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家里人去看草泥马,我在院里帮我妈除草,她在院里弄了片菜园子,树了个葡萄架,又种了不少花草。虽不愿承认,父母现在年岁已大,我离家远难得回来,每次回来都想尽力帮着做点什么。

    我正拿着镢头松土,忽听见有人叫我。

    “哎,回来了?”

    我抬头,越过院墙,看见张夏先正趴在他家阳台上看我。

    “呦,包工头。”我道。

    这称呼瞬间点燃张夏先的怒点,他扒着窗户怒:“包你个蛋!老子是企业家!”

    “嗯嗯,企业家,企业家。”

    他穿着夏天的大背心,手里还拿着他爷爷的大蒲扇,“不热啊你?来我家吹空调。”

    “等我干完这点活。”我喊。

    “嗷,正好家里有我昨儿买的卤肉和高粱酒,你快点,抓紧的啊。”

    “你昨天买的还能吃吗!”

    “老子放冰箱里的!怎么不能吃了!”

    “放冰箱不窜味了么!”

    “就你他妈娇惯!爱吃不吃!”张夏先啪的把窗户关上,过了一会,他有啪的把窗户拉开,怒,“你到底吃不吃!”

    “吃吃吃!吃成了吧!——不过你那个卤味放冰箱真容易窜味——”

    啪——

    张夏先又哗啦把窗户一关,气鼓鼓回屋了。

    这坏脾气。

    等我好不容易拔完草,修了木架,冲了个澡,再去张夏先家里时,他已经买了新卤味回来了。

    “就他妈你嘴刁!我刚才闻了半天都没闻着窜味。”张夏先抱怨。

    “唔唔,是我错。”我嘿嘿笑着,和他坐在地板上就着卤菜花生米喝酒。

    金门高粱酒,五十八度,一口下去冒一身汗。我许久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一时间胃像着火了一样,一瞬间酒上头,当即有了晕眩感。

    “你现在都喝这么冲的酒?”舌头辣得发麻,我忙去喝纯净水。

    “都喝习惯了。”张夏先倒是嫌我没见识,自夸道,“就这酒,一瓶我都不带倒的。”

    “你也别喝这么多。”我知道他闷,也就不再多言。他爸的案子前几天出了结果,无期。他家里人认了命,没再上诉。张老爷子去世,张夏先他爸入狱,家里张奶奶身体还算硬朗,但已经没什么盼头,张夏先他妈的身体时好时坏——总的来说,他家只剩张夏先一个顶梁柱。

    他现在彻底过上正常生活,努力多挣些钱养家。他之前混日子的公司因张夏先他爸的缘故受到牵扯,没能再延续下去,换言之,他没了正经工作。他也乐得如此,毕竟他爸下了台,他这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再食旁人的恩惠。当然,现在这光景,即便是他想捡恩惠也没得捡,以往那些市政工程排着队往他跟前送,现在他抢标都排不上队,跟别提像往日那般一炮几十万的毛利了。好在他趁着前两年和孙蛋王合伙干的那几家店生意一直挺火爆,随便盘出去哪家店都能回不少本钱。至于孙蛋王,到底是打小玩的同学,一点都不在乎张夏先家里的变故,该投钱投钱,该出力出力,案子没判下来时也四处帮张夏先打点关系。

    张夏先嘴上不说感激的话,但孙蛋王是他一个退路,这种铁哥们,不会在背后捅他。

    “不说那些。”张夏先抹把脸,和我碰杯,“这阵子怎么样?”

    “…就那吧。”

    不知怎么形容,也压根没有诉说的念头。

    我巴不得夏易融这辈子和他都没有牵扯。

    “就那…”张夏先撇嘴,“你都不知道,你妈在我跟前把你念叨死了,老说你不搞对象。”

    我:……

    “还是我妈好,我妈压根不管我谈恋爱还是结婚,随我怎么玩。”他最大的压力来自张老爷子,那时张老爷子总是念叨他,希望早日结婚生子,现在张老爷子一去,再没人管教他。他常年来和他爸的关系更是微妙,即便他狱中的老爸希望他结婚,他也权当听不见。

    ——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无拘无束,一心挣钱,再不为婚姻大事而苦闷。

    “你跟我不一样。”他像是一早看穿了我一般,见怪不怪道,“就算你现在换成我的处境,你也还是和我不一样。”

    大抵张夏先从来就将我看的清楚,只是他不说罢了。

    我灌了口酒摇头直笑:“是啊…”

    我和他不一样。

    我是懦夫。看,我连为夏易融死都不怕,却不敢踏出我固步自封的牢笼。

    “哎赵昴。”他坐在地板上,依靠着身后的沙发,脑袋后仰,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只听他说,“你看我现在都混成这样了,以前的事,就别跟我计较了。”

    “那时候是我混账,哥们对不住你。”他说。

    他说完,我却一时没接上话,房间一片安静,只有老旧空调的呜呜声。那空调都用许多年了,上面还有当时刚装空调是我和张夏先在上面画的涂鸦。真若是说年纪,这空调能和我俩拜把子。这些年来他一直没让家里重新装修,这大房子一直保持着我们儿时的模样,只消进屋,那些年幼的回忆便会扑面而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开口。

    “多少年的事了——早忘了。”

    一阵静默,张夏先骂了句娘,“操——老子这么正经,你一点都不配合。”可说着说着他就捂住了脸,我看着他的肩膀轻微抖动,接着他的嗓音变了调。

    “你说我以前…怎么就那么混账呢。”他呜咽着说,“我怎么就…就那样了呢…”

    “我们家现在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要不是我那时混账,我爸也不会到这一步…”

    他捂着脸,不然我看清他的表情,可顺着脸颊留下来的眼泪却一直不断,他想克制自己,可还是变成了悲声哭泣,自打他爸出事之后他一直像是个铁人那般四处奔波,从不说苦累,从不露出软弱的面目,甚至张老爷子去世时,他都没哭过。

    他将自己封闭许久,直至今日才剥开来让人看。

    “如果能重来…就好了。”他低声说道。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那天我和张夏先断断续续聊了很多。待他情绪平复之后,我们就开始推心置腹——这么说起来多少有些矫情,但那的确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俩第一次如此坦诚相待。

    过去的过去我们认为对方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既然是朋友,自然有一个眼神就能明了的默契,因此很多话是没必要说的。然而并非如此。

    对自幼相伴的友谊抱有过度的自信令我们不曾真正了解对方,以至于最后我们的关系僵化,从而走到另一个极端。

    不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应该好好维护才是。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提张临皓和夏易融的名字,这两个名字不知不觉成为我们之间的痛点,不能说,不能提,即便是想一想,都会一阵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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