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有股腥味。

    是血腥味。

    行走江湖的人都闻过这种味道。

    甚至许多人痴迷这种味道。

    不错,他们痴迷着死亡。

    朝露夕雨楼中少了两个人。

    少了两个痴迷血腥味的人。

    而其他留下的人,则痴迷另一种味——

    酒味。

    他们仍不愿意走,他们仍愿为金风桂子留下。

    哪怕留下的是自己的尸体。

    在大堂的最中央,那个手托酒坛的白衣公子仍只将视线放在手中的酒坛上。

    他也仍微笑着。

    事实上从他走进这间朝露夕雨楼后便一直微笑着。

    他似乎即使忘记了呼吸也不会忘记微笑。

    人们对于笑是有着绝对的亲切的。

    因为人们刚出生时是只会哭的。

    笑,更像是一种后天的习得。

    所以笑很珍贵。

    而人们对珍贵的东西都会感到亲切。

    就像一柄名剑,一口宝刀,一锭金子,一个爵位。

    也像这一坛金风桂子。

    白衣公子看着手中的金风桂子,说道:“有没有人愿意出十万两?”

    没有人回答他。

    没有人愿意出十万两。

    他叹了口气,“看来这金风桂子果真不是天下第一美酒,可笑你们从百里之外远赴与此,竟只是为了争一个笑话。”

    “哈哈哈——”

    有人笑了,是在围着白衣公子的人群中。

    笑的人着一身青灰布衫,自人群中缓缓走出。

    他是个男人,但他的脸却美得像个女人。

    他走到了白衣公子面前,很优雅地走来,很优雅地开了口:“孰为天下第一、孰为天下第二,难道阁下有资格来排此座次吗?”

    白衣公子道:“每个人都有资格,毕竟每个人都有眼睛,有嘴巴。”

    青衫人邪魅地笑道:“但一个人若想点评金风桂子,除了眼睛和嘴巴之外还要有另一样东西。”

    白衣公子道:“什么东西?”

    青衫人道:“第二条命。”

    白衣公子道:“你想要我的命?”

    青衫人道:“我当然想要你的命。”

    白衣公子道:“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的命,他就一定要比对方出手更快。而在你之前那个想要我命的人出手太慢,出手慢的结果就是要了自己的命。”

    青衫人道:“你大可放心,我出手一向很快,保证你必死无疑。”

    白衣公子道:“袁三快当初应该也是这样认为,他现在一定悔不当初。”

    青衫人道:“可我毕竟不是袁三快,袁三快也毕竟没有我手中的这枚金针。”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金色细针。

    这枚金针只有普通的缝衣针一般长,只有普通的缝衣针一般细。

    金针泛着金黄色的光芒,这光并不强,但却照进了每个人的眼中。

    每个看到这枚金针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而白衣公子仍旧未看他的金针,也未看他。

    他仍微笑着,他的微笑从未改变,“天下暗器云诡波谲,但能够杀我的暗器还没有出现。”

    青衫人并不生气,他只感到滑稽,“你连看都未看,便敢如此笃定它是暗器,如此笃定它杀不死你?”

    白衣公子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杀人蜂’江千灵,你手中的金针自然就是你的杀人名m器,也是江湖上顶尖的暗器‘金蜂尾后针’。”

    江千灵笑道:“所以在你眼中,并非是金蜂尾后针杀不死你,而是我杀人蜂江千灵杀不死你?”

    白衣公子道:“江湖传言:‘金蜂蜇人,不死不休。尾后一针,眉间一红’。”

    江千灵道:“既然你听过这句话,便也应知道我出手到底有多快吧?”

    白衣公子道:“你曾杀死七十四位高手,也只用了七十四针,每次出手都能正中眉心,一击毙命,确实不算慢。”

    江千灵道:“看来你对我的确很了解,我也的确应该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白衣公子道:“是要我承认金风桂子是天下第一美酒?”

    江千灵道:“不,是要你把洒在地上的酒一滴不落地装回去。”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得意,如同他曾经戏耍那些被他杀死的武林高手一样。

    白衣公子道:“看来你非出手不可。”

    江千灵道:“你一心求死,而我本就一直做着替人消灾的生意。”

    他迈着那优雅的步子缓缓向白衣公子走近。

    他走到了白衣公子面前,细细凝望着他的眉心,手里捻着那枚骇人的金针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笑道:“它马上就要插进你的眉心,你就一点也不怕么?”

    同样的金光烁烁,金锭就能让人眉开眼笑,而金针却能让人皮开肉绽。

    江千灵的金针还没有插进白衣公子的眉心,却无疑早已插进了堂内众人的内心。

    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曾听说过杀人蜂江千灵的名号。

    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想见到杀人蜂江千灵的金蜂尾后针。

    而在今天,无论想不想,他们终是见到了这枚取走过七十四位高手性命的金针。

    但在此时,虽然他们见到了这枚金针,却反而对它充满了疑惑。

    不,他们的疑惑是对江千灵。

    每一个习武之人都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暗器杀人的方式。

    暗器杀人,自然要趁人不备,还要与对手保持好距离免遭反制。

    一枚小小的金针,在对手面前使出,还是紧贴其身前使出,纵使能够射中,威力也不过尔尔。

    但江千灵此时正是炫耀着他的暗器,就在白衣公子眼前不足半尺处炫耀着。

    就像渔夫向鱼炫耀鱼竿,就像马夫向马炫耀马鞭。

    这一种折磨简直无比慑人,却又无比愚蠢,但对江千灵来说,这实在快活无比!

    他那张靡颜腻理的面孔已兴奋得几近扭曲。

    他那个细捻金针的手掌已颤抖得近似发癫。

    终于,他出手了!

    他的右手猛地向后掠去,金蜂尾后针的针尖笔直的瞄着白衣公子的眉心。

    “受死吧!”

    他的右手两指紧夹金针向白衣公子袭去。

    这一动作将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并非是这武功有多么高明,恰恰相反,是它太滑稽。

    滑稽地出人意料。

    谁能想到,传闻中的武林顶尖暗器金蜂尾后针不是飞掷而出,而仅仅是如此滑稽地刺出去?!

    难怪江千灵会靠近白衣公子,如此的杀人手段也确实非靠近不可。

    但若真的要近身杀人,一把匕首要比一枚小小的金针合适的多。

    此前从未有人见识过杀人蜂杀人的手段,更没有人见识过金蜂尾后针杀人的方式。

    人们曾对这位臭名昭著的杀手有过许多推测,但恐怕任谁都不会想到他杀人竟是如此的简单。

    简单地既愚蠢又滑稽。

    这样真的能杀死人吗?

    杀不死,一定杀不死。

    只要对方是个稍懂些许武艺的人,就一定杀不死。

    可他却又分明杀死过很多人,杀死过七十四位武林高手!

    每个人都想笑。

    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他们相信江千灵不是一个笨蛋。

    至少并不比死于他金针之下的七十四人笨。

    所以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江千灵右手夹着的金针已距白衣公子眉心愈来愈近。

    他的左手只是自如地背在身后。

    他很轻松,很自信。

    他知道,即使是如此简单的招式也非常奏效。

    毕竟它曾奏效过七十四次。

    但这一次,它并未奏效。

    金光乍现便乍止。

    白衣公子只是用脚轻轻一踢,杀人蜂的尾后针便被踢飞出手,插入了房顶的横梁上。

    他笑了。

    他们笑了。

    所有人都笑了。

    笑出了声。

    人们像看一个小丑般看着这位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蜂。

    他也真的就像一个无比滑稽的小丑。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招式?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杀手?

    怎么会有比他还蠢的七十四名高手?!

    人们再也抑制不住对他的嘲讽,他们笑出了眼泪,笑破了肚皮。

    他们戏谑地看着没入房梁的金针,戏谑地看着江千灵空空的右手,戏谑地看着他震惊的表情……

    他居然也会震惊?

    他居然真的以为这种愚蠢地手段能杀死人?

    ……

    不对……

    所有的笑声突然地停止了。

    因为所有发笑的人突然看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缕光。

    一缕金光。

    一缕取走七十四名高手性命的金光!

    此时那位白衣公子仍是悠然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脚已收了回去。

    但他的右手却有两指正抵住江千灵的下颌。

    他的两指紧紧抵着,江千灵的嘴巴则紧紧闭着。

    而那缕金光,就闪耀在其两唇之间。

    白衣公子道:“可笑它名叫金蜂尾后针,但却不在你的屁股里,而是在你的嘴里。”

    不错,江千灵两唇间正是金蜂尾后针!

    江千灵浑身颤抖不住。

    他的表情已痛苦至极。

    他拼尽全力想将口中金针射出,但在白衣公子双指施力之下,半个身子竟完全僵住,使不出任何气力。

    堂内众人皆是冷汗涔涔。

    谁能想到杀人蜂江千灵的金针竟是由口中射出?

    众人一时舌挢不下,哑口无言。

    白衣公子双指向旁一撇,江千灵的头便也随之撇开。

    江千灵咳嗽不止,将那枚金针吐在了地上。

    他此时俨然如同一根死木,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金针,神游物外。

    白衣公子道:“暗器之长,并非在其快,而是在其诡。死在这枚金针这下的七十四人或许身手都比你要快,但都不如你诡诈。”

    江千灵木然道:“这世上除我以外绝无第二人知晓金蜂尾后针的秘密。”

    白衣公子道:“不,还有一种人也知道。”

    江千灵道:“哪种人?”

    白衣公子道:“死人,被金蜂尾后针杀死的人。”

    江千灵道:“可死人不会说话,更不会告诉你。”

    白衣公子道:“不,他们可以说话,而且我听得也十分清楚。”

    江千灵道:“他们说了什么?”

    白衣公子道:“他们说在死之前并不相信自己会死。”

    江千灵道:“可他们毕竟并未说出金蜂尾后针的秘密。”

    白衣公子道:“江湖人尽皆知,你杀死的这七十四人皆是眉心中针,一击毙命,且俱是死不瞑目,双眼紧盯前方。并且他们死时的表情都很轻松,甚至很得意,就像你右手施针时我们周围这些人一样。”

    江千灵道:“那又如何?”

    白衣公子道:“眉心中针,说明他们死前一直面向着你;目视前方,说明你并非从远处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地站在他们面前,甚至可能在与他们攀谈;而他们表情并不恐惧,十分轻松惬意,说明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被你杀死。”

    江千灵道:“而我是声名显赫的杀手,再厉害的高手也不可能没有防范。”

    白衣公子道:“你亮明自己的暗器,示敌以弱,对方却信以为真,于是疏忽大意。”

    江千灵道:“在他们大意的时候,也就是我真正出手的时候。”

    白衣公子道:“而你的金蜂尾后针太过耀眼,他们的注意力一定全放在你手中的这枚针上。”

    江千灵道:“但那只是一个幌子,真正能取人性命的金蜂尾后针则必然在其他地方。”

    白衣公子道:“那个地方必然不会是另一只手。”

    江千灵道:“不错,高手不会只看一只手。那么除了两只手以外还有哪里能施展金蜂尾后针?”

    白衣公子道:“当然是嘴巴,只有放在嘴巴里的金蜂尾后针才能做到直刺眉心,一击毙命。”

    江千灵惨然一笑,不再多言。

    而其余众人则听得后脊发冷,似是听到了黑白无常商量如何索命一般。

    白衣公子左手中仍托着那坛金风桂子。

    他的面上古波不惊。

    他仍是望着那坛金风桂子,悠悠道:“现在你觉得这坛酒可还是天下第一美酒?”

    江千灵抬起头戚戚看了金风桂子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但一眼便使他的生命完全的苏醒。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放肆,格外狂妄。

    他大吼道:“金风桂子就是天下第一美酒,金风桂子也必须是天下第一美酒!”

    他运起全身真气,额上青筋暴起,两眼通红,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个人。

    他的双腮鼓起,双唇之间又含了一枚金蜂尾后针!

    这一次,他终于要堂堂正正地使出自己的招式。

    ……

    但是,他终究没有吐出这一针。

    他再也吐不出任何一针。

    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的胸腔被一把匕首自后背穿过。

    他再也戏耍不了任何人了。

    他最后戏耍的人,是他自己。

    这把匕首通体碧绿,上雕细碎花纹,十分精致。

    精致的让人怀疑它根本不是用来杀人的。

    这把精致的碧绿匕首被人抽了回去。

    被它的主人抽了回去。

    它的主人是一个矮小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并不高,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很高的帽子。

    他的脸很白,他的眼很大。如果不是鼻子下还有两撇小胡子,那别人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姑娘。

    他从江千灵背后抽回那把匕首后又将它放在了江千灵的脖子下。

    然后他一来一回地抽动匕首,江千灵的脖子就一寸一寸地被锯开。

    他收下了这颗头,放到了一个黑色布包中。

    堂内众人默默看着他,默默看着地上的一片血红,最后默默看了一眼那个黑布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但谁都没有问。

    因为他们也都有一个共同的不去问的理由——不想成为下一个江千灵。

    那个矮小男子收好布包后嘿嘿笑了几声。

    他笑在一片血池中。

    他的笑有几分佻达,有几分乖张。

    但他的笑是很合时宜的,因为那位白衣公子也在对他笑。

    白衣公子的眼睛终于从那坛取走两人性命的金风桂子上移开了。

    他看着面前这个矮子,矮子也看着面前的他。

    他道:“虽然你杀了他,但你与他并没有仇怨。”

    矮子笑道:“我为何与他没有仇怨?”

    白衣公子道:“因为你在笑。”

    矮子道:“如果我与他有深仇大恨,杀死了他难道不应该笑么?”

    白衣公子道:“倘若真是深仇大恨,报了仇之后是绝对笑不出的。”

    矮子道愣了一愣,而后乐不可支。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忘乎所以。

    “报了仇不会笑,难道还要哭么?”

    白衣公子道:“像江千灵这样的高手所带来的仇恨往往能成为一个人毕生的目标,但当他达成这个目标时不仅很难感到快乐,相反最是痛苦。”

    矮子道:“还好我用不着痛苦,我与他素不相识,也确实无仇无怨。”

    白衣公子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杀他?”

    矮子反问道:“他要杀你,你难道还同情他么?”

    白衣公子道:“他并非是要杀我,他根本不在意我。”

    矮子道:“那他在意谁?”

    白衣公子将手中酒掂了一掂,道:“在意它。”

    矮子点点头,笑道:“而我杀他也不是在意他。”

    白衣公子道:“难道也是在意我手中的这坛酒?”

    矮子撇了下嘴,冷哼一声,斜过眼去看也不看那金风桂子一眼:“这酒对你们来说是黄金万两,但对我来说却一文不值。”

    白衣公子道:“你既然不在意这坛酒,又为何来这朝露夕雨楼?”

    矮子道:“因为我在意另一样东西。”

    白衣公子道:“那样东西是什么?”

    矮子又笑了,这次笑得甚是愉快,“是钱,杀人蜂的人头值很多的钱。”

    白衣公子轻点了几下头,叹道:“他曾暗杀过七十四人,七十四个家族给的赏银的确不会少。”

    矮子道:“你猜赏银一共有多少?”

    白衣公子道:“我为何要猜?”

    矮子道:“因为这赏银与你有关。”

    白衣公子道:“江千灵的死的确与我有关,你的意思是想把这赏银分给我一半?”

    矮子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全都给你。”

    白衣公子道:“为何全都给我?”

    矮子道:“因为这赏银刚好是十万两。”

    白衣公子道:“原来你是想买这坛酒。”

    矮子道:“我的确想买这坛酒,而你也刚好要卖。”

    他把裹着江千灵脑袋的黑布包递了过去,“头给你,酒给我。”

    白衣公子却并未看那颗头,他仍看着面前这个矮子。

    悠悠道:“你叫什么名字?”

    矮子道:“本大爷叫莫明琪,你到底换不换?”

    白衣公子道:“你不在意这坛酒,为何要买?”

    莫明琪道:“虽然我不在意这坛酒,但我在意你。”

    白衣公子道:“你在意我什么?”

    莫明琪道:“你这个人很有意思,而我对所有有意思的东西都在意。”

    白衣公子道:“所以你并非想买酒,而是想与我交个朋友。”

    莫明琪道:“对,是这样。有你这么有意思的人做朋友,我的日子也一定会很有意思。”

    白衣公子笑了笑,将手中那坛酒收了回来,道:“既然如此,这坛酒我不能卖。”

    莫明琪愕然道:“为什么不能卖?”

    白衣公子道:“我非但不能卖你酒,也不会与你做朋友。”

    莫明琪道:“为何酒不卖,朋友也不做?”

    白衣公子道:“不卖你酒,是因为你并不喜欢酒。不与你做朋友,是因为你骗了我。”

    莫明琪不解道:“我不喜欢酒不假,可我何曾骗了你?”

    白衣公子道:“你从一开始就骗了我,骗了我们所有人。”

    莫明琪道:“难道我说杀江千灵为领赏银是假?”

    白衣公子道:“不是。”

    莫明琪道:“难道我说与你诚心相交是假?”

    白衣公子道:“也不是。”

    莫明琪道:“全都不是,那么我到底哪句话骗了你?”

    白衣公子道:“你骗我的并不是你的话,而是你的打扮。”

    莫明琪道:“我的打扮怎么了?”

    白衣公子道:“你并不是个男人,却穿着男人的衣服,贴着男人的胡子,你说这算不算是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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