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馨带着孩子住在离医院不远的廉租房。她身体不好,时不时就发烧,常常过来拿药,便跟冯护士熟了起来。有时候心情好时,她们会聊聊天。张可馨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富家小姐。她父亲专治而残暴,非要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二世祖,可是他偏偏喜欢上了富二代狐朋狗友圈子里,一个给人开车的。
    开车的姓肖,当时肖家一个不怎么出色的后辈,叫肖晗。这个人敢说敢笑,无拘无束,半夜的时候爬到她闺阁窗外的树上,隔着玻璃念情诗给她听。
    张大小姐出入皆有车接送,从未去过菜市场,肖晗就花了点钱买通门房,清晨五点钟,带着她从窗外的老树上翻出去,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逛两圈,七点半时准时送回家,没人发现。
    后来张可馨就跟着这个男人私奔了。
    肖晗背后是个庞大的家族,正在九龙夺嫡,斗争凶狠复杂。他虽然是旁系,难免站队,而你死我活的场面中,人一旦站队,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日子。肖晗站的势力,是最弱的那股势力。开始他还能每天回家吃晚饭,帮着叠叠衣服,整理家务,后来就整天整天不知所踪。
    偶尔回来一次,要么衣服上还带着血,问什么都不说,要么就全身脱力,倒头就睡。
    每次男人回来,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家里的生活费。但是他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候相隔太久,生活费实在不够了,张可馨只能节衣缩食,外出打工。
    每次回来,肖晗都说,可馨,你等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可是到后来,他就渐渐不回来了。等肖文山出生以后,张可馨便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一个人养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人在外面做工。因为从小是被当做大小姐娇养大的,并没有什么生活技能,从头开始学做家政,学小生意小买卖,学着在菜市场为一分五厘争得面红耳赤。
    “你怎么不回去呢?”冯护士问,“回你娘家去,重新过大小姐生活呀?”
    女人就愣了愣,继而摇头。她一瞬有些怔忪:“父亲倒是来找过我。”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私奔下嫁,丢光了他的脸。他说我儿子是野种,除非扔河里,才能原谅。”
    冯护士倒不信,天下有这么不通情理的父亲,没想到有一天,张可馨被救护车送了过来。听说有位老人带着保镖去了廉租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女人死命地护着才两岁的儿子,往自己喉管里灌了一瓶清洁剂。她被送来时,手臂弯曲着,还死死地抱着年幼的孩子,松不开。
    孩子眼睛惊恐地瞪着,脸上一片空白。
    老人再也没有上门,她就一直住在医院里。这个女人本来就多病,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身体却因为多年劳累,早垮了。这时冯护士已经从产科转到内科病房,常常帮她打针换药,看着苍白的花逐渐枯萎蜡黄,黯然飘逝。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给那个孩子带个苹果。小孩成长要营养,这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一脸阴翳,只有偶尔吃到甜甜的水果,才会笑一笑。
    女人只撑了半年。她去世的那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上门的是个英俊的男人,和肖晗有些挂相,却明显不同。最为不同的是眼睛。肖晗看人笔直笔直的,恨不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用目光传到你心底,而男人却是心有深山,阴冷可怖。
    他是个有钱人,付清了张可馨欠下的所有医疗费用,然后站在她的病床前,望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对不起,我来晚了。肖晗把你藏得太好了,他走之后,我想了很多办法,才找到这里。”
    冯秀英就在旁边,张可馨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很清楚。
    她轻声问:“他死了?”
    男人紧抿嘴唇。
    “怎么死的?”
    “为我死的,挡子弹。”他说,“以后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张可馨愣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滚下来,还没有落下就干了,只留了一道浅浅的泪痕。
    “我恨你。”她终于说,“我知道家族内斗是什么。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我在等他。”
    “对不起。”
    “肖总,”张可馨重新睁开眼睛。她似乎只悲伤了那么一瞬间,然后这种伤痛便被收捡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她重新意识清醒,条例明晰。她说话时那种语气,不再带着低沉可怜女人的卑微和懦弱,而是重新回到了,当年那个高高再上的大小姐:“我知道你是谁,肖隶。我不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人。”
    男人俯下身去:“你要什么?”
    “你自己说的,他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她缓慢开口,“希望你说到做到,把他的儿子接到肖家,作为继承人培养,让和你真正的儿子一同,分享你的财富,你的荣耀。这是他应该得到的。”
    男人点点头:“好。”
    “不要让他接触我父亲。父亲会毁了他,会毁了他一辈子。”
    “好。”
    然后他们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男人出门,冯秀英跟上去。他转身问:“肖公子呢?”
    冯秀英指了指站在走廊尽头,看窗外乌鸦的孩童,小心提醒:“肖公子半年前,因为母亲自杀那件事,精神受了冲击,很多事情都不记得。”
    男人低声道:“好的,谢谢。”
    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向着站在窗户边上的孩子走过去,弯下腰,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
    “那就叫文山吧,文理俱惬,心有山峦。”他伸手把孩子抱起来,“肖文山,我是你父亲。”
    这个故事很长,讲完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热带风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冯护士带着肖重云,打开一间早就没有再使用的病房。病房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单人钢丝床,一个被虫蛀过的绿色床头柜,窗台上有个旧花瓶。墙壁刷的白灰,现在已经发黄了。
    “当初张可馨就住这里。”冯护士指给他看,“她在这张床上咽气的。”
    她送肖重云离开:“之前惊讶,是因为我以为肖文山会告诉你。去年他来过这里一次,我们聊了很久。他走的时候还吃了个苹果。”
    肖重云一瞬有点站不住:“我哥哥来过?”
    “来过,去年找过来的。今天这些话,我一模一样地跟他讲过一遍。我问他过得怎么样,养父对他好不好,他说好。”老护士要去病房查房,把他往外推,“我们还说起了你。他说他有个弟弟,现在过得挺不错的。”
    肖重云声音在发颤:“他说我过得很不错?”
    “说你跟爱人在一起,很幸福。我问他什么时候也找个姑娘结婚,你哥哥说工作忙,不打算结婚了。”
    “哎,你也不劝劝肖文山。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
    第79章 未来
    肖重云在吉隆坡期间,反复想冯护士的那个问题:“哎,你也不劝劝肖文山。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
    又反复地想自己当时的回答:“是的,他现在还是一个人。”
    c国警方终于跟他联系,说通过dna鉴定,确定死者是张文山。问他愿不愿意把遗骸,虽然没有剩下多少,领回去。
    肖重云说愿意。
    “其实关于现场的黑帮火拼,调查结果有点奇怪。”调查员对他说,“绑架你的那伙说,他们之所以和张文山发生冲突,是因为在争夺一笔本来属于张文山的遗产。这一点从你的证言中,也得到了证实。”
    “对的。”肖重云道,“这笔遗产需要出示一种特殊的香水,所以他们绑架了我。我是唯一会制作这种香水的人。”
    “对的,可是这就奇怪了。张文山对绰号‘教授’的人穷追猛打,是在两年前。那时‘教授’还没有找到你,你是自由的。”调查员道,“如果张文山真的也想要那笔钱,他是不是应该先去找你,至少找到能够让他继承遗产的信物,而不是咬着‘教授’不放?”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周天皓上门找他,突然问了一句:“有人要买你循环香的配方吗?”
    肖重云回答没有。
    周天皓就松了一口气。
    算起来,那正是‘教授’开始找循环香的时间点,也是张文山开始收拾这个人的时间点。
    “令兄根本没打算要遗产,他就是在单纯地咬着不放,穷追猛打,蚕食对面势力,”调查员想了想,“肖先生,你有什么推测吗?”
    “我不知道。”肖重云摇头,“我与他,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我有一个私人推测,希望不要让你伤心。”调查员说,“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想要遗产,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可能是在保护你。‘教授’只要想找循环香,就一定会伤害你,他是打算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摧毁这股势力。包括你看到的那场最后的交战,也有可能是出于这个目的。”
    “肖先生,你还在吗?”
    “我在。”
    “你有一个爱你的哥哥。”
    肖重云挂了电话,动身去了马来西亚北面,在泰国在和c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接到了张文山的骨灰盒。他把骨灰带回吉隆坡,去了一座公墓。
    公墓离被烧毁的肖家主宅不是太远,在一座教堂后面,一小片斜坡上的草地。站在草地上,回头能看见当初大火烧过的地方,还有他们从小玩耍的花园。
    张文山曾经带着他在花园里折纸飞机,一架又一架,飞得满树都是,需要佣人用竹竿去打下来。
    他的父亲就安息在这片草地上,母亲也在这里。肖重云在整齐的墓碑中走着,发现两块年生久远的碑。石头上的字迹已经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肖重云仔细辨认,发现上面写着张可馨三个字。
    肖晗的墓碑已经不可考了,但是父亲把他妻子的墓,放在了能够眺望家园的地方。从这里,这位母亲可以一直守望他的儿子,看着肖文山渐渐长大,确确实实被作为肖家继承人培养,收获肖晗为这个家族争取的财富与幸福。
    父亲大约,曾经是这么打算的——肖重云想。
    他去商谈,被告知这片小墓园已经满了。
    “不是还有两个空位吗?”肖重云问,“在天使雕像的下面,一左一右……”
    “好多年前就有人来,把那两个位置定下来了。”墓园的负责人带着他进了档案室,抽出一本旧资料,一页一页地翻着,指给他看,“定金很早就交了,我们有登记记录。你看。”
    大约是七八年前的记录本,纯蓝墨水的笔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负责人把预定人的名字念了出来:“文山.张。”
    “世人皆说我负你,而你想一死了之,盖棺定论,哪有那么容易?”
    “我会为你写一篇情深意切的悼文,诉说当年的往事。我会如实坦白自己的恶,也会揭穿你的伪善。”
    “很早以前,我就选好了两块墓地,一左一右。左边埋葬你,念完悼文,我便去右边找你。”
    ……
    肖重云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用力抠紧桌角,才逼迫自己说出话来:“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我哥哥。这是他,为自己选的墓地。”
    张文山的墓低调朴素,只有一块灰色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只刻着他的名字。墓碑上的字是肖重云自己刻的,一刀一刀,刻到石头深处,风雨都化不去。
    哥哥,过去太重了,我们都放下吧。
    一个人的执念太深了,就会被困在过去,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如果十年前,你或者我其中任何一个人,查到那座医院,结局都不是这样。那天电话里,我说了谎。我对打电话来的调查员说,我们几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不,其实说过。
    那天你对我说,亲爱的弟弟,我爱你。
    我听到了。
    还有人在等我,我不能念完悼文,就去左边找你。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如果你愿意等我。人的一辈子很长,你要等很久。
    现在想起来,当初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已经不是很痛了。
    希望你也如此。
    肖重云去了短信上提到的那家银行。
    银行的总部设在欧洲一个中立小国,风景优美,空气清新。接待他的柜员是个英国人,在他简单的说明和询问以后,将他请到一间独立的贵宾室。
    “在这之前,有很多人声称自己是文山.肖的代理人,来取他父亲托管在这里的资产。”黑西装的柜员彬彬有礼,“他们拿来的东西都错了。你也是肖先生的代理人吗?”
    “不是,他已经去世了。”肖重云垂下头,“我是他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和继承人。”
    他弯腰,打开手提行李箱,取出一只玻璃瓶,放在桌上,推过去:“这是‘永恒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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