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玉怔了怔,失笑道:“你……你也太小心了些。”她倒是觉得,王氏绝不可能贸然做出下毒这种事体来。不过,有李七娘李八娘姊妹搅合在其中,说不得可能利用了她这番心思。她们自是毫无顾忌,若是当真出了事教人发觉,只管推给王氏,说是她狠毒不慈便罢了。毕竟说到仇怨,几乎没有人会联想到她们身上去。
    “母亲确实不可能如此狠辣,但有外人夹杂在其中,不得不防。从今往后,无论母亲那一头借着什么名目送来东西,只管先细细查一遍。”谢琰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即便是嫂嫂们送来的物事,说不得也可能经了旁人的手。你不必亲自去查,让部曲婢女们尽职尽责即可。若有什么发现,待我归家之后再做处置。烧了也罢、砸了也罢、扔了也罢,都是我做的,与你无干。”
    李遐玉浅浅地勾起嘴角:“我省得。”说罢,她便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怀中。原本多少带着些愤怒与恼恨的心里,也倏然便安定平静许多。无论旁人如何谋算于她,总归有她和三郎一同进退,那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又有何惧?
    “你安心罢,我会多调些人手追踪李七娘姊妹。若是阿家与她们过从甚密,失了分寸,便让大兄大嫂出面挡一挡。咱们家部曲与女兵可都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让他们去做这种事,已经是大材小用了。”
    “人手尽量安排得多些。我身边的部曲你调用几个过去罢。”调查前世今生分歧之事尚且不必着急,将逐渐迫近的危险解决了再说也不迟。
    没过几日,王氏果然很大方地又遣人送了好几回吃食以及衣料、首饰,李遐玉当着婢女的面,笑盈盈地收了下来,回头便都拿给谢琰处置。这些物品有的里头夹杂着损身体的药物,有些夹带着香囊玉佩之类的物品,有的看似很是正常。谢琰眉头都不皱,全让人烧了扔了,眼不见为净。
    见她将东西都尽数收了下来,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王氏索性便开始当面送了,不仅给了她许多贵重衣料首饰,连染娘也得了不少实惠。小王氏与颜氏皆十分惊讶,打趣王氏厚此薄彼,王氏便也笑着很是大方地给了她们不少东西。
    待离开她的院子之后,妯娌三人相互瞧了瞧,难掩惊异之色。
    她们来到小王氏所居的内堂,轻声议论此事。颜氏低声道:“难不成世母是在为前些日子……补偿咱们?且因着对弟妹最为苛刻之故,才不断地给了这么些好东西?”也不怨她会这般想,王氏虽说一向在金钱上毫不吝啬,但因前一阵她心情不佳又囊中羞涩之故,并没有给媳妇们什么东西,反倒是极尽苛责。如今得了这么些礼物,家中宽裕许多,或许突然觉得自己此前脾气有些阴晴不定,对不住晚辈们,所以委婉地安抚她们呢?
    李遐玉只是笑而不语。小王氏端详着她的神色,不知怎地竟有些不安,看着那些衣料首饰也觉得颇为烫手:“你们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挑去。横竖我也不爱这种颜色绣纹,你们二人更适合穿。这些花簪也太富贵艳丽了些,不适合我的性情。倒是元娘得的这个玉簪,我瞧着甚为不错。”
    李遐玉摇了摇首,接道:“既然是阿家给的,便是希望咱们改日戴上与她瞧一瞧。若见咱们私自换了,说不得她心中不喜呢?也是白白辜负她的一番好意了。不过,阿嫂若是喜欢这种玉簪,我那里还有些类似的,待会儿便让婢女送过来。二嫂喜欢什么?不如直接过去我那里挑罢?”
    小王氏与颜氏都是世家女,自然并非什么眼皮子浅的,立即婉言推辞。李遐玉却道:“我平素并不喜戴什么碧玉簪、白玉步摇,这些也与我并不相称。若是两位嫂嫂戴着,岂不是更相得益彰?”接着,她也不顾她们都推说不想要,回去便让雨娘晴娘分别拿着上好的妆匣,挑了几样头面首饰给她们送过去了。
    至于王氏送的这些,李遐玉照旧全都丢给谢琰回家处置,连染娘所得的也不例外。女儿是他们的心头肉,都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伤害。王氏固然不可能对自己的孙女不利,但李七娘姊妹二人心如毒蝎,又如何可能会顾虑这些?
    正将这些都处置妥当时,便有仆婢来报,说是崔家与王家的郎君过来拜会,而谢家的郎君们皆不在家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是好。李遐玉听了,勾唇一笑,施施然地起身:“我去见一见他们,许是有什么急事也说不定。”
    当她带着数名婢女牵着染娘往外院而去时,在那里等着的管事娘子眼珠子转了转,躬身行礼引路。看着她半路唤了个婢女叮嘱了几句话,又使她匆匆忙忙地去中路报信,李遐玉只当作没瞧见,很是有闲情逸致地问:“来的是哪几位郎君?寻的又是咱们家的哪一位郎君?”
    她这位阿家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崔家、王家如今都算是自家的亲戚,就算是她出面招待,也没有人能说出什么不是来。而且,若是算计到这两家的郎君身上,她便不惧三大世家都跟着丢尽颜面么?
    “来的是两位陌生的小郎君,说是要拜会三郎君,奴方想着叫人请三郎娘子出面。不然,怎敢惊扰三郎娘子的清静?”那管事娘子口齿伶俐,行至中路外院之后,又有一位中年管事也迎过来:“两位小郎君听说三郎君这些天归来得迟,都说要改日再来拜访……”
    李遐玉抬眼望去,就见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正徐徐行来。二人皆是玉树临风的世家子,举手投足优雅至极,生得又俊美,端的是引人瞩目。不过,两人性子瞧着便十分不同,一个沉稳安静,一个含笑跳脱,倒是各有千秋。
    “某崔简,见过阿嫂。”
    “某王旼,见过表嫂。”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打破平静
    李暇玉从未见过这两位面生的俊美少年郎,不过一听他们自报姓名,便对他们的身份了然于胸了。这崔简不是旁人,正是崔子竟先生的嫡长子,想不到竟不声不响便千里迢迢地回了长安。而王旼便是王家三房的嫡次孙,听闻之前也常在外头游历,一直都未曾归家。如今他们特地上门,自然是赶过来拜见谢琰这位师兄,兴许子竟先生还有什么话令他们捎带过来呢。
    于是,李暇玉无视了那些有心人探究的视线,笑盈盈地将二人留了下来,又差人去宫中将消息告知谢琰,催他早些赶回来。当谢琰难掩喜色地骑马归家的时候,她已经与这两个聪敏机灵的少年郎谈笑风生地说了好些话,彼此之间印象都极佳。
    “阿实,你何时回了长安?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谢琰见到崔简后,立刻便问了子竟先生与王夫人的身体如何等等诸事,而后便是一通埋怨,“原该去给你接风才是,咱们分别了这么些时日,难道便已经生疏至此了不成?”
    崔简含笑与他作揖道:“因着阿爷突然遣我回长安,又命我夙夜赶路不得停歇,所以来不及与师兄说。我是上巳节那一日归来的,在家中狠歇了几日才缓过劲来。这不是立即便过来见师兄了么?阿爷也不与我说为何让我回京,说不得便只得来问一问师兄了。”
    “崔家世父如今与我成了同僚,天天相见,居然也不告诉我。”谢琰说的正是崔简的嫡亲二世父崔澹。两人同为右千牛卫中郎将,偶尔轮值换班,更多的时候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着崔子竟先生这一层关系,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只是想不到这位长辈也有促狭的时候,偏偏隐瞒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李暇玉命仆婢们做了丰盛的夕食,又开了珍藏的西域葡萄酒供他们畅饮。于是三人便边饮边聊,亦是畅快惬意得紧。她倒是并未一直陪伴在侧,略用了些吃食之后,便回内堂去陪伴染娘了。因着他们是在西路外院正堂待客,王氏的人始终未能打听到新消息,只得胡乱猜测着给王氏禀报过去,所得的自然是王氏冷厉的目光。
    “阿爷令我转告师兄,可暂且专心经营灵州、凉州、漠北、西域诸地。至于高句丽与靺鞨,他自会想方设法给师兄搜罗出一群可信之人来。想必,不日便能有些消息传回来了。”崔简道,“只是,他命我回京,应当不仅仅是给师兄传信这般简单。我所想的,无非是他觉得我今岁可下场一试,或者——”
    “姑父定然有这个念头,否则怎么还刻意与我说,我如今还不到火候?”王旼大喇喇地接道,“你若是这一回贡举取中了进士,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进士!莫说做探花使的时候掷果盈车了,便是榜下捉婿的也该抢破头了!”
    他说话素来毫无顾忌,崔简知道他不过是调侃,于是笑而不语。谢琰略作思索,低声道:“许是先生觉得你年纪渐长,已经经得起事,故而特地让你回京历练一二。无论如何,咱们师兄弟两个都在长安,凡事皆有商有量,仔细权衡,他身在幽州也能放心许多。”
    崔简与王旼听罢,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未尽之意,皆是若有所思。他们都绝非从未见过世面的寻常少年郎,不过是略想了想,心中一紧便已经猜着了真相。长安城如今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时候,但焉知这些绚丽灿烂的美景之后,不会立时便密布阴云?且不说其他,中宫病重,后宫混乱起来极有可能祸及前朝。遍数史书中,有多少世家高官都倒在了“夺嫡”、“立后”这等大事上?
    “你既回了长安,若是能觐见圣人,自是极为不错的机遇。”谢琰又道,“这两日我便寻着机会禀报圣人,你且在家中略作准备。原本该让崔尚书带着你面圣才是正理,不过我得了这职缺凭的便是先生的举荐,倒也不必拘泥这些。”崔尚书在政务朝事上极为严谨方正,又并非圣人的宠臣,自然不可能做出将孙子带着面圣的事来。不过,凭着圣人与崔子竟先生的情谊,想来也对他的嫡长子长成了何种模样颇为好奇罢。
    果然,圣人听闻谢琰提及崔简之后,便笑道:“这孩子朕也有些年头不见了,不知如今的脾性与他阿爷像是不像。”说着,便让他领着师弟来见一见,又同他一样埋怨崔澹居然隐瞒此事:“原早该让朕见见阿实,你们家偏都藏着掖着,担心朕和谢爱卿将他活吞了不成?”
    崔澹颇为无辜地瞪大眼,回道:“不过是家中晚辈归来了,在御前说这种琐事作甚?”又苦笑道:“若是让父亲得知圣人突然召见阿实,又要去信幽州责骂子竟事君无礼了。他可不管是不是谢三郎举荐的,只说子竟没教好弟子便算是理由充足了。”
    谢琰无奈:“倒是我连累先生了。”他以前也从未觉着崔尚书是如此端方的人,当年在薛延陀汗王牙帐中智计百出,做戏的功夫好得惊人,言谈间便给人挖了好些陷阱,平常怎可能如此“守礼”?若当真这般谨守礼仪,也教养不出子竟先生这般的“狂士”不是?
    “莫要理会他。不是这件事,他也能寻得出旁的事发作。”圣人倒像是早便习惯了,“崔爱卿惯常如此,不责骂几句,如何体现他与子竟之间的父子情深?寻常父子从不会这般折腾,他们若不隔三差五折腾一回便不舒服。朕都已经看腻了,他们倒是一直兴致勃勃。”
    既然圣人并不在意,崔家上下也当作不曾听见上谕,于是翌日崔简便随着谢琰入宫觐见。圣人一见这俊秀雅致的少年郎便觉得合眼缘,心中不免惋惜他的年纪委实有些大,不然留给他的爱女做驸马简直再好不过了。
    因见崔简生得颇像崔子竟,圣人越发喜爱,不仅询问他幽州之事,又问他的学业。崔简皆恭恭敬敬地回答了,言语间丝毫不越礼,却又透着几分侍奉长辈的亲近之意,令圣人心里越发妥帖了些。
    谢琰带着一众千牛卫守在周围,嘴角微微地勾了勾。以他对崔简的了解,这一回贡举之事,应是十拿九稳能取中的。不过,是否能出一位少年状头,还须得看这一回进士之试是否人才济济。王昉的积累才华与他不相上下,而打算下场的李遐龄还欠缺些火候。至于谢玙,应当是没有希望的,只当做试一试便罢了。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武贵妃正在向杜皇后禀报宫务。她坐在床边轻言细语,虽似是刻意并未盛装打扮,但仿佛鲜花绽放一般的容貌,依旧衬托出杜皇后越发沧桑枯槁的病容。杜皇后仿佛早已经习惯,神情丝毫未变,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然而秦尚宫却是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神色间略有些不豫。
    “这些事都交托给你,果然从未出过差错。你也不需如此小心谨慎,尽管按规矩去做便是了。只要遵守宫规,又或者略微依着圣人的心意更改一二,这后宫便乱不起来……”杜皇后缓声道,待武贵妃很是亲切随和,“便是有人心怀不满,也挑不出你的错处来。自身持正,方能行得端、坐得稳。”
    “多谢殿下指点。”武贵妃微微颔首,“我只是替殿下代理宫务,大事还需殿下决断才是,万万不敢擅专的。其实,这也未尝不是遵守宫规、自身持正了。”她说罢,弯唇笑了起来,气氛显得越发轻松了几分。
    李暇玉坐在外殿陪着义阳小公主摆弄几枝含苞待放的海棠,听着里头传来的低低说笑声,越发确定杜皇后似乎一直在指点武贵妃。毫无疑问,在武贵妃与杨贤妃之间,她早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仅将宫务交给了武氏打理,且处处指引,细细地教她,仿佛心中已然笃定她便是继任皇后一般。
    若非确定武贵妃即将为继后,杜皇后又何必告诉她这么些道理?位正中宫与宠妃全然不同,不仅身份差别极大,且责任也完全不相似。称职的皇后应当懂得平衡三千粉黛,无论如何都不该只顾着争风吃醋,浑然忘了打理后宫是自己的分内之事;而宠妃若是稍有僭越,谋图中宫之位,彼此相争起来,后宫必然混乱不堪。
    然而,武贵妃若为继后,是否又将引来无尽的腥风血雨?她当真会待义阳小公主好么?她当真能履行皇后的职责?而不是利欲熏心,借着圣人的宠爱与信任,想要更进一步,染指帝皇的权柄?当她手握着无上的权势的时候,教无数人竟折腰的时候,又是否能放下天生的多疑,放过自己的儿孙与诸多李唐宗室?
    每当瞧见杜皇后对武贵妃倾心信任的时候,李暇玉便涌出主动谏言的冲动。然而,无凭无据,杜皇后又如何会信她?而她又如何能贸贸然地提起这些?若有万一,那便是污蔑宫妃,罪责可并不小。如果惹得圣人为红颜一怒,则更有可能牵累家人。但若是闭口不提,心中便始终充满了矛盾冲突,始终不得安宁。
    “郡君,咱们再去园子里摘些海棠罢?这几枝有些少了,就算开了,看着应该也不漂亮。”义阳小公主摆弄了许久,始终觉得插瓶不甚好看,于是回首道,“多摘一些,阿娘瞧着更欢喜些。我再替她剪几朵,专门插戴在发髻上。”
    “贵主说得是,走罢。”为了不让自己再多想,李暇玉便牵着她,带着几位宫婢离开了。
    本想直奔御花园而去,谁知义阳小公主略作思索,笑道:“阿爷的甘露殿便有海棠呢。这下可好了,不必走得那般远,也好早去早回呀。”她拊掌笑着,又转了转乌黑的眸子,宽慰李暇玉与宫婢们:“阿爷必不会吝啬几株海棠的,咱们走罢。”
    最受宠的小公主亲自来剪海棠,甘露殿的宫人与内侍确实都无言以对。他们非但不敢阻拦,还取出了白玉盘帮忙接着。烈焰一般的海棠与玉盘互相映衬,确实将花显得更妍丽了许多,瞧着便让人心中欢喜。
    正剪得高兴的时候,倏然有个秦尚宫身边的亲信宫女带着仓惶之色,急急忙忙地疾奔过来:“皇后……皇后殿下突然昏迷过去了!贵主!郡君!秦尚宫让两位赶紧回安仁殿!!”
    载满芳菲的白玉盘摔落在地上,跌成了黯淡无光的碎片。满地的海棠残花,犹如乱红染血,却已经无人理会。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皇后病重
    “阿娘……”义阳小公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眸中带着无尽的惊慌与恐惧,霎时间便泪如雨下。她浑身上下一时几乎无法动弹,本能地望向李暇玉,仿佛将所有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郡君!阿娘……阿娘没事罢?”
    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早已感觉到了失恃与死亡的恐怖与忧惧,否则年前也不会夙夜不能安睡,以至于帝后皆忧心忡忡无计可施了。原本经过李暇玉的宽慰,共同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那些翻涌不休的情绪已经深深埋藏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它们却尽数喷涌而出,扑将过来,将这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娘子彻底淹没其中。
    李暇玉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只觉得心疼之极,立即将她抱了起来,匆匆往安仁殿而去:“贵主莫要担忧。皇后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得咱们回去之后,她便醒了过来……”然而,口中虽是这般说,她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杜皇后早便已经支撑到极限了。许是因见小公主有人照料,未来婚姻大事也有了眉目,心底的牵挂略放下了些,她胸臆之间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便徐徐散开了。
    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宫人们亦是忧惶之极,步伐都有些凌乱起来。每个人都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骨,唯一的念头便是赶紧回到安仁殿去。至于那里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消息,众人却一时间不敢去想,亦是不愿去想。杜皇后待她们甚为宽厚慈爱,谁又忍心失去这样一位和善的主子呢?一旦她崩逝之后,谁又知道圣人与小公主会不会迁怒于她们呢?
    原本安宁静谧的安仁殿,此刻已是人来人往。在宫中的所有太医、道医与佛医都赶了过来,连宫外的名医如观主等,也已经有宫人去相请了。饶是如此,所有人脸上依旧神色凝重,气氛既紧张又隐隐带着几分悲凉与恐怖的意味。
    武贵妃立在殿中,详细地述说杜皇后突然病发前后的症状,条理十分清晰。而秦尚宫也早已顾不得心中的隔阂,随时补充一些细节,并告知诸位医者,稍早些时候杜皇后的情形以及一些病情的征兆。
    见李暇玉抱着义阳小公主来了,武贵妃快步行了过来,低声道:“皇后殿下眼下的境况,令娘恐可能见不得……郡君将她带到偏殿去歇息罢。”她眉宇间带着些许轻愁与忧色,乌黑的双眸中透着几分怜意,似是发自内心正在因杜皇后急转直下的病情而心焦,同时也怜惜着年幼的小公主。
    李暇玉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微微颔首。她甫退后一两步,原本紧紧搂住她的义阳小公主却忽然挣扎起来,哽咽道:“我不离开阿娘!我要一直守在阿娘身边!!我绝不离开阿娘半步!让我去见阿娘!!我要见阿娘!!”
    谁又忍心阻止这个孩子想见阿娘的希冀与渴求?谁知这会不会是母女之间的最后一面?又如何能错过?李暇玉犹豫片刻,心中终究一软,狠不下心来将她带走。她轻轻地将小公主放了下来,扶住她稚嫩的双肩,低声劝慰道:“医者们正在给皇后殿下诊治,打扰不得。咱们便只远远地看着,如何?”
    然而,小公主已是吓坏了,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只哭着不断地重复:“让我见阿娘!!”
    幼童尖利而又充满恐惧的哭声响彻在安仁殿中,令气氛越发凝滞了几分。武贵妃亦上前两步,低声细气地劝起来,甚至秦尚宫也劝了数句,皆止不住小公主的哭声。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只觉得亲近的人竟然都不许她接近阿娘,一时之间越发恐惧难安,更想回到阿娘身边再也不离开。
    “令娘!”这时,圣人匆忙而至,衣袂翻飞间,便将哭闹的小家伙抱入怀中。他扫了众人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带着女儿便径直往殿中而去,口中还道,“莫哭,莫哭,耶耶带你去见阿娘。不过,你阿娘如今正睡着,哭声会惊扰她,你且停住。莫哭,莫哭,来,耶耶给你擦一擦泪……”
    李暇玉望着父女二人的背影,恍惚之间竟出了神。前世她那便宜阿爷何曾有过这样温柔的时候?便是萧淑妃盛宠的时候,看似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也从不见这般温情脉脉,而是总带着几分逗弄之意与淡漠疏远。这位年轻的圣人却仿佛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笨拙而又尽力地安慰着哭泣的女儿。他们二人的躯壳完全相似,总令人时不时有些晃神,然而内里却全然不同。能拥有这样的耶耶,她从心底替小公主觉得欢喜。
    直到谢琰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借着长袖的遮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紧紧地回握住他。
    武贵妃瞥了他们一眼,轻声道:“殿中纷乱,定敏郡君不如且去偏殿等候?”她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毕竟是外命妇,并不好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停留在安仁殿中。于是,李暇玉便朝着她行了礼,暂时告退了。
    在偏殿中等待的时候,她亦是有些心乱如麻。饶是谁都清楚,杜皇后迟早有崩逝的一日,临来却谁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谢琰亦并未在她身边停留,而是带着千牛卫依旧驻守在安仁殿外。他对这位杜皇后的印象仅仅在于“贤后”以及“帝后伉俪情深”罢了,生死有命,谁都逃脱不了这一日,故而心中并无丝毫动容。
    不过,杜皇后崩逝之后宫内的形势,却容不得他不多想几分。尤其是武贵妃的行事做法,他皆一一看在眼中。若是对前世一无所知的他,想必并不会觉得这样行事颇有法度的女子为继后有什么不妥。然而,既然有女帝在前,便不得不再仔细几分。当然,他这样的臣属与武氏并无任何利益攸关的冲突。若是不反对她为后,日后亦不撺掇着圣人废后,想来也不可能得罪她,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承受她的迁怒。
    杜皇后显然已是岌岌可危,圣人抱着小公主在一旁虎视眈眈,太医更不敢随意用什么虎狼之药,急得满头大汗。倒是青光观观主不惧天威,稳稳当当地数番针灸,才教她神色稍微安宁一些。又有佛医开了些凝神救急的药方,使宫婢服侍杜皇后外敷内服,才稍稍有了些起色,总归勉强救了回来。
    不过,一众佛医道医都私下与圣人道:“皇后殿下的天命已尽,如今不过是拖着日子罢了。圣人节哀罢。”他们都是出家人,对生死之事颇为看得开,也曾见过无数生生死死悲欢离合,自然并不觉得悲痛怜惜。
    圣人搂着哭泣的女儿,怔怔地立在杜皇后的病床前,好半晌都未回过神来。秦尚宫抹着泪上前道:“圣人许是也累了罢,千万保重龙体,不然皇后殿下定会担忧难安,倒可能教殿下在睡梦中也觉得不安稳了。”说罢,她又上前试图接过义阳小公主:“奴服侍贵主去偏殿歇息。”
    “耶耶!”义阳小公主却并不理会她,抱住圣人接着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几乎哭不出什么声响来,光是听着都让人心疼难当。圣人又何尝不想继续安慰爱女,只是话尚未出口,他便也微微红了眼圈,竟也落下泪来。
    武贵妃赶紧将后宫嫔妃都暂时约束起来,又严令宫人与内侍噤口,不许乱传消息,违者宫规处置。而后,她又安排了众嫔妃轮流前来侍疾。低位嫔妃且不提,总归她与杨贤妃应当日日过来守着。将宫务都打理妥当之后,她抬首见天家父女二人相拥着流泪,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动,竟生出了几分不妥的情绪来。
    然而,她到底仍是那位雍容得体的武贵妃,这些许情绪也不过是突然而至,很快便随风而去了:“赶紧扶着圣人起驾回甘露殿。圣人,不如歇息片刻之后,再来探望皇后殿下罢。臣妾此后会一直守在安仁殿,若是皇后殿下醒了,定会立即使人去请圣人来见。”
    “朕与皇后素来信任贵妃,安仁殿便交给贵妃了。”圣人微微颔首,但仍是舍不得放开女儿,便索性抱着义阳小公主回了甘露殿。千牛卫众人奉着圣驾归寝宫,李暇玉将哭得几乎昏过去的义阳小公主带到甘露殿偏殿安置,宫婢又赶紧请了太医前来诊治。太医只说是太过哀伤而心衰力竭,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圣人略松了口气,又想起了杜皇后,自是伤怀不已。谢琰便默默地陪着他长吁短叹地回忆了一番杜皇后的诸般好处,这才与崔澹轮值换班。
    夫妇二人踏着夜色而归,赶在宣平坊坊门关闭之前回到家中。尚且来不及换下衣裳略作洗漱,便有仆婢来传话:“娘子听闻三郎与三郎娘子家来了,便让两位过去呢。”夜色已经深了,也早便过了晨昏定省的时刻,王氏赶在这种时候传唤他们,自是只可能有“急事”。然而,如今谢家又能有什么“急事”?
    谢琰眉头轻轻挑了起来:“母亲只唤了我们,还是大兄二兄都叫了去?若是有什么急事,自然不能落下两位兄长与嫂嫂们。传我的话,去中路与东路见一见兄嫂,就说母亲有急事相召。”无论王氏打算说什么,他都不想独自面对。否则以自己的脾性,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执拗起来。谢璞与谢玙在身侧,怎么也能转一转圜。
    李暇玉却想得更远,低声道:“三郎,阿家该不会是知晓了宫中……”
    “武贵妃令宫中噤声,外头又如何能轻易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谢琰回道。当然,许多消息灵通的高官世家定是已经得知确切的消息了,毕竟宫中多少都有些贪财图利的,时不时地透出一些消息。更有那些宗室与公主,在宫中耳目灵便,怎么也防不住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只是,如王氏这种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命妇,又是从何处听得的消息?
    ☆、第二百一十七章  阿家发难
    虽说外头王氏派来的婢女一直催着,谢琰与李暇玉却仍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衣裳,又去瞧了瞧染娘。夫妇二人一同哄着染娘睡下之后,这才缓步朝着中路后院而去。王氏的贴身婢女等得久了,自是满腹怨言,却不敢有所依仗便张狂起来。这位三郎娘子一声令下,便将得罪她的婢女提脚卖出去的事,她们心里还惦记着呢。如今三郎又在旁边,谁敢对他们无礼?
    真定大长公主送这座宅邸的时候,显然也考虑到了谢家三房的生活,东中西三路几乎都直接分隔开来,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时候便各自独立。不过,宅院后头是个景致不错的园子,横贯整座宅邸。从园子中直接穿过去,前往王氏所居的后院也十分便利,不必再弯弯绕绕。平常晨昏定省的时候,李暇玉与颜氏也都从此处抄近道,眼下夫妇两个却仿佛闲逛一般漫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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