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我等会让小荷和青叶都来帮你,十来个汉子呢,一路送了我弟弟这么远,要好好招待一下。家里可缺什么酒菜?我现让人去买。”
    梁大娘乐呵呵地道:“奶奶放心,都交在我身上,也不用买什么,年根底下,各样吃食都备得足足的。”又看叶明光,啧啧赞叹,“这就是奶奶的弟弟罢?真是好模样儿,同奶奶一般的品格。”
    就揭了一个笼盖,从里面拿出一碟热气腾腾的红豆糕来,让叶明光吃。
    “谢谢大娘。”
    叶明光很有礼貌地拿了一块,边吃边出来,珠华正低头和他说话,要带他去休息,见到叶明光的目光忽然往边上望去,她下意识跟着一抬头,便见孙姨娘站在门边,半伸着头往这边打量。
    她笑了笑:“姨娘。”
    她这一声出来,叶明光也就知道打量他的人是谁了,跟着喊了一声。
    孙姨娘讪笑了下:“小少爷来了,奶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珠华见她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捏着张红纸,知道她在剪窗花,就道:“姨娘忙自己的吧,我这里忙得过来。”
    拉着叶明光到前面正房,翠桐和半芳两个年纪太小,外面搬东西的活珠华没让她们去,此时让她们去抬盆热水来,亲自卷了袖子,给叶明光擦脸洗手,又凑近了闻闻他的头发。
    叶明光微红了脸躲开了:“……路上没时间洗。”
    珠华笑了:“我给你买了服侍的人,只是现在都在外面忙着,等晚上洗澡时一起帮你洗罢。”
    又问他:“你累不累?”
    叶明光精神奕奕地摇头:“不累!”
    他说着目光炯炯望珠华,珠华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便转身去开箱子道:“我提前给你做了几身衣裳,只是尺寸是估摸着的,不知准不准,你来比划一下我看看。应当不会短,不过假如短了也不怕,我特让人把衣角掖长了,拿去让人改了再放出来一点就好。”
    她见到叶明光开心,其实不是多要紧的话,硬是絮叨个不停,叶明光让她来回拨弄着比划衣裳,又幸福又有点苦恼——姐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好,就是记性好像还是不怎么样,该问的问题一直想不起来问。
    明明是很重要的问题啊。
    叶明光憋不住了,有点小哀怨道:“姐姐,你都不想知道我考得怎么样啊?”
    因早便说好他考完就上京,沈少夫人没有再特意安排人送信,童试的传播度与会试又不能比,他的成绩不会这么快传到京城来,这里一定还不知道才对。
    珠华:“……”
    她确实还不知道,也真没想起来问!
    她没见到叶明光的时候和苏长越念叨过这件事,但其实在她的真实念头里,一个童试而已,除非叶明光考一半睡着了,否则就没有不过的可能。她这个信心太充足了,以至于潜意识里觉得叶明光就已经中了一样,等到真迎到了他,团圆的喜悦压过了其它情绪,一时把别事全忘了。
    不过这时她也不太着急了,叶明光都是个主动邀功的小模样了,还能有个不中的?就笑道:“第几名?”
    叶明光压了压嘴角:“忝居第一。”
    不等珠华夸他,他矜持地又补了一句:“三个。”
    珠华没经过科场,这些常识是有,毕竟需要个反应的过程,苏长越走到廊下时听到,掀帘进来,先一步道:“小三元?”
    这个名词清晰多了,珠华欢呼一声,丢下衣裳就揉他的脸:“这么厉害!”
    叶明光晃着脑袋往后躲:“姐姐,我系大人了——”
    “好好好,你长大了。”
    这个好消息让苏家过年的喜庆味又足了几分,连苏婉苏娟知道了都咋舌不已——她们不十分清楚外面的事,但现有苏长越这个例子比着,他当年十五中秀才已经算了不得了,没想到还有更厉害的,叶明光过了这个年也不过十二,一般人家这个年纪的还是个纯粹的孩子,譬如年节时跟大人出外拜年做客,都是混到孩子堆里去玩,他已经有资格上正经席面了。
    护送叶明光来的护卫们用过一顿丰盛的饭菜,隔天他们不顾挽留,就要告辞离去,大过年的让人家在路上奔波,珠华挺不好意思,七七八八捡着方便带走的熟食给他们塞了一堆,又请帮忙给沈少夫人带了感谢信和礼物,才送他们走了。
    接下来就是团圆过年,本朝官员的年假被截为两段,正旦也就是正经的春节过年从初一放到初五,随后的元宵节则从十一一直放到二十。中间五天需要开衙上值,但卡在两个小长假中间的时段,想也知道根本没什么人有心办差,多是去衙门晃悠一圈,跟同僚谈谈笑笑就罢了。
    过年无非吃吃喝喝,前几日在家吃喝,后几日出门吃喝,苏长越还好,他的应酬不算多,不过正月十二有一桩必要去的——翰林院的秦学士做四十岁的整寿。
    珠华问他:“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秦学士家屋舍没那么多,人去的太多,里外不好区隔,所以一般都不携眷。”苏长越想了一想,“不过,光哥儿要是不怕生的话,倒是可以跟着我,秦学士为人低调,他请的都是翰墨文士居多,光哥儿将来必定从文,提早见识一下不坏。”
    珠华懂他的意思,这所谓“见识”不是指见识什么富贵大场面,叶明光在魏国公府都住了几个月,他不缺这方面的见识,但是纯文臣的圈子他就从未有机会见过了,这其实才是他真正用得上的见识,那些富贵见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是自己的,不过看个虚热闹。
    叶明光有开挂的记忆力在,死读书对他来说从不是什么难事,他需要补上的是书本之外的知识,这一块他既很难自学成才,珠华也帮不了他——她混的是夫人圈,叶明光小时候还能跟她后面去博两声夸赞,大了就不行了,他的主场已经不一样。
    “苏哥哥,多谢你想着他,你怎么这么好呀。”
    珠华笑眯眯灌他两句迷汤,马上亲自去找着叶明光,把他喊过来,把事跟他说了,又道:“没事,你就跟着你姐夫去就行了,看看别人怎么说话行事,送个礼,吃顿饭就回来了。”
    叶明光并不紧张,他三场试考下来,外表看着变化不大,其实内里已经成熟了不少,就点头应了下来。
    两边说好,轮到十二这一日,他就跟在苏长越后面出发了。
    ☆、第145章
    秦学士家住在甜水胡同,他在翰林院已呆了十年以上,从入仕之初无品级的庶吉士一路升到了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始终在这天下最为清贵的翰墨之地,他过生日,举办的与其说是寿宴,更像是一场文会。
    络绎不绝的来客们皆是温文儒雅的文士装扮,出自翰林院的同僚们几乎占了一半,苏长越到时,很自然地跟他们融成一圈说话了。
    他资历浅,来得算早,此时客人还不多,叶明光跟在他旁边立着,苏长越介绍了一句是妻弟,初到京城,跟来长一长见识。旁人便不留心了,继续聊自己的,负责帮忙接待客人的秦学士长子见到,让人给叶明光另端了一盅蜂蜜红枣茶,又给上了碟梅花糕来。
    叶明光谢了他,就立在桌边,一手茶一手糕,一边慢慢吃着,一边竖着耳朵听这间屋里的闲聊。
    不管朝政底下有多少暗流汹涌,近来在面上是太平无事,官员们谈天的气氛便以轻松为主,分了几个圈,有论诗词的,有说文房的,有聊公务的,还有交流邻居家新近出了什么八卦的,有的没的,灌了叶明光满耳朵。
    苏长越逗留了一会,该打的招呼打到了,俯身低声和叶明光道:“光哥儿,秦学士对我有提携的情分,我去问一问他有无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在这里呆一会,我去去就来。”
    这其实就是个礼数,秦学士不可能真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不过去走过这个过场,双方的颜面都显得好看一些——但虽然是个过场,他也不能带叶明光同去,哪有去帮忙还拖家带口的,看着都不诚心了。
    叶明光点点头:“姐夫,你去忙,我就在这里等你,哪也不去。”
    苏长越便匆匆走了,叶明光继续呆着,当个吃糕群众。
    “文兄,我觉得这里用‘观’更好,意境更为平和,‘见’字就显得浅了些……”
    “我从前都以为天下砚台,端砚第一,前日偶得一方松花砚,色欺洮石风漪绿,神夺松花江水寒,才知这些器物,各有千秋,未必个个都能分出个高下来……”
    “……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真是烦煞个人,专捡着半夜闹腾,一嗓子嚎出来,能止小儿夜啼。内子吵得受不得,白日里去问,他家人也怨得了不得,说他家老太太是怨恨孙女攀了高枝,不肯拿回大把银子来,去把儿子赎回来才会如此——真是一点点规矩也不懂得,圣旨钦定了发配边关的案犯,便搬座金山也赎不回来。这老太太不讲道理,孙女到人家去了管不得,就磋磨儿媳出气,捡着大半夜要茶要水,儿媳慢一步儿,就大骂不孝。打从他家搬到我家隔壁,连累着我们都睡不安宁。”
    这说八卦的长篇大论,怨气十足,把旁人的注意力也引过去了:“这是谁家?犯了什么案子?”
    又一个人笑道:“文兄呆了,这还用问,近期叫流放的还有哪家。”
    问话的醒过来了:“不错,是忠安伯府。我记得先听说他家女眷都惨得寄居到了哪个土地庙里,几时搬到卢兄隔壁去了?”
    抱怨的正是探花卢文滨,道:“别提了,有三四个月了,我起初也不晓得是他家,因他家成日吵闹,隔墙传过来,我才知道了。”
    “他家孙女是嫁了谁?家事都一败涂地了,还有高枝肯娶,莫非是个绝色美人?”
    卢文滨不屑地撇了撇嘴:“绝不绝色我不知道,不过哪里是娶,是让人纳了做妾去了。你们猜是谁家?”
    “卢兄也不给个提示,京城豪贵上百,这叫人怎么猜。”
    “不是勋贵,再一个,只管往高了猜就是。”
    屋内众人再闲也不至于关注万阁老的儿子又纳了几个小妾,因此都不知道,不过万公子名声在外,有了两个限定条件后,立时就有人猜出来了。
    卢文滨点了头:“就是他。”
    “这位万公子真是——”
    众人免不了一阵议论,倒也不全是贬语,男人在纳妾这件事上的态度总是宽容的,能把昔日的伯候之女纳入屋内做个小星,想一想也是难得的风流艳福。
    但这种话不便于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于是总的来说,还是以不赞成的居多。
    这个过程里,卢文滨自然而然成为了话题的中心点,他眉宇间泛过一丝得意,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叶明光,口气轻慢地道:“这是谁家小儿,如何在这里徘徊不去。这不是你胡耍的地方,隔壁有专为小儿开的一席,你应当去那边。你不懂事,莫非带你来的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按规矩来吗?”
    叶明光:“……”
    他嘴里还含着半块糕,暂时不好回应。
    旁人看他嘴巴还一动一动地在嚼,长相精致又有些憨憨的,笑着打圆场:“是小苏家的亲戚,这孩子乖巧,并没插话乱跑,他要在这里,就由他去罢,听一听也碍不着什么。”
    也有人侧目卢文滨:这傻装得真没技术含量,屋子拢共这么大,便没看见苏长越带人进来,总该听到他介绍的声音了,和人家有心结就有心结,有本事怼正主,乘大人不在,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卢文滨这个脾气,本身便不是很讨人喜欢,他得的探花又笼着疑云,不能服众,当下就有人轻笑着道:“卢兄的耳力说来也是奇怪,隔着院墙和屋墙起码两道砖瓦,总是被邻居的动静吵得不能安睡;这同在一室,反而听不到同年的说话了,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卢文滨红了脸:“你——”
    他当然是故意的,他顶着一甲探花的名次却总被二甲传胪压一头,心里如何能服气?千方百计想找着机会把这一头压回去,在翰林院里一直未能如愿,这才把心眼动到这种场合上来了。
    虽则欺负一个孩子有些胜之不武,但只要把这个孩子撵出去,苏长越自然大大跌了脸面,能折辱了他才最重要,与之相比,他就落下一点苛刻的名声又值什么,何况,他本也不是凭空发难。
    就平息了一下怒气,指着叶明光道:“这屋里不敢说有多少鸿儒,也是往来无白丁了,诸君言谈的且有朝政公务,以这小儿年岁,当开蒙不久,与顽童相去不远,你我的话也是他可以乱听的吗?他听得懂吗?这是将我等当做了什么?”
    先前讽刺他的人就哑口了——这有道理在,虽然叶明光不吵不闹,这也不是正经议政场合,一般人都无所谓他在,但卢文滨硬要挑刺,再跟他往下辩,似乎也犯不着。
    离叶明光近的文兄就低头劝他:“小孩儿,这里其实没什么好听的,大人的话无聊得紧,我带你到隔壁玩去罢,我儿子也在那里。”
    叶明光把最后一口糕咽下去,口齿清晰地才开了口:“谢谢伯伯,我有两句话,说完再走。”
    他可以走,但不可以被撵走。
    条理清晰又有礼貌的小孩子总是招人好感的,文兄笑道:“哦?你说。”
    叶明光仰头望向卢文滨,道:“这位大人,你说你的话我听不懂——这我才真是不懂,你无非是说,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
    他声音响脆,把卢文滨先前说忠安伯府家的事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说到一半时,苏长越回来了。
    “……”
    他表情罕见地有点囧,小舅子这是说的什么东西?什么磋磨儿媳的,这种内宅八卦言辞他从哪听来的?回去要是告诉珠华,算不算他没看好小舅子,让他被人带坏了啊。
    只是看屋内情形,一屋人都静静听他说,无人阻止,其中必有缘故了,苏长越便站了他旁边去,先未出声。
    再旁观片刻,他看出了头绪——随着叶明光不停的说话,卢文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经到了一望即知的地步,不少人的目光在叶明光和他之间来回轮转,看叶明光时是惊讶,看他时就是揶揄了。
    苏长越心里有了数,微微动怒,卢文滨几回针对他,他没往心里去,能避让的都避让了,但此人气量狭窄至此,为下他的脸面,不惜欺压一个孩子,让人无法可忍。
    候到叶明光说完,他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带点责备地道:“光哥儿,我带你来,是为见识文贤前辈的风采,扩一扩见闻,见贤思齐,你学这些妇人的闲话做甚。快些忘了,莫回去学与你姐姐,不然连我都不好交代。”
    叶明光无辜脸:“姐夫,我不是有意学的,这位大人说我听不懂他的话,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没有说什么深奥义理。我怕我走神听漏了什么,所以回想出来问他请教。”
    “噗!”
    “哈哈!”
    旁边的人接连笑开,文兄年岁较长,为人厚道些,只笑道:“小苏原来这般惧内。”
    原就不服卢文滨的人说话就直接多了:“卢兄说得那么严重,我以为是泄露了什么禁中密闻呢,吓了我好大一跳,都不敢出声了,原来不过是聊了聊邻居家的夜半私语。”
    卢文滨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先前的话能被叶明光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一时震惊过度,忘了打断,待到后来要打断,晚了,脸已经丢出去,哪里还捡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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