。兵船在建河上起伏,他知道这潮气会给自己的胳膊造成很大损伤,但此刻已经顾不得了,横竖这胳膊已经不能用,大不了回天启后整只截去吧。他把左手搭在眉前,目光扫过河岸。

    初夏的河岸草木葱郁,树影参差,红山雀扇动翅膀,有花栗鼠在树根之间探头,远处似乎有炊烟升起,一切显得十分正常。张简把手放下,似乎总觉得有什么忽略了。他将这归咎于右臂的隐痛带来的心慌,“反正到了砚平,自然有援军会协助封锁。”这样想着,船已经离开了那段河道。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铁甲的反光,那是薛旭的陷城营。

    “转左!”薛旭大声呼号着,他的额头上缠着纱布,那是昨天晚上被火燎过的痕迹。骑兵们拨马转向,离开建河南岸,向着楚唐平原的南部散去。

    河络的火油甚至能在水上燃烧,天罗一定先在芦苇荡里洒了很多,随着水波荡漾,渗入那些士兵的腿甲缝隙,当火焰燃起,火舌从兵士的甲片中直燎上去,顺着裤管上爬,士兵们摔倒在河滩,在水中哭号翻滚,被水面的火焰吞噬……

    薛旭的马扬蹄悲鸣,但他毕竟是沙场宿将,硬是在坠落中抽脚出镫,身子一缩,蹬在马鞍上,瀚州的高头大马竟被他一脚踢翻,借了这大力,薛旭横掠出去,吴炭长身而起,用力向上一托,但火光中方位不清,薛旭凌空出脚,却踏在吴炭肩膀,喀喇一声锁骨碎裂,吴炭痛哼倒退,但薛旭却已经离了火势最烈的圈子,得保性命。

    他抚了一把所剩无几的胡子,微微侧头,虽然眉骨也被灼伤,但他依然能瞟到自己的精兵队形不乱,跟着他在田垄和水道间奔驰。第一次追丢了那几个逃匿者,想要立即赶上显然不太可能,这次调出的兵丁就已经换了轻甲,要进行一场漫长追逐。

    薛旭打个手势,锋长张孟凯提马赶上,原本的锋长徐遵良被火油烧成重伤,运回南淮,还不知能否有救,这个张孟凯是临时提升的,虽然不及徐遵良默契,倒也是积年的老兵,将马与薛旭并行,恭敬道:“将军有何吩咐。”

    “叫个兄弟去砚平,给张简打个招呼,在到青石之前兜住反贼。”薛旭侧头看着地上的马蹄印:“这些人真是明目张胆,欺负我们的马跑不得长路么?”

    苏七公把手放在百里恬的肩头:“现在辰月的骑兵已经赶到咱们前头去了,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百里恬抬手挠了挠眉毛,还未说话,却听苏秀行先开口道:“那咱们就慢慢走,宛州这么大,随便找条路,他们还能找到咱们么?”

    “不见得啊。”百里恬指着远处:“十四说下游的砚平,城主沈……什么是辰月的人,抗北陆蛮军的时候没损失什么军力,如果他们出人来搜索,就成了前后夹击,前面那薛将军又会沿途征调宛州的军兵,我们越拖延,网就越密。”

    苏秀行眼珠一转说:“可是砚平是咱唐国的城,咱们马上就进平国的国界了,砚平的人能这么大胆地进平国吗?”

    百里恬伸手指着南边道:“平国主君罗紫麒懦弱无能,唯辰月之命是从,只怕连商会的西园公子都比他硬气。这种人根本不敢对辰月调遣有意见,只怕还会派人协助……”他这样侃侃而谈,仿似回到南淮城,应着晚钟与百里恒共谈天下局势,声音却渐低下去。

    苏七公微微颔首:“公子说得没错,秀行你还得多思考才是。”

    龙十四从茅屋的后边拉出五头骡子,打断了苏秀行的争辩:“七公,骡子来了。”

    之前的青石马被那个叫尹老的老人拉走,据说是去引追兵到青石的方向,苏七公带他们兜兜转转,溯着建水朝南去,沿路换过一次驴车,从唱着歌的农夫中走过,也曾隐匿在青纱帐中看着打青色蔷薇旗号的马队奔驰而过。他们绕过路上的简陋关卡,在一片高粱地边找到了一家农户。苏七公熟门熟路地进去转了一圈,就拿了一些袍子和食物出来,那家里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现在龙十四又从后头拉了一些骡子出来,百里恬心中更有些狐疑,正要说话,苏秀行悄悄在他耳边说:“这家一定也是天罗的人,他们人真多。”

    百里恬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秀行翻翻眼睛:“普通人家养这么多骡子做什么啦,肯定是临时准备的嘛。”

    “这次你倒有点儿脑子。”苏七走过来,拍拍苏秀行的头,伸手从腰间取出一张薄绢地图,指点道:“事实上,宛州虽大,但能给咱们走的路并不多。即使是我,也必须按顺序走到每个引路点,才能到今年的天罗山堂。”

    百里恬的面颊突然地烫起来,这是苏七第一次正式说出这个目的地。

    吃惊的显然不仅是他,苏秀行的眼睛如同星星一样闪亮起来,连那个看起来体内有着无穷力量的龙十四的脸上也现出激动的神色。苏七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反应,手指划向地图上的一篇墨绿。

    那是一片巨大的沼泽。

    苏氏把目光从宛州的沙盘上抬起来,那是精通兵法的百里冀亲手制作的,她轻轻问:“小音,你说今天来的那个陶慕玄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音夫人阴无暇轻轻地一笑:“夫人,我看他已经看出我是个秘术师了,他们现在只是不知道是留在南淮的天罗更厉害,还是护送公子的天罗更厉害。”

    苏氏的眼光在地图上游移:“那他们现在知道了吗?”

    音夫人咬了一下嘴唇:“我用了惑心和传情,但恐怕都被他的谷玄星力化掉了。”

    “未必不是好事啊。”苏氏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他们觉得南淮城里的天罗不过如此,就会分更多力量去找恬儿,南淮不就安稳了?”

    “那公子不是就危险了吗!”音夫人几乎叫起来。

    苏氏转过身,拿起蜡烛朝外走去:“辰月对天罗害怕,可不是因为天罗的秘术厉害啊……”

    五

    李季存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把斧子高高举起,对着树墩上的干枝劈下,富有油脂的水杉在斧头下断裂滚动,被他顺脚拨拉到柴堆里。

    在梦沼边结庐而居已经四年,他的手上已经生满老茧,身上还有因为潮气而起的癣子,可是与四年前最大的不同是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打猎隐居的生活。因此当他听到一长两短的灰颈鸭叫声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抄捕网而不是去用三声短促的哨音回应。

    直到尹老从香蒲中钻出来,李季存才醒悟过来,咳嗽一声:“老先生从哪里来?”

    “越州大雷泽,离此三千里。”尹老随手摘掉斗笠上的芦叶:“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季存使劲地想着多年不用的切口,虎口的茧子都在一跳一跳地发热:“三年又三年,家山久不相见。”他把手里的斧子丢在地上,向面前的老人行礼。

    尹老点点头,干瘪的嘴唇发出一声呼哨,一匹垂头丧气的驽马从他身后趟出来,他顺着马脊抚了一抚,在马耳朵边说了些什么,那马就晃着脑袋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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