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 作者:贾平凹

    正文 第 9 章

    极花 作者:贾平凹

    第 9 章

    此后的日子,老老爷越来越瘦,走路开始有些趔趄,我估摸他在那天捉蝎子时可能累坏了,或是滚坡真伤了筋骨,而他再没说过,黑亮爹也没再问过。他不大再外出,也不大待在窑里。老是坐在葫芦架下,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了,他坐在葫芦架西边的阴凉里,太阳斜到西边了,他又坐在葫芦架东边的阴凉里。村里来了人和他说话,来的人说得多,他说得少,眼皮耷着,有时竟闭了只点头。他们说着话,我也坐过去听,后来就发现,我凡是坐在一旁听的时候,他的眼皮就睁开了,话也显得多,虽然不看我,但好像有些话是想让我听的。

    * *

    比如,对面的坡梁上在起云,云好像是坡梁背后长出了无数的白牡丹,花瓣还不停地往外绽放,开财、有喜、腊和青文的照相机。起风了,整晌整晌都在吼,风刮着风是不是也累?如果月光如纱的后半夜,总是有各种响动,先还能辨出是狗在梦呓,汪地叫那么一下,瞎子在打鼾,似乎有节奏又似乎没有节奏,黑亮爹的窑里传来水声,那是他在尿桶里小便,他总是约莫两个小时就小便一次。再后来响动就无法分清,好像是娘拉着架子车在穿过街巷,车轴干涩,不停地咯吱咯吱呻吟,好像是弟弟在吸鼻子,他站在教室一角,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斥责和惩罚,那鼻子还是一吸一吸的。这些声音如玻璃片子,互相撞着,又防着被撞。直到天亮了,又扫起悠悠风,看着井台边靠在轱辘上的扫帚在摇,呜呜地响,扫帚是怨妇一直自言自语地诉说?而葫芦架上又开了几朵小花,花比先前开的花更白,更瘦,花开得很疼啊。

    白皮松上的天空,夜夜还是没有星,夜夜还得看,因为希望看到星的发光,又因为看不到就琢磨不透星怎么就不发光?

    * *

    那个驼背的女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浑身总有着一股酸臭味,名字却叫着桂香。她来问黑亮爹借木头刻成的鸡,黑家的厨房里是有一只木刻的鸡,在逢年过节时饭桌上才摆的,她说她表叔明天要来她家,总得做一桌好饭好菜呀!黑亮爹有些不愿意,她埋怨着一个木鸡都不肯借,那真的是鸡吗,是给你吃了翅膀还是吃了腿?!黑亮爹后来是借给她了,反复叮咛用过了一定要洗净,必须放在桌子上。桂香拿了木鸡,却在说昨晚上村里来了一只狼,狼去了她家,就卧在门口的,天明时才走。桂香走后,我就留神硷畔上有没有狼的蹄印,没有,而就在那个石女人旁边有了一个梅花印。这梅花印黑亮爹也看到了,说:这里没有过豹子呀,有狐狸来过?狐狸来是要叼鸡的,黑家的公鸡在,十多只小鸡也在,甚至夜里狗都没有叫呀,黑亮爹很疑惑:这不是狐狸蹄印?!我却认定就是狐狸蹄印,而且那狐狸是来看我的。

    其实我以前并没见过狐狸,但我知道村子里有人在捕狐,尤其那个叫宽余的,几次在硷畔上说他用鸡皮包裹了炸药丸子放在狐狸出没的山道上,炸着了白色的狐狸黑色的狐狸,遗憾的是还没有炸着过红色的狐狸。他在渲染着狐狸如何狡猾,常会轻轻叼起炸药丸子放到别的地方去,用土掩埋,更在夸耀着他又如何改进了技术,用鸡翅膀下的皮,在炸药里多加了玻璃碴子,狐狸叼起了炸药丸子,稍有晃动就爆炸,狐狸的整个嘴巴便炸飞了。宽余在显派的时候,自己的下巴就脱了臼,说不成了话,哇哇着让黑亮爹给他安下巴。黑亮爹一手托着他的下巴,一手按住他的天灵盖,猛地往上一壅,嘎的一声,下巴安上了。宽余说:我娘没生好我,老掉下巴。黑亮爹说:遭孽了!你炸狐狸嘴巴哩,你能不掉?宽余却说:都一样呀,叔,我炸狐狸哩你不是也拐卖个儿媳妇吗?!宽余把黑亮爹戗得好,但我还是反感宽余,咒他的下巴再掉下来就安不上。

    发现了狐狸的蹄印后,每个晚上我不再坐在窗口那儿,也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地躺在黑亮身边,不,那个棍子还放在炕中间,是黑亮躺在我身边。我在等待着狐狸来,不许黑亮说话,不许黑亮乱动,甚至黑亮终于瞌睡有了鼾声,我用臭袜子放在他的嘴上,不让他的鼾声太大。夜深沉了,渐渐地我似乎是醒着又迷迷糊糊,醒着能从窗格见到星,迷迷糊糊又能见到梦。竟然窗台上就有了一只狐狸,那样的漂亮,长长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和嘴,而且是只红狐。宽余始终没有捕到过红狐,红狐却出现在我的窑窗口。它给我一笑,那真是媚笑啊,我也就给它笑了。接着我们再对视,都没有说话,却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就是:你是来找鸡的吗?不,我来找你。我是胡蝶,胡蝶是寻花的,狐狸是找鸡的。我就是来找你的。不知怎么,我就觉得狐狸钻进了我的身子,或者是我就有了狐狸的皮毛,我成了一只红色的狐狸,跳出了窗子,跑过了硷畔,穿过了村子来到了当初汽车载我来的那个村口,村口都是下雨天脚在泥里踩下的脚窝子们,现在变得坚硬的坑坑洼洼。跑过了村口就在高原上狂奔,过一个沟上一道梁,下一面坡爬一座峁,哪里都有着无数的岔路,每个岔路上都有狼,都有鸡皮包裹的炸药丸子。我在慌乱中急逼着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炕上,原来又是见到的梦,但梦里逃跑的路线是那样清晰。

    我问黑亮:村子东边是不是有一个沙石沟,沟中间转弯处有一棵皂角树?

    黑亮说:是的。

    约摸翻过了三个梁了是不是路边有许多窑,都废了,没门没窗?

    是的。

    以前在那里有一个小村子,发生过一桩人命案,一人说另一人偷了他的极花,另一人说我没有偷你侮辱我,两人致了仇,一人杀了邻居回来又杀了自家人,他也自杀了。一夜间死了七口人,从此小村子就废了。

    黑亮看着我,疑惑不解。

    再往前走有一道大梁,梁上有一个小房子,小房子坍了,只有一个旧炕头?

    没有。

    怎么会没有?再往右边路上走,那里一个土崖,直立立的,没人能爬上去,但上头有一棵树,树枯了,根裸露在崖上像吊着无数的蛇。

    没有,没有那么个土崖。

    黑亮矢口否认了,他看出了我在打探出路,他又惊疑着我怎么就知道出路上的事,他就不愿意再认定。不认定就不认定吧,我明白我的梦境都是真的存在。

    但是,硷畔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梅花印,有人来说过在后沟碰见过狼,在村前的东沟岔见到了黄羊和獐子,甚至有人去挖过极花说看见了熊耳岭那里的野马野驴,而没有狐狸进村的消息。我夜夜都见到梦,梦里再也没有狐狸,我更没有过在高原上狂奔。

    * *

    在很长的一些日子里,黑亮爹都是在硷畔上一熬上茶,就有三三两两的村人来,或许是黑亮爹吆喝来的,或许村人都认为黑家的家底子厚,就来嚷嚷着要茶喝了。这个村里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像山林里的那些动物,有老虎狮子也有蜈蚣蛤蟆黄鼠狼子,更有着一群苍蝇蚊子。大的动物是沉默的,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有攻击性,就像老老爷、村长、立春、三朵他们。而小的动物因为能力小又要争强斗胜,就身怀独技,要么能跑要么能咬要么能伪装要么有毒液,相互离不得又相互见不得,这就像腊八、马猴子、银来、半语子、王保宗、刘全喜他们。这些人平日都干些龌龊事,吵骂不断,来喝茶了又成了一群麻雀,碎嘴碎舌,是是非非:说谁又得手了,这次是在东湾里那个崖底下得手的,两人能折腾得很,把一片苜蓿都压平了。说谁在夜里去敲谁个的门,没想屋里又有新的野汉子,他蹲在门口守了一夜,天明那女的出来倒尿桶,走路腿都叉着走,而屋里坐着的竟然是他叔。说谁的媳妇逃跑三次了,这一次已经跑到后沟脑了,遇上了鬼打墙,只是在那里转圈圈,就又被抓回来了。说谁买了个媳妇花了八千元,只说捡了个便宜,可领回来睡了一夜,第二天那媳妇却跑了,那是什么呀,一夜就值那么多钱?!说谁的坟十几年都没人祭了,因为他没男孩,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儿死后,女婿又讨了个媳妇,本家侄子嫌外来人占了他叔的家产,把那女婿赶跑了,这侄子便和那媳妇又过活着。说谁是在和他家的毛驴在做,毛驴夜夜声唤,聒得邻居睡不好都向村长告状啦。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我就烦得坐不住,端了涮锅水去喂猪,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打个趔趄把涮锅水泼出来,又拿了扫帚去扫,扫得尘土飞扬。他们生气了,说:胡蝶你是啥意思,嫌我们喝茶啦?黑亮黑亮,你和你爹还没分家哩,要是分了,你两口子请我们,我们还不来哩!黑亮忙给我使眼色,拿过扫帚扔到一边,说:咋是嫌呀,客多酒不完么,你们喝,你们喝。就把我拉进了窑。但这些人我撵不走,常常是他们喝着喝着酒吵起来,最后恶言相向,不欢而散。

    几乎是连续着三次,喝茶人热热闹闹来,吵吵骂骂地走了,黑亮爹认为现在的人心里都燥燥着,而我那次给了人家难看,火上泼油,他们的脾气就焦了。这话他当然没给我说,但脸吊得老长。我才不管他吊脸不吊脸,偏还在硷畔沿上栽了两个杆,拉起绳,把我洗过的衬裤搭上去晾。可我没有想到,一件衬裤就丢失了。黑亮一直想着在那石女人旁也有些花花草草,他先试过栽极花,但极花的根是虫,长出草开了花就结束了,不可能再生长。他从坡上挖回了几丛蒿子梅根栽在那里,虽然每日都浇水,猪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一次,竟然就把那些根拱了出来。乌鸦从来都是落在白皮松上了才拉屎的,偏偏有两次乌鸦还没落到白皮松上便拉起来,一次拉在磨盘上,一次拉在井台上,全是稀屎,白花花一片。而且,黑亮开手扶拖拉机撞到了崖石,虽然没出大事,但那个倒后镜撞掉了,公鸡生了癣,脖子上的毛脱得精光,瞎子崴了一次脚,黑亮爹在凿石头时锤子砸了手,他可是老把式呀,怎么能让锤子砸了手,他自言自语在说:啊这是咋啦?!

    我知道这可能与我有关:我厌烦着村里人,他们才这样的丑陋,我不爱这里,所以一切都混乱着,颠倒着,龌龊不堪。

    我在窑里,我就是门外的狗一样窝蜷一团,我到硷畔上了,坐在那里我又是另一个捶布石。我沉默了五天,十天,我觉得我都没有嘴了,行尸走肉,第十一天我终于开口说话,我说:我想麻子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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