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就说话,你别老咬我耳朵。成婚那么多繁文缛节,我不要。”
    “你忘了云谷是什么地方了?没有规矩的地方,只有菜管够,酒管醉。”
    她便想起当日和他参加的一场婚事,不由笑出声来。
    “那倒是,和宫里差得远。”说起宫里,她忽想起一事,笑容便又沉了,“不知宫里如今怎样了?”
    “霍简服食欢喜膏,被魏眠曦控制,朝政也叫他把持着,如今他死了,月尊教被中原武林联合追剿,这药断了来源,恐怕……”
    恐怕又是一场大乱。
    “我只担心长宁。”
    听到这个名字,连霍铮都沉默了。
    “听探子回报,和亲的队伍,已经到南疆边境了。”
    ……
    南疆,虎跳岭。
    虎跳岭是苍羌与大安朝的交界之处,过了虎跳岭便是苍羌地界。南疆为多族并存,有十二部众,以苍羌为首。苍羌国力强大,占据了南疆大半地域,剩余的地域方为其余十一部瓜分。
    苍羌王才继位三年,是个心怀苍生、励精图治的帝王,有一统南疆十二部众的雄心壮志,亦有教化羌人蛮域的远见。他深慕汉家文化多年,故才藉着大安朝内忧外患之机提了和亲的要求。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兆京一路南下,走了三个月方到到虎跳岭,结果却在这里遇到伏击。
    “悉晚!”长宁才被从小跟到大的宫女塞进了鸾驾底下躲着,就见车座前的泥地上洒落一道殷红血色,悉晚的身躯缓缓滑落,她在缝隙间看到悉晚来不及闭上的双眼。
    刀刮过地面,碰到尖锐的石头便发出刺耳的声响,长宁只能捂紧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藏多久,和亲的仪仗与护送公主的侍卫已被人赶尽杀绝,一个都没逃掉。
    生死存亡之际,忽有哨声远远传来。
    接着便是奔跑的蹄声传来,并不像是人类的脚步。
    “嗷呜——”正狐疑着,长宁就听到兽鸣。
    狼群?
    她躲在车底,看不到外头景象,心悬得老高。
    不知道被人杀死和被狼咬死,哪种死法更舒服一些?
    她苦笑。
    外头响过无数凄厉惨叫,和着兵刃交锋的锐响,还有她听不懂的话语,一股脑地塞进她耳朵里。她只听懂,除了狼群之外,另外还来了一拔人。
    不知多久,外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我们还是来迟一步。”有人开口,说的是汉家官话。
    并无人回应这话,只有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长宁看到双乌金靴子停在了车驾前。
    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
    那靴子在车驾前停了许久,又转身要离,长宁悄悄松口气,忽然间那靴子的主人猛地转身,蹲下身弯腰朝车底看去。
    长宁只看到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脸上覆着半张骨制面具,五官不清。
    “出来吧。”他朝她伸手,却见她不敢出来,便叹口气,将面具掀开,“长宁,是我。”
    长宁惊呆。
    他们分别两年,不想竟在此地相遇。
    “左尚棠……”她呆滞地从车底爬出,“你不是中原人?”
    “我是苍羌人。”左尚棠复又将面具戴上,只余琥珀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睛从前被霍铮用过易眸术,改了瞳色,回苍羌后便卸去了假色。
    长宁便不再问他,她环顾四周。
    满地都伏着尸体,血色侵染天地,空气中全是叫人反胃的腥锈味。
    送她和亲的人,一个不剩。
    她生于宫中,长于安宁,就是帝后死的那几天,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死人,当下胃里一阵翻涌,转头干呕不已。
    “这些人是南疆除苍羌之外最强悍部族巴雅族的人,为了挑起苍羌与大安间的战争,所以伏击了和亲的队伍,想坐收渔人之利。”左尚棠并未上前安慰她,只是面无表情说着。
    长宁呕了几声缓过劲来,转头望向他。
    他很陌生。
    “长宁,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不去和亲了。”左尚棠见到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软了语气。
    带点无奈的温柔,就像那年宫中九王作乱,他挡在她身前时的模样。可岁月变迁,他和她都回不到从前。
    “长宁?”见她怔怔的,他以为她吓着,便朝前一步,向她伸了手。
    山风清冷,四野血味浓郁,尸横遍地,一切都不真实得像个梦,只有他的声音和模样,是熟悉的,可也陌生……
    若是那年春天,他和她说了这句话该多好。
    她曾放下公主身份,放下公主骄傲,告诉他——左尚棠,带我走吧。
    如果那时,他能这么说,该多好?
    她便不是大安朝的公主,只是他的长宁。
    可如今……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向他朝她平展的掌。左尚棠见她犹豫着,便反手抓去,她却猛地缩回手,让他抓了个空。
    “我不能和你走。”长宁一整衣襟,高傲抬头。
    她发髻已乱,沾着几根杂草,一身华服染了血污沙砾,狼狈不堪,却不过一眼,便散出天家矜贵,再也不是从前在他眼前娇憨的小丫头。
    “为什么?你说过要跟我走的。”左尚棠蹙眉道,胸中钝痛弥漫。
    “可你拒绝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无畏的时刻,豁出所有的乞求,要他带她离开,她愿意随他浪迹天涯,可他没有接受,从此她便不再是他的长宁。
    “那是因为……”他想解释。
    “不管因为什么,你都拒绝了我。”长宁打断他,“今天站在你眼前的是大安朝的长宁长公主,不再是昔年长宁。公主有公主的责任与使命,我既然同意来和亲,便身负两国交好之责,就算是我死了,尸体也要送到苍羌王手中。”
    大安内忧外患,已无法再经得起一场血战,若和亲失败,南疆又起战事,大安朝的江山便真的危在旦夕。这皇位不管是谁坐,都还是她霍家的江山,她既享了公主之尊十多年,自然有她该担的责任。
    她不能任性。
    “长宁……”左尚棠竟无言以对。
    “左统领,多谢你今日相救。若左统领还顾念你我昔日之谊,本宫请你……护送本宫前往苍羌和亲。此恩本宫必铭记于心。”
    长宁说着双手在胸前交握,朝他行了宫礼。
    公主威仪,无人可及。
    从此,她也只是公主。
    ……
    猎鹰于空盘旋一圈之后扑下,悬崖上站着的白衣男人抬手,那鹰便稳稳落在了他手腕上。
    “国师,他们真会将大安公主护送到王身边吗?”一个青衣小童好奇问道。
    他抬手让鹰站到了自己肩头,道:“会的。”
    “国师料事如神,好厉害。”小童顿露倾慕。
    “走吧。”他揉揉小童的头,转身朝山下行去。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小童快步跟在他身边。
    “鸣沙关,桑陵城。往音烛已破,魂引被人放了出来,我要去收回。”他转头朝小童一笑。
    容颜清俊,似玉琢而成。
    苍羌国师云照,人如其名,如云光曦照。
    ☆、第196章 完结章(上)
    黑暗撕开一道狭长的光缝,夜幕才破,桑陵城外的将士已经齐集。
    风有些大,吹得沙砾乱飞。
    俞眉远已经侧身坐在马背上,被霍铮的斗篷裹着,睡得正酣,并没看到眼前万军齐发的场面。昨日白天她睡得太多,到了晚上睡不着,天明才阖上了眼,如今睡得天昏地暗。
    霍铮并没打算叫醒她,只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一声令下,出发的号角随之吹响。
    马蹄踏沙,大军缓缓动起,远观而去,如盘伏沙间的蛟龙。
    俞眉远在马背上被颠了两下,眼睛睁开一条缝,只看到乏着光泽的铠甲,她蠕了蠕,双手自觉缠上了他的腰。霍铮低头,见她粘他越来越紧的模样,不由自主扬起个笑。
    “阿远,我们出发了。”他一手搂紧了她,另一手一抖马缰,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原本缓行的马儿一步跃出,朝前路奔去。
    桑陵城渐行渐远,很快被大漠起伏的沙峦遮去。
    天已透亮。
    ……
    承和十三年的春末,晋王妃俞四娘带三千儿郎困守桑陵,晋王霍铮带两万兵马突围而入,与妻同守沙城,守城一共战了五场,最后一役,魏家军统帅魏眠曦战死,魏家军退回赤潼;同月,太子霍汶率兵秘攻赤潼,与十万魏家军在赤潼关前的秋水原上血战,大破赤潼关。
    承和十三年夏末,太子霍汶为帅,晋王霍铮为前锋,率二十万兵马一路往东,直奔兆京。
    承和十三年秋,宫中异/变。新皇霍简突然发狂,在后宫挥剑斩杀妃嫔一十五人,被人关入成渊殿,皇后魏枕月独揽朝政。魏眠曦战死,月尊教遭中原武林联合追剿,欢喜膏来源被截断,京城中服食欢喜膏的官员接连发狂,不受控制,朝廷岌岌可危。欢喜膏之秘东窗事发,朝野上下俱震,魏后手段狠辣,铲除异已,弄得京城人人自危,不服者日渐增加。
    承和十三年冬,大雪封城,霍汶大军杀到兆京。霍铮与俞四披甲临城,一人挥红缨长/枪,一人舞碧影长鞭,率军攻城。京中正因欢喜膏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又兼霍简被囚,魏后临政,朝野上下不服者甚众,又有霍汶手执遗诏玉玺在外,没有几日兆京城门便被人从里打开,迎霍汶入城。魏枕月带着霍简由魏家军余部护着,从兆京往东逃往济阳,躲在了济阳的行宫中,想改都济阳,另立新政。
    同一时间,霍汶在兆京登基为帝,命晋王霍铮追剿霍简和魏枕月。追剿的兵马分作三路,三军齐下包围济阳,姜梦虎得封镇远将军,为左中两路兵马之将,右翼兵马则由俞四挂帅,三路大军皆由霍铮统领。俞家四娘眉远成为大安朝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女将,被民间称作红巾神箭,军中皆称其——俞帅。
    霍铮与她,并肩沙场。
    承和十三年冬末,济阳城破,大军包围济阳行宫,霍简在宫中眺天台上自尽。
    一切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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