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段岭感觉到武独从背后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知道他是前去朝李衍秋报信。不多时武独就回来了,依旧躺下,段岭才沉沉睡去。
    翌日,段岭得到了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消息。
    五万征北军进城了,却没有进入内城,而是驻扎在了环绕江州的俞河外,江州的外城区里。
    早饭时牧磬还没醒,牧旷达较之昨夜一见要稍微精神了些。段岭接过侍婢递来的清粥,便吩咐人退下,武独关上门,忠心耿耿地守在外头。
    “有人在教那假货。”牧旷达微微皱眉,说,“应当是冯铎。”
    “冯铎是什么人?”段岭认真问道。
    “影队的军师。”牧旷达答道,“影队被调走了,倒是十分可疑,昌流君又不在,始终打探不到消息,这厮究竟在做什么?”
    “让武独去探探。”段岭提议。
    “不必了。”牧旷达说,“先做好你们的事吧,锦之就在宫内,要打听,总是有办法的。”
    “他到底在想什么?”段岭说。
    “想让咱们牵制内阁苏阀一系。”牧旷达淡淡道,“想招揽韩滨,这样万一谢宥反了,他还有人能倚仗。韩滨想掌权,就必定会对付谢宥。他要是借韩滨的手,先除掉你师父我,再除掉谢宥,他就彻底安全了。”
    “但他也会变成韩滨的傀儡。”段岭说。
    “总比事情败露,死无葬身之地的好。”牧旷达说,“我曾想过留他一命,扶他上位的,可这厮实在太不听话。”
    段岭点了点头,牧旷达寻思片刻,而后道:“也罢,你还是去见谢宥一面,先让姚复出局,咱们一个一个收拾。”
    “是。”段岭答道。
    “大多按昨天的说。”牧旷达又道,“有些地方,我想了一夜,须得加以变动。”
    牧旷达教段岭见了谢宥如何说,段岭便一一记下。末了,牧旷达再让他学着说了一次,段岭便都说了,牧旷达才说:“去吧。”
    段岭与武独出来时,见到廊下有一人正等着,看上去像个当兵的,不似南方人。两人刚走,那人便进去见牧旷达。
    必定是韩滨的信使无疑,段岭朝武独使了个眼色,武独了然点头。
    牧府给他们准备了马车,依旧是曾经那聋哑人驾车,前往谢宥的将军府邸。段岭在车上低声问道:“怎么说?”
    虽已不惧窃听,武独却仍以嘴唇贴着段岭的耳朵,小声道:“陛下说,告诉谢宥无妨,让他当心韩滨,并做好随时铲除韩滨的准备。”
    有了这句话,段岭便放心了。
    谢宥的将军府内十分朴素,此人居江州要职,手握重兵多年,却依旧勤俭,一生未娶妻生子。
    段岭要见他时,心中十分紧张,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正式会面,且是如此重要的事,令他不由得心中打鼓。
    但黑甲军一听求见之人是“王山”,便毫无刁难,放他与武独进去,请他们在厅堂等候,前去通传谢宥。
    然而这么一去,却是足足去了一刻钟时分,段岭只觉心中不安,不知谢宥在做什么。及至小半个时辰后,谢宥才匆匆赶到。
    今天谢宥没有穿铠甲,而是着一身黑色武袍,进厅内时便遣退了侍卫。
    段岭还未来得及说“借一步说话”,谢宥便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段岭心道怎么是个人都知道他会回来,就这么明显么?
    “是这样的,将军……”段岭说。
    谢宥走上前,说:“你是段小婉的儿子。”
    那一惊非同小可,段岭短暂地迷茫后,说:“谢将军,你都知道?”
    谢宥眼眶通红,沉声道:“你娘葬在何方?”
    “她……葬在汝南城外的……坟山上。”段岭一瞬间被勾起往事,已彻底呆了。
    谢宥说:“你爹生前嘱咐我,让我将她的棺木移回来,与他一同进皇陵去。”
    “我……”段岭说,“待此间事了,我亲自去办。”
    第207章 双玉
    厅内十分安静,段岭与谢宥各自百感交集,一时间竟都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段岭才开口道:“我可以叫你谢叔叔吗?”
    谢宥的目光变得沉重而悲伤,望向段岭,最后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认识我娘?”段岭问。
    “塞北江南,桃花开时,缘悭一面。”谢宥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说,“你爹当真是先帝?不可逗我。”
    段岭笑了起来,点点头,摸出玉璜递给谢宥,谢宥接过,示意他到一旁来坐,他仔细端详玉璜,最后把它交还给段岭。
    “此乃阳珏。”谢宥说,“持有者可居庙堂,另有一枚则是阴珏,持有者可统江湖,若无意外,这应当是你四叔生前所佩。”
    “有这讲究吗?”段岭问。
    “自然。”谢宥说,“你爹当年找我借兵之时,持有阴珏,按规矩是不应发兵助他的,他告诉我,阳珏在你手上,你将是未来的帝君,他不过是代管,我才不得已而出兵。”
    段岭看着上面的“盛世天下”四字,想起当年郎俊侠交给自己的,乃是另一块,上书“锦绣河山”,玉璜呈阴阳两刻。后来父亲来了上京,与他调换,此时方知其中深意。
    “这是谁雕出来的?”段岭问。
    “这是七百年前,一个叫‘景阁’的门派的镇阁之物。”谢宥说,“传说那时恰逢人间乱世,五方帝‘昊天’,曾将一枚星玉与一把镇魔之剑投向人间,化作天外陨星落地,以镇天地戾气,除却凡人的魔心。后来被景阁中的高手匠人拾获,星玉被雕琢成江山玉佩,镇魔剑也被重铸为玄铁长刀‘无名’,传予后人。
    而后诸天星宿,为追随这枚星玉,每逢乱世便各离天宫本位,坠向人间,以定乱世,抚平人世间的哀伤。景朝年间,星玉为佩,落在真宗手中,天下兵马大元帅白子元得镇魔剑,是以从此世代相传。”
    “后来外族入侵,衣冠南渡,玉佩随之流落南方。英宗收复北方后,玉佩被带到塞外。再到梁朝时,复送归中原。大梁亡国那天,何韫攻陷金陵。掌无名刀的御前侍卫郑行先杀梁孝宗,再自刎。无名刀弑主那天,玉佩也随之被刀斩成两半。”谢宥沉声道,“十二年后,何韫被杀,两块玉璜再次流落世间,无名刀落到西川张家手中,天下传至虞成祖时,玉璜再次归朝。”
    “再后来。”段岭说,“胡族再来,虞灭国,无名刀落在匈奴手中,被锻奴柔然人铸成三把剑……”
    “唔。”谢宥说,“俱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了,乘胜万里伏夺回无名刀,先帝得玉璜,便是如此。”
    段岭突然想起一件事,玉璜若是天子之物,那么理应在他爷爷手中才是,为什么两块玉璜,当年都在父亲的手里?而且他似乎也未曾把它交还朝廷。
    想到这里,段岭不禁心中一凛,却又觉得一切都情有可原。
    以父亲的脾气,他确实是觉得,大陈江山应当是他的,他将是未来的皇帝,于是才拒不交出玉璜,他只是在等祖父驾崩,便可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
    也许正因如此,当年他才会被赵奎与牧旷达所构陷,而祖父也对他非常不满,便对这构陷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段岭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暗自叹了口气。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般的盛气凌人。”谢宥说,“仿佛这天下、江山都在自己的掌中,该是自己的从不放手,一句话,就能让万人生,也能让万人死,在这点上,你不像你爹,你像小婉,你很豁达,这很好。”
    段岭抬眼与谢宥对视时,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同一个问题。所以当年父亲被解兵权时,谢宥不仅不应发兵助他,按道理还应与赵奎合伙剿他。
    幸亏最后赵奎自己等不及了,挟持了老皇帝意图篡位,这才令谢宥与李渐鸿免于反目。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这是段岭唯一的感慨,但父亲不管做了什么。哪怕他是横征暴敛的昏君、嗜杀不已的魔王,对他来说,他还是他爹,永远是那年桃花树下,让自己重获新生的男人。
    谢宥很识趣地点到为止,又说:“上京之难后。乌洛侯穆将太子、帝铠并两枚玉璜一同带回,太子按理须统领影队与四大刺客,是以得了阴珏,四王爷保留阳珏,登基为帝。”
    阳光照进来,落在玉璜上,它历尽七百年沧海桑田,乱世烽火,盛景升平,光华一如往昔。
    不知多少帝王得到过它,诸任持有者里既有成就经天纬地大业之人,亦有亡国之君。如今它传到了自己的手里。
    “我也是星宿托生吗?”段岭问。
    “那就不清楚了。”谢宥微笑着答道:“仅仅是一个传说。黑甲军亦是‘无名’的其中一任持有者所创。”
    院内,武独侧头打量站岗的黑甲军,心道这些家伙冬天这么穿也就算了,难道夏天也这么穿?不热么?黑甲本就吸热,一到盛夏,这乌龟壳烫得足可煎蛋,人都要被烤熟了吧。
    “你过来。”武独认出其中有一人曾经刁难过自己,于是朝他招手,说,“给你看个东西。”
    那人动也不动,如同雕塑一般,武独便起身走过去,那人登时开口叫道:“谢将军!谢将军!”
    谢宥兴许曾经吩咐过“武独再对你们做什么就叫我”之类的话,他听见外头守卫惊慌失措的叫声,便推门出来。
    “武独。”谢宥说,“先前多有得罪,不周到之处,望你多包涵。”
    说毕谢宥一抱拳,武独倒是十分意外,端详他,片刻后说:“罢了,看在你面子上,就饶了这些小孩。”
    “你所做之事,赢得了我的尊敬。”谢宥认真道,“此间事一旦放下,必与你切磋切磋。”
    “随时放马过来。”武独答道。
    段岭朝谢宥点头,彼此已交换完信息,谢宥还想再留他一会儿,段岭却恐怕待得时间太久,令牧旷达起疑。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便与他道别回去。
    “说的什么?”武独低声问。
    “按着交代都说了。”段岭答道,“他认得我娘。”
    武独随口道:“个个都一般地悔不当初,却从来没人去找你。”
    “那不一样。”段岭说,“谢宥又不是我爹,终究不好插手段家的事,而且他也是直到我爹回西川时,才知道有我这人。”
    谢宥当年想必是喜欢自己母亲的,那种感情压抑得很深,段岭却察觉到了。正因喜欢,所以闭口不谈,彼此都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一些往事。但从父亲与谢宥说过的话里,他还是能拼凑出个大概——母亲是个刚强而又温柔的女孩。
    这点从她当年力劝父亲,救下郎俊侠性命就可看出来。她更不希望无谓的杀戮,希望中原百姓过上好日子。
    往事就像一个轮回,圈进了太多的人,李渐鸿、李衍秋、牧旷达、谢宥、段小婉、郎俊侠……诸多恩恩怨怨,也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又伤春,不如怜惜眼前人。”武独说。
    “怎么突然说这个?”段岭笑了起来,抱着武独,靠在他的肩上。
    “当年师娘抄过这首词。”武独答道,“写了封笺,搁在师父案几上,只是他没空看,忙着他的炼丹长生,要么就是国家大业。”
    马车经过天下第一摊,段岭很想回去见见李衍秋,却终于忍住。武独说:“下去吃碗面吧,也好久不曾来了。”
    段岭怕被牧旷达察觉,但吃碗面,什么都不说总是可以的吧。
    “好吧。”段岭最后道,“我想吃馄饨了。”
    武独带着段岭,进去时见段梓风恰好在柜台擦台,刚过完午时,上下不接,天下第一摊里难得地没几个人。
    “二楼有位吗?”段岭问。
    段梓风忙指楼上示意请,又用竹筒叩后厨的门,武独便吩咐做一碗馄饨一碗面送上来,与段岭到楼上对坐。
    段岭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来那天,武独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当时不察,现在想起,那段时间里,武独的情意简直溢于言表。
    他的脚隔着案几,碰了碰武独,武独便茫然道:“什么?”
    秋风吹来,江州春天桃花,秋天枫叶,一片火红色。
    “没什么。”段岭又笑了起来,说,“想起前年冬天,你带我来的时候了。”
    武独说:“你有时也真蠢。”
    段岭说:“哪里蠢了,我那时当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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