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 作者:丰一吟

    正文 第 37 章

    我和爸爸丰子恺 作者:丰一吟

    第 37 章

    我怕孩子的话伤了爸爸的心,赶快接过话头,把这次下乡的情由一五一十讲给爸爸听了。

    我们边说边在田头坐下来。我关心爸爸在乡下的饮食起居,问这问那。但他照例不肯多说。他总是说“很好很好”,叫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别人过得惯的,我也过得惯。我们抗战时期逃难的日子也过来了,现在就当它逃难嘛!”爸爸总是讲些安慰人的话,好让我放心。

    一声哨子,表示要收工回去吃午饭了。人们从四面集向弟弟要来爸爸给他的信时,看了才知道。爸爸是一直瞒着我们的。

    那一天,我看了爸爸的住处后,他就催我们回家。经过门口的河浜时,我问了一下,才知这就是他们洗脸的地方。天寒地冻的时候,老人家怎么下河打水呢?

    爸爸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立刻打趣地说:

    “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浜的洗脸水,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快带着囡囡回去吧,不要为我担心,这里还是有不少好人照顾我的。”

    虽说“取之无禁”,其实后来我从程十发先生那里了解到,爸爸每天只从河浜里打半盆水,这半盆水就用一天了。如今看着白花花的自来水“用之不竭”,我常常想起爸爸一天用半盆水的事。

    那一回,我怀着忐忑不安的郁悒心情离开了爸爸。我深知爸爸有很多事瞒着我。事隔多年后,我才从他的“难友”们那儿了解到了不少情况。

    在港口时,常有半夜“急行军”,一声哨子,就得起床,跟着他们年轻人摸黑走田径。爸爸对付这一招的办法就是和衣而卧。不仅和衣,连鞋也不脱。所以集合时他总是比别人早到。后来回到家里,他也常常和衣而卧,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

    据程亚君先生说,有一次半夜“拉练”,他们把“走资派”程亚君和“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当敌人,一起押走。走了不少路,又是拖,又是推,一路吆喝,爸爸受了不少苦。程亚君先生说,还有一晚,造反派轮流批斗爸爸。爸爸一直低头站着,到后半夜站不动了,他们还是批,一直批了个通宵。他们叫爸爸承认是“反革命”、“反共老手”,是这样,是那样,他什么都承认。

    1993年11月23日,张充仁先生曾在《新民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回忆文,题为《“牛棚”衷肠》。谈的都是他和我爸爸的事,很有价值。全文抄录如下:

    1969年夏,我随文艺界大队人马集中到一个市郊农村,任务是边劳动边继续改造。一日,我与丰子恺先生凑在一起,旁无他人,不禁心照而宣,斗胆诉起各自的命运来。我向来敬重丰老,特向他吐露:我有个问题至今不明白,非常苦恼。他们(指“革命派”)说我至今还没有站过来,顽固不化,我却觉得已经非常努力了,毛主席的书读得非常认真,《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读了十七遍,连军宣队、工宣队领导的讲话也背得出来,怎么还没有站过来呀?丰老笑了,他略思一下,反问我:“要说站过来,那你首先想一想有没有‘站过去’?如果没有‘站过去’,那么谈何‘站过来’?”我先是一愣,继而茅塞顿开。我回想新中国成立以来,我真心拥护共产党、社会主义,在毛主席《讲话》的指导下,努力用自己的作品反映时代精神,我的许多作品都是有目共睹的,何必在这个问题上自寻苦恼呢?顿觉坦然起来。我为丰老如此深刻的幽默折服,连声称“有道理有道理!”

    可是,定期写“思想汇报”,搜肠刮肚几年下来,实在刮不出新东西来了,还要永无止境下去,这难题无法做了。我又讨教丰老。丰老叹道:“就是炒冷饭么!”

    我说“原来写的东西早无实质材料了,都是用语录和报纸文章凑的,这无材料等于炒冷饭,何以可炒?”丰老问我:“你是否读过化大革命以前,我母亲每年秋天要去上海住上几个月,其间也必去恺叔家住上几个月(吟按:英娥阿姨就是这位三大妈介绍的),为的是去帮婶妈(吟按:我的妈妈徐力民)翻丝绵。母亲回来常说:“英娥性子真躁,你婶妈去买菜回

    来,她常要大声挑剔:什么黄鱼太小,而且烂的。肉呢!骨头太重,买得不好,还得让她(自己)去重买。可是他们谁也不计较她的态度,恺叔则常称赞英娥菜烧得好吃,吃饭时必几次三番叫她一起吃。”英娥在恺叔家将近二十年,分享了他们家庭的欢乐,也分担了他们家庭的忧患,她早已忘了自己是姓“何”的。

    其实妈妈自己去买菜,也只是一种习惯,决不像有些人那样是怕保姆在菜金上做文章。她深知英娥的忠诚。

    恩狗与好猫是难得一起来上海探亲的。况且爸爸因文化广场的失火而提早回上海了,正好我也在。一家人好容易团圆在一起,所以决定在办完英娥阿姨的丧事后,2月2日全家出游,到城隍庙的市场上和豫园去玩一天,中午在那里吃顿素菜。哪里想到,坏事一桩接着一桩来。2月2日早晨爸爸起来小便,忽然跌倒在床前。

    爸爸在1970年6月4日写给恩狗的信里说:

    我回想过去,颇觉奇怪。二月二日早晨,我病明明是全身抽筋,是神经痛发作。为什么你和阿姐、好猫会带我去看肺病,而且果然验出严重的肺病来。秋姐(吟按:我姨妈的长女,当时是厂医)很难得来,当天晚上会来苦劝我住院。凡此种种,好像都有鬼神指使的。可谓奇迹。

    赖有上述奇迹,使我摆脱了奔走上班之劳。假定不病,即使解放了,到现在还要奔走(贺天健是其例)。到七月十六止,我已病半年,半年即为“常病假”,永不再上班了。近日,猜想画院的人也下乡“三夏”了,我倘不病,也要参加。

    爸爸信中庆幸自己生病。他虽然与“病魔”打上了交道,却从此可以摆脱“人魔”的纠缠和折磨。岂知这一回“塞翁得马,安知非祸”!只因一请假便是三个月,爸爸一心与“人魔”诀别,竟忽视了病魔的侵袭。他只要宝姐去医院代诊,取到了续假证明,便满足地说:“又可太平三个月了!”自己就不再去透视复查。比肺结核更加可恶的病魔———肺癌———后来便开始向他进攻。不过,这是后话。

    那天全靠秋姐的帮助,爸爸住进了淮海医院,住在“六二六病房”第12号床。直到3月28日才得出院。妈妈有青光眼病,去医院服侍爸爸,取自来水是要用脚踩的,她怎么也看不见下方那踏脚板在哪儿。

    “一吟,你请得出假吗?我的眼睛这样,怎么能服侍你爸爸!”

    那时,柘林的队伍即将转入“五七干校”。但我总算请准了假,他们同意我留在上海服侍爸爸以后直接去干校。

    爸爸进医院后一直昏迷不醒。外面街头的大字报上屡屡提到爸爸的名字,甚至还有批判他的专栏,画着他丑化了的形象。如果医生也是个激进的造反派,那就麻烦了。不过我听秋姐说,爸爸进医院时收下他的那位内科主任张医生是不错的。在那种场合她竟果断地收进了一个全市重点批斗对象!

    有一回,正逢张医生值班。她急匆匆地来爸爸床前换了补液的药水后又急匆匆地离去,我连忙跟着她走,一路问她:

    “医生,12床的病人不会有危险吧?”

    “怎么不会!他血压那么低,很危险!”她头也不回,但果断地回答了我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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