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解了禁,头一件事就是想着去晓望街,不成想易郎中先一步到了信义伯府。
    算起来易楚足有三个月不曾见过父亲,刚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抑制不住地扑了上去。易郎中怕捧了她的肚子,忙伸手扶住她肩头,无奈地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还不曾这么毛毛糙糙的。”
    易楚噙着泪扯住易郎中衣袖,娇声道:“我想爹爹了,想得很。”话音甫落,泪水便滴滴答答往下淌。
    易郎中顿时心软如水,展臂拥住她,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爹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还怀着孩子呢,听话,不许哭了。”引她在椅子上坐下,顺势抓起她的腕,探向脉息,细细听了,点点头,“脉相强健,身子不错,看起来像是个闺女。”
    易楚止了泪,“我试过几次,觉得也是个女儿,子溪说闺女好,贴心。”昨儿他刚来了信,还说今年生闺女,隔上一年再生个儿子,三年抱俩,浑然就是以前她在白米斜街说过的那番话。
    真没想到那人如此记仇,她成亲之前说过的话还记着,怎么就不记得他才不久说过生了这胎再不生了呢?
    想起杜仲,易楚心中满是欢喜,又很是期待。这几次写信,她只字未提去宣府的事,杜仲也从没问过,只是跟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地写他每天做了什么。
    要是他冷不防在宣府见到她,该是怎样的惊喜?
    易楚盈盈含笑,转头对上父亲探寻的眼眸,不由红了脸,掩饰般问道:“外祖母跟母亲最近可好,弟弟闹不闹人?”
    “你母亲生产时伤了身子恢复得不太好,外祖母要她坐双月子彻底休养一下。你要去宣府的事儿暂时没告诉她,怕她知道了坐不住赶着来瞧你……这阵子亏得你外祖母与小舅舅。小子就是调皮,精神头儿十足,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易楚抬眸看着父亲,果见他脸上较往日憔悴,可眼底尽是喜悦,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易楚也随着欢喜,却也有些遗憾,“定了二十二那天跟着商队走,怕是见不到弟弟了。爹爹别忘记告诉他还有个姐姐,免得以后他不认我。”
    易郎中讶然失笑,侧头瞧见易楚莹白如玉的肌肤,柔顺温婉的眉目,脑海中突如其来地闪现出卫琇的面容。刚成亲时,她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形容,喜欢扯着自己的衣袖娇娇弱弱地撒娇:“夫君取笑我。”
    十几年过去了,可当日恩爱和美的情形仍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中,不曾有片刻忘记。
    易郎中长舒口气,温和地说:“你跟子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理当去陪伴他……只是路上你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凡事以自己为要。我给你做了些丸药,有安神的,有养胎的……还有给子溪的,上次我给他把了把脉,似乎有些精神不济,你看着给他服用。你们年纪尚轻,万不可亏损了身子。”
    易楚一一应着,打开手边匣子,见里面塞得满满的药,有瓷瓶盛着的,有纸包包着的,有十几种,上面还贴着纸条,用蝇头小楷细细写了药名以及用法。
    俞桦在易韩做满月时才告知父亲她要去宣府,不过半个月的工夫,父亲既要照顾妻儿,又得坐堂问诊,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时日才做出这些药丸了。
    易楚只觉得眼眶发热,眼泪似乎又要涌出来。
    易郎中了然地拍下她的手,转而提起易齐,“你们走了,她独自在这里也不方便,不如我带她回去。”
    “不用,”易楚抽抽鼻子,平静了神色,“家里地方小,现下人多事多,而且还有小舅舅在,不方便……有件事正要跟爹爹说,前几天林槐提到了人家,就是盛记商行的莫掌柜,祖籍苏州,今年四十有二,家里妻室早就亡故,想娶个继室回乡。”
    四十二岁,比他还要大好几岁,而易齐才刚十七,这相差也太大了,岂不是一树梨花……
    易郎中皱眉,“这不太不合适吧?”
    易楚解释道:“阿齐说她不想过穷日子,莫掌柜行商多年,家资颇丰,亡妻育有两子一女均已婚配,不想再有孩子免得以后闹出争夺家财的丑事……阿齐,之前用了不好的药,已经不能生育。这门亲事我跟她提过,她说愿意。”
    而且,莫掌柜过几个月想辞了这边的差事回苏州定居。这样易齐不在京都露面,也免得遇见荣郡王府的人。虽然,荣郡王府里眼下没什么动静,可能避开还是避开得好。
    听说易齐愿意,易郎中自不会多生枝节,只温和地说:“那便依着你,只别让她带累你,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写信告诉我。”
    “嗯,”易楚笑着答应,“阿齐现在吃着药,再吃上两个月差不多就好了。亲事我交给俞管家跟富嬷嬷办,不过下定过礼什么的恐怕还得麻烦爹爹跟母亲。”
    “那是自然,”易郎中点头,好歹他养了易齐十几年,总有父女的情分在,还是希望易齐能够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
    只是想起正值花信年华的女子要嫁给了半老头子当继室,心里总觉得有些后悔。说到底,易齐会有这样的结果也跟他有关系。当初,他强硬点,不纵着她的性子就好了。
    或者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是不愿多费精神多花心血?
    易楚偷眼瞧着父亲的脸色,低声道:“如今阿齐总是想清楚了,这段日子一直陪着我做些针线,还给爹爹缝了两件夏衣,要不让她拿过来爹爹试试?”
    易郎中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
    二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信义伯府的角门就开了,从里面陆续驶出四辆极为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
    马车沿着阜新大街往西走,途经盛记商行,不动声色地混进了商行的车队。
    这次仍是莫掌柜带队,却比上次多带了六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壮汉虽也是伙计打扮,但一举一动规整有力,似受过正规训练。
    车队还是按着以往几次的路线走,但更从容了些,天黑便歇,日出才行,每逢驿站就会停下补充热水点心。
    这样走走停停,第七天头上终于到了宣府境内。
    一到宣府,易楚莫名地兴奋起来,轻轻撩了帘子往窗外看。宣府的春天比京都要晚,路边的柳树刚刚绽出嫩黄,田野的小草也才始发芽,不远处的山脚有片连翘开得正盛,金黄色的花朵簇簇拥拥,焕发出勃勃生机。
    早春的田野让人心旷神怡,易楚不由深吸口气,无意间回头,却瞧见跟随在马车旁的林槐脸上有种不寻常的紧张。
    紧接着,便听到马蹄声声,远处尘土飞扬,有黑色的身影晃动。
    莫掌柜招呼车夫将马车往路旁靠,镖师们自发自动地护在马车四周,信义伯府的六个护院仍混在伙计中,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易楚的马车,而卫槭已将手放在剑柄上,一旦情形不对立刻就能拔剑厮杀。
    来得会是什么人?
    现在是早春,去年的冬粮已经吃尽,今年的春粮刚刚下地,而田野里还没有长出可以果腹的野菜树叶。
    正是鞑靼人一年中最饥饿的时节。
    沿途,他们就听过不少鞑靼人进犯边境强抢粮草的事,可他们才刚到宣府,离边境还有百里之远,按理鞑靼人不可能这么深入。
    或者是附近的路匪?
    可莫掌柜来回走了五六趟,早就打点好沿路的各方神仙,不可能凭空再出错漏。
    易楚的心紧紧提着,旁边冬雪也白了脸,双手不住地搓着手中的帕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易楚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窒息。
    终于,马蹄声停,似乎有人堪堪逼近了马车,易楚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捏在手里。蓦地车帘被撩起,一个黑影迅疾地上了车,不等易楚抬手,那人已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唤,“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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