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作者:野夫

    正文 第 8 章

    乡关何处 作者:野夫

    第 8 章

    在我沉浸在他的高尚趣味而混沌欲开之时,他忽然又苦笑回头对我说——当然,你还小,还不必要在意我说的这些。我这是一种甘居平庸的活法,你还是要做个有理想的人,还是要争取出类拔萃。

    但是,他已经为我隐约打开了人生的另一门径,似乎再也难以合拢了。若干年过去之后,我才明白,正是这一次无意中的讨论,使我从此根深蒂固地染上了一种莫名的颓废情绪;在面对一些事功的选择时,总是抱持着一些古旧的态度,因而也总是显得与世相违。

    九

    回头我必须要说说他三哥的故事——一个太戏剧化的家庭,一个世纪中国的悲欢缩影。

    他的三哥早在燕京大学的时候,就离奇地叛逆了他们的家世,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1949年国民党败退即将撤往台湾之际,三哥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的一个上校,他唯一的单线上级命令他随军前往台湾,作为解放军的特工计划长期潜伏,配合攻打台湾。

    尽管一个特殊组织有它极为严格的纪律,但是任何个人都会在剧变的历史面前考虑自身前途和命运。我们永远无法确知三哥在临上船的那一刻究竟是怎样考虑的了,也许是担心一去难返,也许是害怕身份暴露,也许是想享受打下江山的胜绩,总之,他在那一刻,竟然自作主张地选择了退却。但是他在战乱中无法联系上他的上级,只好自顾自地脱下军服,私自开溜跑回了利川。他也许只想等待天下底定后,再出来找到组织。

    但是,历史真是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很快被解放利川的解放军当做国民党的逃亡军官抓获,相传要判处死刑。这个高才生在临刑之际,坦露了自己的秘密身份,并要求政府去寻找他的上级某某证实。好在那时此类现象很多,利川政府还是慎重地通过中央找到了那位仍然领导隐秘战线的上级,那个上级一听三哥违令没去台湾,不禁大怒,总算还念旧日私情,通知地方刀下留人,但要作为自动退党人员处理。

    可怜这个老地下党员,精通几国语言的高级特工,就被安置在利川县城的红星餐馆,开始了他烧锅炉的生涯。1977年恢复高考时,利川外语教师缺乏,民间才想起这个燕京大学的高才生,纷纷把他请来帮忙辅导孩子,而我也曾是他短暂的私淑弟子。

    他到底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知道各种平反的消息,立马开始了他的秘密上诉。所幸他的老上级还劫后余生,在经历了各种“极左”运动折磨之后,也开始理解了他当年的选择。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侄儿——原重庆号的舰长牟秉钊——那时正好当上了台湾海军的总司令。大陆的统战工作开始恢复,国家终于想起了这个奇人,立刻来人把他安排到了香港。

    他有两个儿子,应他之求,国家同意带走一个,于是他的长子至今仍然留在利川。但是台胞和港侨的身份,已经足以改变三哥一家的全部政治经济生活了。

    幺叔三哥的传奇,我也只能讲到这里为止。

    十

    80年代中期,我在县委宣传部奉命下乡,终于回到阔别许久的汪营。

    我在变迁的坊肆之间,寻找我童年的老屋,我看见我家那临街的木壁被拆开成了一个柜台,里面赫然坐着我久违了的幺叔。

    幺叔并未重操旧业,而是零售着乡村社会必需的针头线脑肥皂火纸,生意清淡得恍如隔壁的花圈铺。幺叔拉我进去喝茶,他说终于落实政策,将这栋祖宅发还给了他。我在那些烟熏火燎的墙壁上,还能依稀发现我童年的手迹和贴糊的报纸。

    那时,幺娘已经谢世;艺华哥举家去了宜昌,亚华姐在平原,只有幺叔像个孤老,还在这个他经历喜怒悲欢和爱恨情仇的小镇,平静地生活着。

    他依旧家无长物,衣饰朴素而整洁。他拿出许多家族照片给我看,都是他三哥转来的。其中有侄儿牟秉钊以及他的孩子们,在加拿大和台湾的豪华别墅前的许多合影。我看着那些依旧荣华富贵气宇轩昂的人们,再转顾落寞清贫的幺叔,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是同一个家族的传人。

    牟司令给他的信,仍然恭敬地称呼幺爸。两岸的隔离和沧桑,对幺叔而言,又岂止是恍同隔世。幺叔平淡地说,他现在衣食无忧,也无须他们的资助,只是喜欢看看那些侄孙的照片,看看牟家熬过一个世纪之后,依旧没有衰落,内心就非常幸福了。他还指着那老屋说,都快朽了,梁柱都被蛀空了,他就要把它卖了,去和宜昌的艺华哥一起生活。

    我突然看见他卧室的床头,还挂着那把我熟悉的二胡。我充满怀旧地取下在手中摩挲,但是琴弦已断,蛇皮已破,满身覆遍了时间的灰尘,再也无法发出呜咽的声音了。

    薄暮时分,幺叔送我于古镇小街,默默无言地静观着这正一点一点消逝的古老街景。相去40年的生命,相同背景下成长的少年,各怀一份感伤,揖别着那些隐痛的往事。而这,竟是我和他——一个似同血缘的幺叔——的最后一面。他最终还是离开了祖居地,死在了异乡。而汪营的牟家,再也没有高升堂的这一支人了。一个家族的荣耀与悲辛,必将风化在历史隐蔽的书缝中。

    2007年初秋于大理茶隐村舍

    5.别梦依稀咒逝川——悼故友如波

    一

    死亡,在许多时候,真是一件近乎日常的琐事。你买菜的路上,邂逅车轮下的一摊血;你拎着一堆肉食回来,看见邻居的一张讣告——在你行经的地方,人们竞相奔赴道路的尽头。你才发现,生命竟然确实薄如蝉翼。

    当“访旧半为鬼”时,当“故人日以稀”时,当在暮烟的幻象中遥见你曾朝夕与共甚或唇齿相依的大队面容时,你何曾有一丝幸存者的窃喜。就像此夜,当我枯坐于天涯客馆,燃一炬烟,吞吐几十年的往事时,我恍若一个同谋共犯——他们去了,我却苟活于斯——我怎堪独自直面这残酷的余生。

    二

    1978年对于今天的多数年轻人而言,只是一个过往的年份。半年前,首批恢复高考后的新生刚刚入学,我们这批78级新生跟着又来了。而在我们的师兄中,还有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等待毕业。

    那时的湖北民院叫华师恩施分院,在我们去之前大约三四年,它还是一个中师。这个奇怪的大学在迎来78级这批学生后,很快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那一年,整个恩施的文科生考出大巴山的不足30人,余下的上线生则全部取到了华师恩施分院78级1班。于是一大群工人、农民、知青、民办教师、干部和应届高中生走来了,老的35岁,小的15岁,总共81人。其中当父亲的十几位,其中有5个孩子的两位,其中一位还带着女儿来上附小。还有一位教高中的老师,与自己的学生同时高考,然后同时录到一个班成为同学。

    那时,国家对师范生尚有照顾——伙食费每月18元,助学金1至4元不等。如果无此条,估计还要减少二三十人。刚结束的浩劫,在大多数人的满脸菜色中犹存余痕。男生30个一堆住了两间屋,余下年纪大的10位,还另挤了一个小屋。那时,已婚同学允许请“例假”——每月可回家圆房。多么人道的措施啊!

    还有一些同学,是什么“烽火战团”、“东方红公社”的总司令,老三届又十年摸爬滚打,都是人精了。还有一些公社书记、学校校长,三山五岳,来的都是恩施当年的各路人物啊。

    三

    没有这样一个背景概述,我实在无法从那些混乱的生活中,真正凸现出老李——如波兄这样一个独特的人,并让今人和后世有所理解。

    多数人能叫出全班同学的名字,大抵在一年之后。而在一大群灰头土脸的“老”同学中,除了班干部,大约首先多是记住“李如波”这个名字的——因为各科老师刚开始都爱问:李如波,哪个是李如波?你为何不交作业?

    老李一般则都站起来,徐徐答曰不想做,然后自行坐下。他永远显得似笑非笑,不卑不亢。老师有的比他还年轻,反而有些尴尬,以后习惯了,便再也不问。

    而全体深化对这一怪人的认识,是另一突发事件——那天,大家都在教室自习。快过建军节了,校办来了一位女干部,找老李这个唯一的复员军人填表,大约是拟慰问一下。老李填表已有几分不悦,该女士拿到表还不走,当场读完,然后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未婚呀?老李答嗯。又问你怎么未结婚呢?只听一声巨响,老李拍案而起,疾声斥曰:你一个大姑娘,你凭什么问这个问题?然后拂袖而去,该女士则确确乎呆若木鸡。

    那时,这个国家尚无“私生活”、“隐私权”这些概念,但老李,李如波,却让每个师生都记住了——他与所有人皆有距离。

    四

    朋友龙涛写过一篇《一个书生的背影》的文章,这句话总让我想起老李。记忆中,他总是理着一个“五四”时代的学生头,头发三七开,一边显右倾,而两鬓辄是齐刷刷地露着青皮。他身高1米73左右,用古话说,确实“骨相清奇,形貌高古”。那年他28岁,但一脸老相。嘴形似乎天生有点歪,看上去总像乜斜着这个世界,一副讽世的样子。

    他的衣服总是打了补丁的,总共也就一两套,洗白了的清蓝布。夏天午休,他回到寝室,马上脱下衬衣洗净晒干,下午还得继续穿。入冬换棉裤前——那还是复员时的棉裤——永远只有一条单裤,从无一件过季的衣衫。某日,我塞了一条父亲厂里发的劳保裤到他床头,他静静地还回。后来实习前,秋风萧瑟,我悄悄地塞进他的行装,以后他便穿上了,彼此亦无一声言语。

    只有他床头那每天叠得整整齐齐的暗黄军被,可以让人相信他曾是一名军人。除此之外,他实在太像一个胸怀利器的落魄“右派”了。

    五

    这个世界有多数“怪人”,总不免让人歧视。只有少数,即使难以亲近,却总能令人心存敬畏。老李,许是后者之一。

    他多数时候在看书,发呆,独自漫步,即使坐在课堂上,课则几乎是不听的。有时会突然放声大笑,周围人不解相望,但终是仍不解他在笑什么,自然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似乎永远行走在世界的边上,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那时,我们这批应届的愣头青,喜欢作弄“老”同学,对老李,则向来唯肃然。后来读书,知道有一种法相庄严,而有些人,则是与生俱来的。大约半年后,几乎三分之一的同学,便尊称他“李老师”了,听起来,比叫其他真正的老师要顺口和真诚。

    但他确实是不与人群的。某次学校要搞什么队列体操赛,全班集合训练一二一,班干部硬拉他去,他走了一圈,突然从队列中高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然后扬长而去,全班哗然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他太反感这些曾经伤害他的“集体主义”了。我们似乎打小就反叛,我们却永远留在某个队伍中,我也永远只能心怀惭愧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六

    这样看来,老李仿佛是一个生硬的人,不苟言笑。但错了,老李的幽默感一如迅翁,一种独耐回味的冷嘲,历久弥新的哑笑。

    他向来不主动与女生说话,尤其官宦子弟。一日恰好这样一位小姐真诚地向他请教——李老师,这个字怎么读,又是何意啊?——她指着书上的“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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