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们禁不住都惊呼起来,苏婉站在珠华旁边,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小动物受到惊吓一般,秦坚白不由多望了她一眼,才继续说起话来。
    “正巧二皇子殿下领着侍卫逛至附近,见此忙命侍卫们都下场帮忙,因处置得及时,现在都没事了,也没有烧着人。”
    文太太念了声佛:“万幸,万幸。”
    当下方领着诸人重新回棚,命丫头给秦坚白倒盅茶来压惊,秦太太低声向继子道:“坚白,你那灯放我这里来罢,总提着做什么。”
    就伸了手,秦坚白听话地把灯交给了她,接过丫头递来的茶盅。
    秦太太拿到灯,转手就给了章二姑娘,文太太很看不惯,但她名义上是秦坚白的母亲,如此行事,旁人无法干涉。
    章二姑娘接了灯,低头含笑,不妨秦坚白喝完茶后,向她拱手见礼:“苏姑娘。”
    章二姑娘愕然抬头,不等她说什么,秦坚白又问秦太太道:“母亲,苏姑娘的这位尊长不知该如何称呼——?”
    章太太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
    秦太太僵着脸:“这、这不是苏家姑娘——”
    这回是秦坚白惊讶了:“什么?”
    他是真不知怎么回事,一进灯会他就让秦太太打发去买灯了,随后秦太太才去找了章太太和章二姑娘,他根本没见过这两个人,也不认识苏家的女眷,秦太太替他送了灯,他自然就以为是送给苏婉了。
    文太太在上首笑了:“怪我,这一时乱的,没想起来给你介绍一下。”
    便把如楚河汉界般分坐两边的章苏两家人介绍了一下,秦坚白惊讶更甚,但他同时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想了片刻,向章二姑娘伸手:“章姑娘,对不住,我原买了好些灯,只是那头太乱,都挤掉了,只剩下了这一盏,是我要送给苏姑娘的——”
    一盏灯不值什么,若在平时,送错了就送错了,再去重买便是,只是当此敏感关头,秦太太背着他坑了他一把,他只有把要回来,才能最简洁鲜明地表明他本人的态度。
    章二姑娘的脸一下涨红了,秦太太忙道:“坚白,不过一盏灯——”
    “还你!”
    章二姑娘受不了这个羞辱,已经一把把灯丢还了回去,站起身来就走。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一出去,就被一个熟人拦住了:“章二?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巧啊。”
    那人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满是不怀好意,“看你这样子,又是吃了谁的气,叫谁弃嫌了?”
    ☆、第149章
    章二姑娘见了这个熟人,万万不能示弱,把才受的委屈往下压了压,道:“什么受气!我在里头闷了,出来散一散。”
    孟钿笼着件月白缎面披风,扬着下巴,讥诮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当真?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死撑什么呢,似你这般得巴结着主支才能得口热汤喝的姑娘,受些气也是寻常——不然,就凭你家那样,你哪来的这身体面衣裳穿?”
    这时棚里的人出来了大半,毕竟章二姑娘一个年轻女子,从哪方面来说都不能让她就这么独自赌气走掉,出了事不是玩的。
    但对章二姑娘来说,这份关心就显得很多余了,因为出来的诸人同时跟着听到了孟钿的话。
    旁人还好,秦太太完全掩不住面上的惊诧之色,失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坚白跟在章二太太后面,孟钿又望一眼章二姑娘和追出来的章太太,这两边组合起来的目的看上去挺明确,孟钿“了然”了,笑道:“章二,原来你在同人相看啊?怪不得借这么一身好衣裳来撑门面。”
    她记恨章二姑娘在她落魄时追到土地庙去骂她,今番遇上,连个“妹妹”都不肯加了,直呼排行,轻视之意显露无疑。
    这下秦太太听得再明白没有了,孟钿与万公子做妾,万公子有个首辅爹,手面阔得不行,毫不吝惜地撒钱把孟钿妆点起来,孟钿让养了半年,那身贵女气息又全回来了,乍一看矜傲高贵,不似那等信口胡说之人。
    秦太太半信半疑起来,章太太见势不好,冷脸斥道:“孟姑娘,你如今给了人做妾,应当好好守着规矩,伺候大妇才是,往外头生什么口舌是非。”
    秦太太释然了——原来只是个妾,那就不必把她的话当真了,看她那副架势还怪唬人的。
    孟钿从伯府嫡女沦落为妾,虽说衣食上无忧了,终究与她以为的人生进程差得太远,心中对此原就有憾,让章太太一踩,当即痛得冷笑一声,伸手一指孟钿:“我生口舌是非?我说的句句是实!章二这身衣服要是自己的,为什么她袖口会有一道折痕?这衣裳她穿着根本就不合身,分明是借了定平侯府里哪位姑娘过了季的衣裳回来后改的。一般富贵人家的姑娘,做衣裳时虽也有藏着一些量,不过是个习惯,其实衣裳不等穿旧就压箱底了,以后或赏底下的丫头,或就那么放着,再没有谁把折进去的那点余料放出来——章二,你改人家的旧衣也就罢了,都不知道让人熨平了,还留个幌子在外面!”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朝章二姑娘的袖口聚集过去。
    说实话,她既然改了衣裳,袖口的折痕当然是已经熨过了,很不显眼,要不是孟钿这等出身骄奢豪门挑剔无比的人指出来,旁人真留心不到。
    而即便现在被点了出来,章二姑娘其实也可以辩解说是撞到哪里压出来的,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根本想不出话,完全被孟钿带着走了——要么承认衣裳是借来的,要么承认她换不起当季的衣裳,身量长了还只能穿改过的旧衣,总之,她改衣裳这一点是确定了的,那就都不体面,无非是个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章二姑娘傻了,被诸人的目光看得手腕处如火烧一般,再不及细想,伸指指回孟钿道:“你一个做妾的,这辈子连身正红都再穿不得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一句话喷出来是出气了,但她既没反驳,就等于坐实了孟钿的话。
    秦太太简直不可置信,来回在章太太和章二姑娘面上望:“你们——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你是定平侯府的姑娘吗?怎么出个门连身衣裳都要问人借?你们先和我说的不是这样啊!”
    孟钿看出苗头了,紧跟着就踩回去:“这位太太,我知道了,你大概是不怎么清楚定平侯府的状况罢?这位章二姑娘出身定平侯府不错,不过他们家几辈子没分过家,各房头的姑娘们站出来,能有百十号,不过人家要点脸的,逢着结亲这种大事时自然会说清楚了,嫡房主支偏房旁支,样样都有差别。您面前的这位侯府姑娘么——我说太细了恐怕您一时算不明白,我就这么简单说一说罢,定平侯府年节下进祠堂祭祖,章二父亲这一房排的位置,只差出了内仪门了。”
    她说完了恐怕秦太太没见识——有见识也不能叫章太太母女蒙了,补了一句说明:“内仪门外,就是家人小厮们站的地了。”
    这个比对就明确多了,也就是说,章二姑娘这一房实在是又“偏”又“旁”得不知到了哪一辈去了。
    珠华站在棚里听得一清二楚,揽着苏婉笑得肩膀直抖。
    真的太——没法说了!
    再没想到会有这个展开,她先攒的一肚子气全不翼而飞了,现在只剩一腔看好戏的热情劲。
    底都叫人掀翻了,章太太母女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低着头就要走,秦太太如梦初醒,阻拦上去,气得颤抖道:“你们怎么好意思出来蒙人,跟我说得那样好,又是同这家高门熟,又是认识那个贵人,说起来如数家珍——”
    孟钿快意地插了句嘴:“说认识几个贵人未必是蒙骗太太,章二一家子都肯钻营,一些正经场面是去过的,不过贵人们认不认得她们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太太更加恼怒地接着指责:“还说姑娘能陪多少多少抬的嫁妆,又说秋姐儿日后全在你们身上,根本不用发愁,我以为你们有多大本事,原来最大的本事是胡吹大气!”
    秦太太说着简直痛心疾首,先头在棚里章太太还摆着一副贵妇的架势在说这些,她是真的完全相信了啊!对她来说,一对比苏婉根本带不来多少利益,她才不惜冒着惹怒秦学士的风险也要搞这出花样,结果鱼没吃到,白惹了一身腥,回去秦学士知道她动了手脚,她还不知要怎么交待!
    章太太忍不住了,冷道:“姑娘出门说亲,谁不把自家往好里说,我们本就是定平侯府的人,又不是冒充了的,秦太太说的好似我们是骗子一般。你有的这么长篇大论地指责我们,难道你干的事有多好看?那棚里另一家的姑娘是怎么回事?你——”
    “章太太!”
    听她牵扯到苏婉,珠华不能只顾看戏不出面了,从棚里走出来,打断她正色道:“我看这些不过是个误会,到底为止也就罢了,再说下去都没意思,佳节良辰,何必弄成这样。”
    秦太太怒道:“什么误会,明是他家哄我!”
    珠华冷笑:“那你们两家怎么回事,只管自己辩去。我们家人只是出来赏灯,走累了问文太太借个棚子歇脚,同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点干系也没有,谁再胡乱拉扯,别怪我上你们门上找你们当家作主的人讨个明白!”
    秦太太又惊又怒:“你——”
    反驳的话要出口前她反应过来了,她要说出苏家就是带姑娘来相看的,那她明知如此,还带了章二姑娘来打擂台,底下的话她又要怎么说?不管哪条道她都是把自己的道给堵死了。
    她卡壳片刻,找不到话可回,便把一腔愤怒又全倾倒回了章家,这回看章家人再也不是先前那般了,而且下意识把苏家拖出来比了比,人家小门户的姑娘都矜贵,护得好好的,外头一个字也不叫扯上;这章二姑娘倒好,她先没敢蒙她们,明说了有苏家人的存在,这家人还是来了,真是正经的侯门娇女,哪会这点身份自持都没有!
    还要再吵,文太太也看不下去了,道:“好了,秦太太,章太太,都少说两句,牵三挂四的就没个头了,各人心里清楚罢啦。再站街上吵,这人来人往,再让熟人撞见了,谁脸面上光彩不成?”
    秦章两家的女眷们离着市井泼妇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叫提醒得回过神来,果见路上已有人投来好奇窥视的眼神,不由皆觉羞惭,章太太拉着章二姑娘忙忙走了,章二姑娘临去前向孟钿射出一记愤恨的眼刀,丢下一句:“一个妾,回去还要给大妇倒洗脚水,得意什么!”
    孟钿脸色一变,待要追上骂回去,身边的丫头拉了她劝道:“姨娘,我们和大爷走散了,该先紧着找大爷才是。已是在这耽搁了好一会,别再节外生枝了,和那等破落户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孟钿甩了手,没好气道:“别啰嗦了,我知道!”
    她也不理旁人,在丫头的劝哄下径自走了。
    余下的人等一时冷了场,站了片刻,苏婉苏娟听外面争吵的动静歇了,挽着手出来,苏婉小声疑问地向珠华:“嫂子?”
    珠华安抚地向她摇头:“没事了,别人家的事同我们不相干,我们走罢,往那边去迎一迎你大哥,他应当也快过来了,我们一起回家。”
    苏婉绷紧的肩膀松下来,露出一点甜甜笑容:“好。”
    珠华戴上风帽,跟文太太告了辞,秦坚白有点仓促地从后面追上来:“苏大奶奶,我母亲她——实在对不住。”
    冲他能把灯要回来这一点,珠华没迁怒他,缓了脚步,还算和气地回了他一句:“秦公子,我知道,这不怪你。”
    “多谢大奶奶体谅。”
    秦坚白说着话,试探着把灯朝苏婉的方向递过去,苏婉慢慢伸手,伸到半截,又忽然缩了回去,道:“别人拿过的我不要。”
    扭头催珠华:“嫂子我们走。”
    珠华被她的小脾气弄得好笑:“好好,走。”
    秦坚白不敢勉强,拿着灯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去。
    长街另一边的一个花灯摊位前,有一个华服公子一脚踢向旁边一个小厮,激动地道:“你看见了没有?那个岸上船上的美人?!”
    小厮提了满手灯,正辛苦地琢磨着如何把又压到他手里的一盏新灯拿好,让这一踢像个灯架一样晃悠起来:“哎呦,爷,到底是岸上还是船上,又是什么美人,您说清楚点——”
    华服公子一把把他一推:“蠢货,滚一边去,别挡着爷的路!”
    抬步就要往那边去,不想一袭月白披风随后挡住了他。
    孟钿望了一眼那还晃悠着的小厮灯架,心情好了点,露出笑容道:“终于找到爷了,爷好兴致,买了这么多灯,都是送我的吗?”
    “是是!”
    这华服公子贵姓自然是“万”了,万公子急不可耐地把她又一推,再往那处望,游人如织,佳人芳踪早融了进去,哪还寻得出来?
    孟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幸好叫丫头扶住,莫名其妙地跟着万公子的目光望去,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爷见着熟人了?”
    万公子失魂落魄:“嗯……”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二姑娘在定平侯府这一房的地位,打个比方的话可以参考贾芸在贾家的地位,
    草字头,和宁国府的嫡长玄孙贾蓉一辈,说出去一般是贾府爷们,可是要寻个生计还要问邻居泼皮借钱开路。。章二姑娘比他家好点,没那么穷,不过肯定也富不到哪去,正常吃穿行,要奢侈就没份了。
    ☆、第150章
    佳节良宵,长街花灯犹盛,失了兴致早归的人却各有各的闹心。
    秦坚白一路默默无言,秦太太携着小女儿坐在轿里,一颠一颠,先还有余怒未消,一时骂章家一时怨苏家,随着离家门渐近,她这些心思渐皆消去,不可抑制的恐慌开始漫了上来。
    她原来不会怕成这样,就算动的手脚捅到了秦学士面前,她早准备好了说辞,就说是想给秦坚白寻个更好的结亲对象方才如此,秦学士就算不认同她,不过发作两句,斥责她“愚”而已,不会真怎么样。
    可,万没想到章二会是个掺了水的侯府姑娘,那层披的皮还叫人当街揭了,她激愤之下,好像也说了几句不该说的,凡此种种全落在了秦坚白眼里,等下到家,他若是往秦学士面前告一状,她却要如何是好?
    扪心自问,秦太太觉得虽然秦坚白是原配留下来的继子,她也真没想过害他,她想给他说章二姑娘,虽说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在,终究对他也是有好处的不是?
    谁知道章家人会是蒙骗她呢。
    她上了当,也很受伤啊。
    秦太太胡思乱想着,两度掀开轿帘,想跟秦坚白说两句和软的话,终究碍着轿夫就在左右,出不了口,一而再地犹豫下来,就进了家门。
    轿子进了宅门,秦太太透过轿帘见到前院书房那里透出灯光来,知道秦学士已经回来,不由心下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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