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正文 第 18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8 章

    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老舍借回答读者、观众问题之机,对《茶馆》的创作进行了一次简洁而又深刻的总结。他谈了写这个戏的目的,也谈到了《茶馆》在艺术构思、人物安排、剧情设计等方面的特点。其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象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重点系引者所加)

    《茶馆》在一九五的或不成文的束缚。众所周知,题材的选择是密切联系着作家的风格的,作家的艺术特长和创作个性的发挥,首先要受题材的制约与影响。再高明的作家,如果对他的描写对象是陌生的,也会在创作中感到束手无策。老舍说:“作家总是选择与他的创作风格一致的题材来写。我就写不出斗争比较强烈的戏。因为天性不是爱打架的人,而且又没有参加过革命斗争”(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从老舍的风趣、诙谐的说法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从自己的创作个性和生活经历两个方面来确定自己应当写什么,不应当写什么的。这是完全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现实主义的最基本的要求,是真实地描写现实的关系,作家如果对他们反映的事物,对他们描写的生活不熟悉,不能做到鲁迅说的“烂熟于心”(注:鲁迅:《〈出关〉的关》,《且介亭杂文末编》。),那就很难把复杂的现实关系写得真实可信,也很难使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内容与形式达到完美的统一,作家的创作个性和独特风格,当然也就失去了成长、发展的丰富土壤。因为,在写什么的问题上,最需要创造一种民主的气氛,使作家能够自由地施展自己的特长。老舍说:“谁写什么合适就写什么,不要强求一律。顺水推舟才能畅快。”(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他认为,这样做,每个作家就都能拿出自己的一招,发挥自己的特长了,“大家都拿出自己的一招来,也就百花齐放了”(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这个看法,完全符合我们党一贯倡导的文艺方针。《茶馆》所以取得成功,正在于老舍熟悉他所写的生活,熟悉他所写的人物,熟悉人物活动于其中的社会环境。这的确是一次“畅快”的创作。在著名的广州会议上,老舍曾经以讲人物语言为例,意味深长地将《茶馆》和《青年突击队》作过一个对比,他说:

    在《茶馆》的第一幕里,我一下子介绍出二十几个人。这一幕并不长,不许每个人说很多的话。可是据说在上演时,这一幕的效果相当好。相反地,在我的最失败的戏《青年突击队》里,我叫男女工人都说了不少的话,可是似乎一共没有几句足以感动听众的。人物都说了不少的话,听众可是没见到一个工人。原因何在,就是我的确认识《茶馆》里的那些人,好象我给他们都批过“中透露,早在三十年代,老舍就曾经计划写一部以清末北京社会为背景的家传性质的历史小说,并着手搜集过一些材料。但是这部小说,竟然迟迟不能动笔,一直拖了近三十年。

    抗日战争时期,担任“文协”领导工作的老舍,以民族和人民的利益为重,全力制作能够激励人民的抗日情绪的“抗战文艺”,自然是不会动笔写自传体小说的。后来到了美国,又无法进行必要的材料搜集。建国初期,老舍由美国回来,应当说,动笔写这部酝酿已久的作品的客观条件,已经具备了。然而回国之后,新的生活一下子吸引了老舍的全部注意力,面对北京的巨变和人民的翻身解放,老舍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情,他以歌颂新中国为主题,开始了新的创作生涯,自传体小说的写作,又拖了下来。后来,文艺领域里的“左”的思潮逐渐抬头,正常的民主的创作气氛,受到了干扰和破坏,直到六十年代初,党的文艺政策进行了必要的调整,题材的多样化问题,得到了提倡,这时,蓄藏在老舍心中三十年的创作欲望,才重又萌发,并且愈来愈强烈地冲击着作家的情绪。尤其是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在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相继就文艺问题、知识分子问题发表了几次重要讲话,对老舍触动很大。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九日,周恩来同志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和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尖锐地批评了“民主作风不够”的问题,批评了“套框子、抓辫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的错误做法,并且提出,作家完全可以自由选择题材。周总理的讲话,对老舍创作《正红旗下》,直接产生了推动与鼓舞力量。大约在一九六一年底,老舍开始动笔了。他写得非常用心,也许是由于多年写剧本的原因,重新写起小说来,他甚至觉得有点吃力。一九六二年三月,老舍在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即著名的广州会议)上的发言中谈到:“近来,我正在写小说,受罪不小,要什么字都须想好久。”(注:老舍的这个发言即《戏剧语言》一文。)这是他第一次公开透露他正在写《正红旗下》。

    创作是辛苦的,同时也包含着欢乐。小说本身所带有的自叙传性质,以及它的长达几十年的构思和酝酿,都会使作家在创作时,感到畅快。可惜,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这种畅快之感未持续下去。大约就在动笔的半年多之后,作家停笔了。关于老舍停笔的原因,胡洁青在《写在〈正红旗下〉前面》一文中,有过分析,她是这样讲的:

    一九六二年下半年,那位“理论权威”(即康生——引者)对小说《刘志丹》下了毒手,制造了一起涉及面极广的错案,株连了一大批党的高级干部和文艺工作者。这股现代文字狱妖风一起,传记小说这个体裁便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谁愿意莫名其妙地因写小说而被戴上“反党”的大帽子呢?

    转过年来,张春桥又提出了“大写十三年”的口号。这样的口号并难不住老舍,谁都知道,十几年来,他写了大量描写新人新事的作品。然而,这个口号的发明者名曰“大写十三年”,实则扼杀“双百”方针,一串又一串禁令接踵而来,象《正红旗下》这类作品只好不写,束之高阁。

    我想,这些文艺政策上的不正常现象,就构成了《正红旗下》既没写完,又没发表的原因。

    《正红旗下》停写了,林彪、康生、“四人帮”的反革命阴谋活动却不曾停止,他们利用毛泽东同志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疯狂地对大批作家、艺术家进行迫害,一九六六年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他们的一生象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糊涂的梦”。章中,也透露了这一点),但是通过王十成的形象刻划,对义和团运动作了侧面表现。家住山东的王十成,是义和团团民,他是在义和团被官兵打散之后逃到北京,投奔他的父亲王掌柜的。作家借王十成之口,侧写当时农民的遭遇。在农村,老百姓“受尽了大毛子、二毛子的欺负”,“大毛子听二毛子的撺掇,官儿又听大毛子的旨意,一个老百姓还不如这条狗”。这就说明封建统治者与帝国主义相勾结,残酷地剥削和压迫广大农民,把农民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从而促成了义和团运动的兴起。王十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但是他血气方刚,对侵略中国的“洋人”和投靠洋人的“二毛子”,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尽管他们的造反大军被官兵打散了,但是他毫不动摇,决心回去再干,“我们心齐,我们有理,谁也挡不住我们”,他从残酷现实中认识到,“不打不杀,谁也没有活路儿”。这种凛然正气,正是义和团反帝爱国精神的体现。小说里的这些描写,开阔了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内容,使其在表现清末中国社会的复杂面貌和时代精神方面,显得更加全面和准确了。值得一提的还有福海与十成关系的描写。积水潭岸边的一席交谈,使保卫朝廷的旗兵对造反的义和团团民加深了敬佩之情,福海想:“一个有良心的人,没法不佩服他,大家伙儿受了洋人多少欺侮啊!”通过这一细节的描写,既表现了下层旗人善良、正直的品德和爱国精神,同时也说明,义和团运动不独在广大贫困的农民中,也在旗兵和旗人中间获得了同情与支持。清朝统治者自认为祖先所创立的学的民族化问题时指出:“艺术有形式问题,有民族形式问题。艺术离不了人民的习惯、感情以至语言,离不了民族的历史发展。艺术的民族保守性比较强一点,甚至可以保持几千年。古代的艺术,后人还是喜欢它。”(注:《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1979年9月9日《人民日报》。)文学史上的无数事实证明,越是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和民族风格的作品,往往越具有世界性,具有活泼而长久的艺术生命力。老舍的创作,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浓郁的北京地方风味,作为压卷之作的《正红旗下》,其民族风格,在老舍的创作中,是最为鲜明,也是最成熟的。构成这部作品的民族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关于风情民俗的出色描写。一个民族的风俗、习惯、人情、世态、心理以及语言,反映在文学上,就形成了文学的民族特点、民族风格。有时民族生活风俗画的勾勒,甚至会成为显示一部作品的文学色价值的最要紧的内容。

    《正红旗下》关于民族风俗的描绘,主要是围绕着过年节和“我”的出生两件大事展开的。其间涉及的内容,丰富而多彩。从送灶、过年、敬神拜佛,一直到婚丧嫁娶的繁礼缛节,从婴儿的洗三、作满月,一直到上中下层旗人的衣着打扮、日常生活习惯(诸如养花、蹓鸟、放鸽子、饮食、行事等),无不写得准确、生动、逼真,维妙维肖。作家写这些,决不是为了猎奇,也不是有意卖弄,而是密切联系着作品的主题的,在反映社会生活面貌、刻划人物、烘托气氛等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

    一定社会、民族、地域的风情民俗,是在漫长的历史年代中,逐渐积累、发展、形成的,它一旦形成,就具有某种稳定性或保守性。同时作为上层建筑的一个方面,它又是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一定的经济基础的。老舍在《正红旗下》中写习俗,很少孤立地去交代某种习俗的本身,而总是将它放在特定的情节发展中加以描绘,并且使它与特定的情节一起,向读者展示一定社会生活的风貌,反映社会的经济、阶级状况,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小说中关于给“我”进行洗三典礼的描绘,即为一例。所谓“洗三”,就是在婴儿出生的第三天,要给它洗澡。这是旗人的一种风俗,以示对婴儿的祝福。“我”是老儿子,又是独生子,且在年关时节降生,洗三仪式,本应办得十分隆重。但是“我”的父亲,每月只有三两饷银,家境贫穷,实在缺乏大摆宴席的财力。于是,这个洗三,就要既办得经济,又要合乎旗人的习惯。贺喜的七姥姥明的年月,北京的道路一直是灰沙三尺,恰似香炉。好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在香炉里走十里学创作的压卷之作,它的确具有真正的扛鼎之力,它必将作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的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永远载入中国文学的史册。

    第二十二章  历史悲剧的前前后后(一九六二——一九六六)

    太平湖西岸的一个深夜

    由于“大跃进”和“反右倾”的错误,再加上自然灾害的袭击和苏联政府背信弃义地撕毁合同,我国的国民经济从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发生严重困难。为了克服困难,纠正错误,党中央从六十年代初开始,对国民经济采取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同时,党的文艺政策也相应进行了调整。一九六一年夏天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和一九六二年春天在广州召开的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就是调整文艺政策的两次重要会议。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在这些会议上发表了讲话。老舍参加了这些会议,从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的讲话中,他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正红旗下》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动笔的。在广州会议上,老舍以《戏剧语言》为题,作了长篇发言。这篇发言不光精辟地论述了戏剧语言问题,充满了对于艺术创作的真知灼见,而且我们从中还可以觉察到老舍当时的兴奋心情。他在发言中说:“朋友们,我们多么幸福,能够作毛泽东时代的剧作家!我们有责任提高语言,以今日的关汉卿、王实甫自许,精骛字狱。紧接着,从一九六三年开始,康生、江青、张春桥等又在文艺界提出一系列“左”的口号,对电影《林家铺子》、《北国江南》等发动了全国性的政治批判,这就使“左”的倾向迅速得到恶性发展。在这种形势下,老舍只好搁笔,《正红旗下》停写了,孕育中的其他创作也只好打消。从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六年,老舍的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产期。“劳动模范”被迫停止了笔耕。四年的时间,他几乎没有发表一篇有份量的创作,自从二十年代《老张的哲学》问世以后,在老舍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中,还未曾出现过这样长达几年的低产状况!老舍是苦闷的,他感到迷惑不解。对于这位正直、热情、忠于祖国和人民的作家来说,最大的痛苦,自然莫过于被剥夺了为人民而创作的权力。在苦闷、迷惘的同时,他仍然在追求,在探索。象《正红旗下》这样的题材不能写了,但他又不甘于长期停笔,他决定去熟悉新的生活:下乡。一九六四年春天,六十五岁高龄的老舍,带着行李,来到北京市郊区密云县城关公社檀营大队,在这里住了约三个月的时间。同年秋天,他又转到海淀区四季青公社门头村大队。一九六六年春天,他又到顺义县木林公社陈各庄大队住了很长时间。在下乡期间,他广泛地走访群众,认真进行各种社会调查,做了大量的笔记。据说,光是养猪的技术细节,他就记了半个日记本(注:参看舒乙:《老舍与满族文学》,《新文学论丛》1981年第1期。)。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老舍在下乡期间所写的唯一的一篇作品,是《陈各庄上养猪多》(注:《北京文艺》1966年第4期。)。这是一段快板,约一百三十余行。由题目即可看出,这是一篇通俗的宣传材料。它主要讲大力发展养猪的好处与经验。陈各庄原来是一个穷村子,“不是旱,就是涝,大大小小总把饥荒闹”,解放后大力发展养猪事业,既改变了土地的肥力,又增加了农民的收入。作者写道:“多养猪,果然好,片片田园都把肥吃饱。田有肥,鱼得水,庄稼样样长得美。”老舍对社会主义农村的赞美是真挚的。从艺术创作上讲,这一篇快板不值得重视,但是它在老舍一生的创作经历中,却具有特殊性。它很可能是老舍留给人间的最后一篇文艺创作。老舍一生倡导通俗文艺,从抗日战争时期开始,写作鼓词、相声等曲艺作品,建国以后,他又和赵树理同志一道主编曲艺刊物《说说唱唱》,两个人志同道合,为发展我国社会主义曲艺事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陈各庄上养猪多》是老舍晚年在时代风潮的推动下,付出很大代价去熟悉农村生活所换取的唯一结果。我们为他未能如愿以偿地描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而惋惜,同时我们又为他晚年仍致力于曲艺写作而感动。一个修养有素的老作家,时刻不忘为群众服务,这是多么可贵的精神!

    从一九六六年春天起,形势越来越紧张。开始于一九六五年底的对吴晗同志的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政治批判,很快波及全国。这年二月,林彪和江青合谋炮制了《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全盘否定建国以来党领导文艺的伟大成就,抛出了所谓“文艺黑线专政”论。四月,对《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的批判开始,由吴晗而邓拓,由邓拓而北京市委,步步升级。到了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的狂热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北京城。起初,老舍对“文化大革命”的突如其来的袭击,尽管有些迷惑不解,但是出于对党的真诚的感情,并不曾从根本上怀疑它的正确性,他还给毛泽东同志写了一封信,表示对运动的拥护。但是,这场运动并不如人们最初想象得那么简单,林彪、江青一伙利用毛泽东同志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竭力加剧运动开始时所显露的狂热性与破坏性,到了一九六六年的七、八月间,全国都已经陷入混乱与恐怖之中了,古老的北京城,失去了文明与秩序。抄家、揪斗、游街、示众,甚至把人毒打致死,这些既糟踏“文化”,又破坏“革命”的作法,使老舍对这场运动愈来愈不理解了。

    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周恩来总理一直关怀和保护老舍。使老舍居住的“丹柿小院”,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之前,未遭洗劫。老舍也寄希望于毛主席和周总理。尽管他不理解眼下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但是他对前途仍然是充满希望的。一九六六年七月十日,首都人民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斗争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出席大会,陈毅副总理在大会上发表了讲话。老舍坐在主席台上,一直深情地注视着周总理和陈毅同志,直到离开时,仍然在望周总理的背影。老舍对同时参加大会的巴金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很好,我刚才还看到总理和陈副总理。”老舍的声音流露出极深的敬爱的感情(注:《“最后的时刻”》,《巴金近作》。)。

    “丹柿小院”幸免于洗劫终究是暂时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灾难降临到老舍头上了。这一天下午,老舍正在北京市文联的办公室参加学习,突然闯进来一批狂暴的人,把他和二十多位著名的作家艺术家,一起推上卡车,拉到安定门内国子监的大院里。下车之后,狂徒们便用京剧道具对这些作家艺术家进行残暴的蹂躏与毒打。老舍的头部被打伤,满脸是血,身上也到处是伤痕。“老舍对这种非法暴力愤怒地表示了自己的抗议。他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坚决不肯撒谎屈辱。他冒着被打死的危险,不肯说出一句有损党的尊严的话。就因为这个,他当场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受到百般污辱,轮番毒打至深夜。”(注:胡洁青:《党的阳光温暖着文艺界》,《文艺报》1978年第1期。)夜里两点多钟,胡洁青把老舍接到家里,她含着泪,为老舍收拾伤口。胡洁青发现,老舍的眼睛里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愤怒与痛苦。八月二十四日上午,胡洁青本想留在家里照顾他,但老舍执意让她去上班,因为运动正在紧张阶段,半天不参加运动,那是很可能要挨整的。胡洁青在离家之前,又给老舍收拾了一遍伤口,并嘱他一定不要出门,好好在家里养几天。然而就在胡洁青离家之后,老舍拄着手杖,带着一卷他亲笔抄写的毛泽东诗词,出门了。二十四日下午,他没有回来,晚上,仍然没有回来。直到二十五日晚上,在靠近德胜门的太平湖西岸,人们才发现了老舍的遗体。胡洁青回忆当时情形说:

    二十四号我一夜没睡,心神不宁地给他等着门;二十五日,我到处打电话探听他的下落,都是毫无音讯。胡同里的每一点声音,我都以为是他回来了,结果,一个接一个的盼望都落了空。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电话响了,一个陌生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太平湖西岸……。登时,我觉得天塌地陷了。那天,天上正下着小雨。我迷迷糊糊地上了电车,还得换车,快十点钟的时候才摸到了太平湖的西岸。那是个很荒凉的地方,又是夜里,四周空无一人。借着微弱的路灯亮光,我找到了地上有一领芦席的地方,那芦席下盖着的就是他!我扑上去摸摸他,他已经完全冰冷了!

    强忍着剜心的悲痛,我又摸到了太平湖公园管理处,央告人家允许我打了个电话,让八宝山公墓来车拉他去火化。好久,车才开来,把他装入棺中抬上了汽车。我赶忙也爬上车,一起到了八宝山。办手续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说不给留骨灰。人家不但不让我到里面去,想再看他一眼也不许。我痴呆地木在那里。我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一双白千层底的黑鞋和袜子,一点污泥也没有?深夜一点多钟了,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也不知是魂走还是人走,我只好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八宝山。

    夜静更深,雨也小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空,象一口黑锅覆盖着人间。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城里走。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它长得似乎没有了尽头。我想起,我从北京去重庆找他的时候,路上走了五十天,好象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我们两度离别,一次是六载,一次是四年,也象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团聚了;我和他携手并肩走过的三十五年的人生旅程,我都感到太短促!只有从八宝山一步一步往城里走的这条路,太长太长了,走尽我的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他……(注:《老舍夫人谈老舍》。)

    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悲剧!在意想不到的灾难中,胡洁青失去了她的亲人,人民失去了它的忠诚的艺术家。老舍的一生,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只有在从美国回国以后,沐浴着新中国的阳光,他才过上了安定幸福的生活。他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的新生活,因此,他才越发不理解眼前所发生的破坏与动乱,他对暴徒们充满了愤怒,对难以忍受的屈辱充满了痛苦的感情。在愤怒与痛苦中,他离开了人世。太平湖啊,黑夜笼罩下的太平湖,你是这位伟大作家的愤怒与痛苦的见证,你是品尝过作家的最后的泪水的,你是聆听过作家的最后的呼号的,你应当向人民述说,向世界述说!

    在那个年代,万马齐瘖,大概连太平湖也只能将波涛藏在水底。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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