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攥了一锭五两的,手心里那颗银锞子小小的,许是因为长时间被人辗转交换,已经微微有些氧化,泛着淡淡的暗青。
    “唔,不够,少了两分。”
    阿正捏过那银子,手下银子底部,甚至还刻有官银的印记。
    不多时,齐漱就过来两人身边,“阿正是身上少了银钱吗?我可以先借给你。”
    “没有啦!我刚才突然想起点儿事,有些走神了,秋闱有钱,我们还买了面具呢!”他晃晃手中的红狐狸,就把一把银子还给了小纯。
    “多谢小公子!”
    齐漱:“我要帮哥哥买些笔墨,要一起吗?”
    阿正想了想,点头,“恩!”
    周恒从外面回到家的时候,阿正已经等了他好长时间,一见人就马上跳起来,将跟着齐漱进过数家很高端的店铺之后换到的银子给他看。
    “你是说很多这样的官银都不是正常的重量?”周恒淡淡问,面上平和,似是在想什么事。
    “恩!”
    中楚有很多官银都会流入市场进行正常的商品交换,而这些银子因为出自官宦人家,流转的地方多是阿正跟着齐漱看过的店铺,一般的平民进出的杂七杂八的小店,还不太会出现。而阿正因为习武,对重量有尖锐的敏感性。今日他见到的这批官银,都是偷工减料的,不知在市面上流转了多长时间,而且他觉得,这银不纯,很可能有人在私铸官银,不管以何种形式,定是暴利之源。
    阿正稚嫩的脸上也有些淡淡的深沉,目光笃定的看着周恒。
    “恩。”周恒突然起身,“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秦玥抱着瑾泽过来,瞧见周恒又要往外走,“怎么了?”
    瑾泽一天没见周恒,这就黏人的呀呀叫着想抱抱,周恒笑着在他嫩脸蛋上亲了一下,“有点事需要出去跟人说一声,不过我马上就回来,不会耽误吃饭的。”
    瑾泽被爹爹亲过,心情更是明丽,抱着周恒的脑袋不撒手,大眼睛都笑得弯成了月牙,口水落了周恒一脖子。
    秦玥哭笑不得,一边哄着一边轻轻地将瑾泽拉回来,“爹爹一会儿再来陪瑾泽,回来给瑾泽当大马骑哦。”
    周恒失笑,瑾泽现在坐着都会自己歪倒,怎么骑他。抱歉地揉揉瑾泽的脸,周恒快步出去了。
    两日过的飞快,且周恒竟然也忙得中午不回家了。瑾泽老是盯着院门口望,嘴里哦哦的嘟囔着。
    次日早起,周恒竟然又穿上朝服。
    “你都能上朝了?”秦玥拨开瑾泽送到嘴里的小手指头,疑惑问。
    “今日有事,需穿上。中午有可能不回来,若是晚了,你们不必等我,先吃就行了。”
    瑾泽像只翻过壳的小乌龟,晃荡着四肢,两脚搓着像是要拍巴掌,小屁股咕嘟咕嘟晃着,像是要坐起来。
    周恒扶着他的小身子帮他坐起来,对着他笑笑,“瑾泽,爹要走了,爹一定早点回来陪你,乖。”
    扶着泽包子亲了下,瑾泽黑油油的眼瞧着周恒一笑,身子往里一歪,麻利地倒了下去,却还在发出低低的欢愉的笑。
    周恒已经出去了,秦玥将重新躺在床上自己玩着手脚开心的瑾泽抱起来,点点他挺翘的小鼻子,“儿子,咱们肯定能稳当当坐着的,娘对你有信心!”
    今日刑部的人竟然已经说,张文隼养匪之事已经查清,他对此事供认不讳,问萧政晔要不要最后听审。
    一听这消息,萧政晔明显愣了一下,显然,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年过中旬的皇帝面上一片阴云,阴沉的可怕,一旁的吴公公缩了缩身子,将自己的存在感尽量降低。
    “去!朕倒要看看,朕真心信任的少将军,中楚新锐名将,百姓都爱戴的年轻王者,用何种心情做下这样有辱清流名声,有负帅父指教,祖父教诲,民心炽烈的!”
    萧政晔寒面起身,吴公公眼尖的发现他腿有些颤抖,忙上去扶了一把。
    刑部大堂,萧政晔居主位,刑部尚书何奇中整了副桌椅坐在一侧,御史台的人,大理寺的人都坐在左右两侧,而今天这场未对外公开的针对张文隼的终审,也让太子和大皇子亲身前来。萧政晔对此不无意外,张文隼是中楚年轻一代的翘楚,纵是终日不在京里,也有人一直向往着与他打好关系。
    人都到齐了,何奇中看看萧政晔,目里带着询问。
    “一切按正常程序,你审你的,不必在意朕。”
    “是。”何奇中嘴里应着,这一个大堂里,生生坐着皇帝和两个皇子,他哪敢不在意!
    他清清嗓子,“带张文隼进堂。”
    话音落,张文隼自己就走了进来,黑袍,肩补玄光回流纹,眉眼刚毅沉稳,英挺的鼻梁划下一道深深的阴影。他笔直高大的身躯站在堂中,仿佛一下将宽阔的刑部大堂占满了,顶天踏地,沉默如石柱一般。
    “臣张文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大皇子福康。”
    “起来吧。”萧政晔带着不满的轻斥。
    在他眼中,这被中楚用心培养,杀敌报国的少将军,稳重,深沉,谋略兵法,无一不能。可今日,他竟以这样无所谓的淡漠样子,站在了三堂会审的中心!萧政晔胸中一阵翻涌,饶是他早已练就气定神闲,也对这打小优秀的孩子有些恼怒。
    “开始吧!”他道。
    皇上是怒了呀!何奇中心里捏了把汗,一拍惊堂木:“飞鹰将军张文隼,于重城养匪上千,借之敛财生乱,于战乱时纵其归山,加剧重城祸乱,搅扰民生,足其枭性,你可知罪!”
    萧政晔一双暗黑生怒火的眼阴沉的厚重。
    张文隼笔直站着,一脸闲淡:“不知。”
    何奇中一噎,这,昨日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你昨天不是已经招供,说在名义剿匪前,你差人给山上的匪徒送信,放他们走的吗!”
    “没有。”
    张文隼淡淡看着他,历经沙场的眉眼粗粝沉黑,带着不容人回避的压制。
    “我去重城,本为西凉之突发战事。战事胜后,唯恐山野廖广的匪徒趁乱行凶,搅乱民生,遂剿匪治理,共除重城及川西山匪一千三百五十一人,男入监牢,女教导为奴,都在记录中。何大人不信,可查!”
    何奇中当然知道这些,但现在说的是那些被他放走的匪徒!
    他觉得张文隼分明是要害他,昨日他明明乖顺的像只兔子,问什么答什么,一气呵成就认罪了。他才敢向皇上询问,是不是要过来,毕竟是朝中能挑梁子的少将,可是他,竟然这样玩儿他!
    可耻可耻!张老太傅交给他的诚信守诺,言行一致,都当吃的拉出来了?!
    “哼,少将军,你的罪证刑部已经找出人证物证了,你就莫再要狡辩,垂死挣扎了!”
    何奇中情绪激动的差点再拍响惊堂木,但他不太敢,皇上还在,不能猛一下子惊到皇上。
    张文隼垂眸轻哼一声,淡淡的讥讽从他低沉的声音中散了出来。
    正堂悬着描金“明察秋毫”四个大字,而今,中楚最富名望的将军,身居正堂,被众人监审。
    “那就请何大人将人证物证请出,与文隼当面对质。”
    张文隼沉厉的眸子将在场的人划了一圈,目光清冷寒凉,如狼眸一般,夹着锋利的沉闷。
    何奇中胸中起起伏伏,一旁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都深深为自己感到庆幸,实在不知张文隼会突然这样……
    人证物证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但鉴于人证乃张文隼军中之人,上到台面上恐伤脸面,且昨日他很配合的认了罪,就没有提证物。
    “带人证物证!”
    何奇中盯着面色深沉,眉目突然阴鸷焦浓下来的张文隼,将惊堂木使劲握着。
    看你还要怎么嘴硬!
    来人步子大,身上的铠甲随着走动发出轻响。
    张文隼心中阵阵收紧,数年征战的奔劳,让他对身边将士有如家人们的深切信任,愿意将后背留给他们。平日里与士兵打成一团,陪着他们偷喝点小酒,更是听那些关系相近的将士讲讲荤段子,以聊发心中寂寞。
    而今日堂上这个,所谓的证人,穿着一身深沉铠甲,带着金属特有的风沙气,走到他身边。连那步下熟悉的响动,都让他心中为之悲重,又恼恨,为何会背叛他!
    “臣杨孬,叩见皇上。”
    “行了行了,起来说话吧!”
    此人站在张文隼身边,面色有些愧疚,又有些深切的怜悯,讲着少将军如何让自己去传信,与山匪有多长时候的私行。
    这就是他的好副将!张文隼眼底涌起大团大团的黑暗,险些将双目都遮埋进去。
    副将是战场上杀敌最多,与他配合最默契的位置。苍山辽原,荒漠险河,刀枪无眼,他都将他们的性命看的比自己还重。这个人,竟然在这里惋惜又失望的说着鬼话,妄图将他推向深渊?!
    “说,继续说,说的不错,比平时在我面前说的话还要顺,实在不像一个不多见圣上的人该有样子!”张文隼生硬打断杨孬的话,目光是冰冷的钢钉一样盯住他。
    “这么多的话,说的如此流畅自如,在下面抽空背了很长时间吧?”
    张文隼突然又很亲切的问,仿佛心疼自己的副将一般。
    杨孬心中一抖,厚唇禁不住一抿。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已经进来了,就没有回头的路可走。
    “将,将军,末将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末将不能看着你走错路啊,你是咱们中楚的少将军,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这,有损军心,有失军威啊!”
    萧政晔目光一沉,盯着张文隼像被失望禁锢住了,满心沉重如铁。
    “臣,臣还有您给的手信……”
    杨孬腆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的纸,吴公公上前来接,却被张文隼急速的抢了过去。
    “张文隼!”
    何奇中一拍惊堂木,怒喝一声。
    “哼!”他却无聊的将那纸扔给僵在一边的吴公公,“杨副将,要仿我的字迹,也该找像我们家老爷子一样的书法名家来,别将我练的一手好字给糟蹋了!我丢不起这个脸!”
    杨孬一僵,呆呆道:“将军,这,可是您亲手交给末将的……哪有,哪有模仿一说?”
    萧政晔将一纸物证瞧了,吴公公又送上一张纸,两相对比,皇帝的面色却更加阴沉。
    杨孬偷偷瞟了皇帝一眼,心又放回去了胸膛。
    “末将还有!”杨孬又对着皇帝道,“末将是见过重城一部分山匪头子的,若是能找到那一批人,末将可以指证。”
    何奇中马上道:“带人上来。”
    堂下颤巍巍跪着三人,披头散发,手带枷锁,说来与他们交接的人都蒙着面,他们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但是因为他们不信,发生些冲突,那人遗落下一枚暗黑的飞鹰腰牌,上面有将符之印。
    张文隼神色淡漠,一言不发,只盯着那块落入萧政晔手中的飞鹰缨专制腰牌,似要将那铁证如山的牌子盯出个窟窿。
    而大皇子摇着一把华丽的扇子,目光轻鄙,嗤言凿凿,“将军,真是让人失望,财物对你一个年年重金赏赐之人来说,有那麽重要?”
    张文隼突然将目光盯向他,寒芒铎铎,顿时让萧明延心中一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子,癫狂了吧!
    “我视钱财如粪土,但有人视其如命,大皇子,你可知道,谁是这命根子下的傀儡?”
    ☆、第八章 这是真相
    五月下旬,飞鹰营特制令牌,在萧政晔手中,沉如生铁,带着金属特有的深寒凉意。
    他看向一直沉默听审,此时却突然出声发难,又被张文隼盯住的大儿子,双眼淡淡眨了一下,无声无情,却仿佛极疲惫的样子。
    萧明延也盯着张文隼,目光孤傲,黑眉飞扬,幽深的眼底缓缓涌荡着凶冽和挑衅。
    “少将军自视颇高,本皇子无权干涉。但你问这问题,可不是本殿能回答的,本殿虽对贪官污吏嫉之如仇,却也没有一双厉眼,看一人就能知……忠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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