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传奇(我和我的母亲) 作者:气功大师

    正文 第 31 章

    寄印传奇(我和我的母亲) 作者:气功大师

    第 31 章

    二十一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

    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p3,256,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陈瑶灵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一屁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p里左小祖咒跑出来,扯着嗓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说左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特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p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歌。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吗给他搞个p3,再下点戏不就得了”

    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她埋头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呗,完了回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才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这让我大吃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后就是国产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充气拱门下,陈瑶掉过头来,把p3丢给了我。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

    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网吧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网上评剧资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豫剧进去。新凤霞的花为媒倒是经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只能作罢。待我烟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就是大半夜。滚到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

    二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联想老爷机上了会儿网。

    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一个对手以同样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老这也是破釜沉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装美女的慵懒气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的哼哼中,我问咋了。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了”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间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

    到平海时将近四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饿不饿还要想半天。”

    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压力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时常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养猪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也悠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建了两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毕竟附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

    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区,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北方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镇和区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卖树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我也只能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随便。”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

    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晚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晚饭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大半夜的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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