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蒲公英 作者:王外马甲

    正文 第 65 章

    战场上的蒲公英 作者:王外马甲

    第 65 章

    “14军哪里还有两千人,活着的全都在这里了”

    “连黄维也要做俘虏,我们还犹豫什么,赶紧参加解放军吧……”

    这敦促投降的文告就如同最后的警钟,彻底击破了彷徨者的心理防御。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俘虏都涌向了登记台、纷纷要求反戈一击。但人家解放军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接纳的,最受欢迎的当然是精干的壮丁,因为他们身体好、受过正规训练、拉上去就能用,而那些体格弱小的病号或者满脸烟气的兵痞就没人肯要了,于是有些人就焦急地哀告起来:“长官,我这些天跑肚子,拉稀把脸色拉黄了,打起仗来不碍事”,“长官,我身形瘦小是饿出来的,只要吃几顿饱饭,我也能扛起重机枪……”

    蔡智诚发现,共军的战场补充似乎有一个潜规则:战后的俘虏通常不会分配到曾经交锋过的单位中去。比如参与攻击杨围子的是中野9纵27旅,而来自这个战场的“解放战士”就补给了与杨围子没有关系的26旅——蔡智诚当然不会想到这个貌不出众的9纵26旅后来居然能够成为新中国空降部队的主力(15军第44师),而他如果可以及时醒悟的话,几乎有机会成为这支“土共武装”的第一位“伞兵人才”。

    在当时,蔡智诚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俘虏兵们排成了新的行列,看着他们摘掉了头顶的帽徽、领取了新的身份牌。解放战士的识别标志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布片,上面写着部队番号和个人的名字,这东西本来应该是缝在衣服上的,但现在却已经来不及寻找针和线了,新战士把“身份牌”揣进兜里就踏上了战场,他们一个个激动地振臂高呼:“打杨四麻子去!打杨四麻子去!”

    那时候,淮北一带的村落大都没有正规的地名,通常是以当地富户的名号作为地理上的代称。蔡智诚不清楚这“杨四麻子”的具体位置,但他心里明白,那个地方距离双堆集一定很近,他知道,黄维兵团的末日已经指日可待了。

    忠义集的俘虏兵们走了,就象他们来时一样的匆忙。空旷的场地上,灰溜溜的蔡智诚显得特别孤单。辛国良主任还在路口向别人询问着什么,他显然并没有完全打消对这个“文化人”的怀疑。

    路口上聚着一群支前的民夫,听口音是宿县当地人。“须县斯校(宿县职校)?莫望见过,不知晓”

    辛主任立刻召唤蔡智诚过来接受审查:“根本就没有宿县职校,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怎么会没有职校?有的!我和彭先生出来搞田野调查,他是个老头,给桑树治病的……”

    “哦——知晓知晓,彭老夫子,胡子煞白,咋呼(号召)把水塘填土改种桑叶的那个,讲做可以治大肚子病。咦哟!你跟他是一群的”

    “对对对,我跟他是一群的……”,蔡智诚这才明白,彭晋贤推行蚕桑的目的是为了防治血吸虫。

    安徽北部是血吸虫病的高发区,如果彻底实施“土改旱”、把水田变成桑林,确实可以大面积地消灭钉螺。但问题是,在战事频繁的年月,这样的办法其实很难实行,因为水田种稻可以见缝插针、一季就能获收成,而桑林养蚕却需要好几年的培育时间,一旦遇到打仗就全部报销了,所谓“种水田大肚子,种桑叶饿肚子”,更何况当时的老百姓并不相信大肚子(血吸虫病)与钉螺之间有什么关系,所以大家都把这位鼓吹“毁田造林”的老头当作了瞎胡闹的“妖业蛋”,彭先生的蚕桑理想也就成了一相情愿的空中楼阁。

    乡民们对彭晋贤的评价并不太高,但这依然可以从侧面证实蔡智诚的“学者身份”,于是,辛主任很快就给“蔡先生”出具了证明信、发放了路条,并且略感歉意地说:“让你受委屈了。昨天开饭的时候,别人都在抢,只有你一个人站得远远的,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个吃饱了不觉得饿的国民党官僚……”

    蔡智诚这才知道,矜持傲慢的本性差一点就让自己暴露了身份。

    宿县解放了,当时是中原野战军的后方。根据安排,蔡智诚应该跟着支前的队伍回宿州去,但有意思的是,那帮民夫们却在跟管理员吵吵嚷嚷,一个劲地要求继续留在前线。

    淮海战役期间,支前的民夫主要承担“运输”和“担架”两项任务。

    运输人员分为三类,“挑夫队”随军行动,每副担子50斤;“小车”(独轮车)承载200斤,车上装的是军粮;而“大车”(畜力车)的载重量都在千斤以上,由武装押运,主要负责输送弹药。运输队的成员大多从老解放区远道而来,而担架队的队员则是新近翻身的本地民众。每副担架配备三人,每支担架队有十八副担架、大约五六十人,这些担架队也分为两拨,一拨负责把战场上的伤兵抬到转运站(前方医疗所),叫做“前线队”,另一拨再把转运站的伤员抬到后方医院,叫做“二线队”,通常情况下,这两拨任务是轮换着执行的。

    可忠义集路口上的这支担架队却不愿意进行轮换,他们已经在前方忙碌了三四天,依然不肯转为二线,“按窝(很快)就捉黄维了,等捉到黄维再回去”,“我们吼吼的出死力,现在换别人不吱拉声摘果子,不中不中!”

    管理员来来回回地做工作,说干二线和干一线都是同样的重要,但民夫却有自己的主张:“瞎迷糊喽!谁不晓得前线立功好光荣!”,闹到最后,还是转运站的站长出来说了话,保证北线围歼的时候一定请他们去收尾,民夫们这才意犹未尽的勉强点头:“也熊也熊,这边只瞎一个兵团,北边却有两个,我们蹬歪蹬歪、正好捉杜聿明去……”,那口气仿佛人家蒋委员长的得意门生、国民党军的王牌战将就是他们水缸里的王八,可以手到擒来似的。

    民夫们的乐观情绪是有根据的,转运站内外的热闹景象就是人民军队战无不胜的标志。

    忠义集的场院里摆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大车和小车,军需物资堆积如山。镇上的建筑虽然已经被战火摧毁,但兵站人员又在废墟之上树起了各类标牌,放眼望去,有医疗所、军械股、粮秣股、运输股、保卫股、总务股……而管理人员的袖箍也是分门别类,有炮弹组、机枪组、步枪组、手榴弹组、器材组、被服组、鞋袜组、柴草组、米组、面组、菜组、会计组、协调联络组……操着各地方言的民众在各种军需物资中间穿梭奔走,山东的、河南的队伍高举红旗,“大军向前进,支前紧跟上”,雪枫、萧县、宿怀、宿西、宿东(当时的县治)的人马打着横幅,“翻身做主人,拥护解放军”。兵站的内外没有呵斥、没有催促,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鼓励和祝贺,在这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中,源源不断的弹药和热气腾腾的饭菜随着热情高亢的歌声被一批一批的送往了前线。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只不可战胜的力量……

    有意思的是,这首豪迈的解放军战歌第一次传入蔡智诚耳中的时候居然是出自一群北方农民的嘴里,那些推着小车、挑着担子的民夫,背上驮着单薄的铺盖卷、腰间系着自家的干粮袋,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却在这远离家乡的战场上把毛泽东的军歌唱得如此嘹亮。

    在这充满激情的歌声中,蔡智诚终于明白了共军为什么会有使不完的兵力、会有打不完的炮弹。因为,这些普通的百姓其实全都是毛泽东军队的成员,是他们把解放军的兵工厂、粮食库、军医院和训练营全部搬到了战场上。在这样的民众支持下,共产党的战争根本就不会有内线和外线的区别,他们是社会的新兴势力、他们是新世界的主导,每一个战区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根据地,他们随时能够以昂扬的斗志、充足的物资和充沛的人力在任何一块国土上较量厮杀,直到把所有敢于抵抗的力量消灭干净,直到让他们的旗帜高高飘扬。

    从这一刻起,蔡智诚清楚地意识到,他应该离开国民党军队了。他应该离开这条即将沉没的破船,因为这场战争对于他曾经的理想而言,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蔡智诚的理想破灭了,可担架队的民夫们却还在兴致勃勃地开会。

    会议的主题是“我们为什么支前?”。这个话题看起来已经反复讨论过许多次,所以每个人都可以踊跃发言、并且讲得头头是道。

    “支持前线作战,既是帮助解放军,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咬紧牙关,倾家荡产,熬过眼前苦,幸福后代人。支援大军打胜这场战争,赶跑国民党,我们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共产党给穷人分了地,穷人做事要凭良心,不能翻身了以后又忘本”

    “北方人都来帮我们闹革命,我们自己也要争气,打败蒋介石,保卫胜利果实”

    “支援前线最光荣,拿到完工证心里才踏实,得到立功证全家有面子!”

    管理员同志显得十分满意:“很好很好,小组讨论就是好,可以统一思想、步调一致。咱们共产党为什么能够老打胜仗?就是因为有小组!组长带头、组员拥护,人人有进步,谁也不掉队”。他接着又补充说:“咱们现在要把伤员送到宿州去,这批伤员都是经过医疗所救治的,不象刚下战场的时候那么急躁,所以我们可以走慢些,但一定要走稳,不能让伤员同志颠着了、摔着了,不能让他们感到痛苦难受……”

    队伍出发了,十八副担架排成纵队向北走去,与他们逆向而来的是满载着粮食和弹药的大车小车,还有许多人扛着门板、抬着木料,准备上前线去修工事。沿途的村落有的被战火焚毁了,有的还完好无损,但几乎所有房屋的门板都被拆掉了,柴草也被搬运一空,只在墙垣上留下一些告示和借记条。

    一些外出避难的村民正陆陆续续地返回家园,一位中年妇女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扯着一头牛,运输队的民夫们想要用那条牛去拉大车,可她坚决不肯答应,工作组的干部写了保证书,再三声明“如有损伤、照价赔偿”,却没想到那位妇女居然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了,不要借我的牛呀”,弄得身边的小娃娃也哭嚎起来。大家只好哄笑着作罢:“好大姐,别害怕,请回家吧。你现在是还没有觉悟呢,等明天开过会,准保你高高兴兴地赶着牛儿支援前线”

    村庄的上空时不时的有飞机掠过,照例是乱丢一通。支前的人们拣到了几包空投品,那包裹里的大饼子还是热乎乎的。田野上立刻就爆发出一阵欢笑:“飞机嗡嗡响,给俺送干粮,慰劳解放军,谢谢蒋队长”。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给解放军的伤员让道,无论大车小车还是扁担挑夫,大家都把平整的路面让给了担架队,担架队员们也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丝的颠簸震动到了伤员的痛处。

    寒风凛冽,气温很低,蔡智诚看见一位脸色苍白的伤兵,因为失血过多,即便裹着棉被也还在不停地发抖,于是他就脱下身上的羊皮袄盖在了担架上。这个“人道主义”的举动很快就被管理员发现了,他立刻十分兴奋地大声鼓动起来:“喂——呀!瞧瞧教书的蔡先生,人家自己也受了伤,却把皮袄子让给咱们伤员同志取暖,真是好样的,大伙给他叫个好!”

    “好——咧!蔡先生,好样的!”

    一时间,就连担架上的伤号们也抬起头来,努力地给蔡先生送上了感激的微笑。这些笑容使蔡智诚不由得面红耳赤,在这一张张苍白的、亲切的、“属于敌人的”面孔跟前,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羞愧的感觉。

    担架队员的年龄各异,体质也参差不齐。有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显得特别孱弱,所以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被换下来休息,和蔡智诚走在一起。

    这老头儿姓秦,原本是宿县乡下一个半医半巫的“端公”,平日里只会跳跳大神或者开个草药方子什么的,从没有下田种过地、也没有干过力气活。宿县解放之后,政府规定十八岁以上五十五岁以下的男子都必须参加支前,能够免除民夫义务的只有专业技师、作坊工匠、商铺贩子以及学堂的学生和教员,秦端公既不属于技师也不属于工匠,扒拉来扒拉去就被编进了担架队,他多少比别人多懂一点医术,临时号个脉掐个人中什么的到底要比一般人强一些。

    支前的待遇很公平,每人每天补助二斤粮、四钱油、六钱盐,每个月发一条毛巾一双鞋,弄好了还可以在军队上领一件棉袄当纪念品。但问题是秦老头抬不动担架,而且他这个当“端公”的还有个“忌讳横死”的规矩,害怕“冤鬼附身”,轻易不敢招惹战场上的阵亡者,因此也就不能够参加掩埋尸体的工作。这样一来,虽然同伴们都非常体谅他,但他自己却觉得十分惭愧,认为是个人拖了集体的后腿,所以就琢磨着要换个行当、另找个门路为人民做贡献。

    秦端公的计划是跑到南边去做买卖——解放军来了以后,原先的货币制度就变更了,市场上只认北海币和银毫子,国民党的钞票不能用。但老百姓的手里却还有相当多的金圆券,大家总不能让这些东西都作废了,于是就把它们集中起来,委托几个跑江湖的贩子到国统区去买粮食,实际上就是搞走私。

    “解放军让去么?”蔡智诚对这个行当很感兴趣。

    “让去。在解放区不允许囤集物资,但拿着金圆券到国民党那边买粮食回来,人民政权欢迎着呢”

    根据老秦的解释,由于淮海战役的战事时间长、参战人员多,淮北一带的粮食储备已经非常紧张。“十一月份以来就征了三道粮草,头一道是打徐州,第二道是打宿州,第三道是打黄维,接下去又要打杜聿明了,看样子还要征第四道”,“乡下的存粮已经耗光了,现在正主张倾家荡产为前线。乡亲们都指望打了胜仗之后过平安日子,可如果不赶紧想办法弄些粮食回来,有的人家打完了仗就只能去逃荒……”

    秦老头干粮食买卖的目的是为了解决乡民的吃饭问题,但这单“生意”却给蔡智诚提供了一个逃跑的捷径,这家伙灵机一动,当即表示:“秦老板,我和你一起干,我在五河县有亲戚,能搞到便宜的粮食,还能帮忙运回来”

    “啊呀,那敢情好,咱们俩搞合伙、咱们俩搞合伙”,从来没做过买卖的老秦头顿时喜出望外,他哪里会知道,眼前这位精明能干的合作伙伴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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