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过了一日,苏墨弦才来接倾城,彼时倾城正扶着夕颜散步,慕离在远处择药草,偶尔看一看妻女,眼中无比的平静和满足。
    见苏墨弦来了,夕颜看向倾城,拍了拍她的手,便走开了。
    倾城站在原地,望着苏墨弦,问:“怎么样了?”
    苏墨弦一身风尘,难掩眼底疲惫,“孩子暂时保住了。”
    倾城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别处,苏墨弦意会,跟着去了。到了远处,倾城才慢下脚步,平静地问:“有一件事,我怎么样也想不通,你告诉我吧。你爹害了我爹和我娘,他为何还要收你做徒弟?”
    苏墨弦想,这个时候她该知道的应当已经知道,心中既怅然又平静。
    他说:“当年我的第一个师父是你爹手底下的人,执行任务而死,临死前将我交给你爹教导。你爹知道我的身份,但他是重义守诺之人,这么多年,从不曾薄待我,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倾城徐徐点头,可想而知。否则又怎会有今日的苏墨弦?想慕离一直将慕珏当作亲生儿子,然而即使师出同门,慕珏修为亦在苏墨弦之下,可见倾囊相授四个字并不是夸张。
    倾城问:“既然不曾薄待,你为何不愿告诉他我的存在?让他一直这么错认下去?”
    倾城想起当日在慕家,慕珏对她说的话……你以为苏墨弦就对你事事坦白吗?他在最不该隐瞒你的事情上隐瞒了你。
    可不是么?若不是苏墨弦从中隐瞒,她至少是可以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的。也难怪慕离得知真相后勃然大怒,将苏墨弦打成重伤。想他倾囊相授的弟子,竟然居心叵测,将这么重要事情瞒着他,瞒了十多年,没杀了苏墨弦已经是他菩萨心肠了。
    ☆、第102章
    苏墨弦沉默半晌,“对不起。”
    倾城平静地看着他,“对不起我听到了,下面是什么?”
    倾城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竟耐心等待着他解释。
    哪知苏墨弦不答却道:“我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救下了慕绫的孩子,若是将功折罪,可以换回多少原谅?”
    倾城看着他半晌,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苏墨弦连忙拉住她,倾城此刻已不想看他,冷笑道:“苏墨弦,我有今日全是你造成的,我恨你!”
    苏墨弦眼中刹那痛楚难当。
    倾城恨恨看向他,“你从来不肯对我坦白,你一意孤行地坚持着你自己所坚持的,却从来不肯向我解释清楚,让我明明白白。我知道,你以为你那么爱我,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作为你的女人,我自然应当懂你,可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你藏得那么好,你一点端倪都不露,我又要怎么懂你?当年是这样,今日也是这样。当年,你若是肯告诉我这一切真相,告诉我你只是在帮着我爹救我娘,你对付的不是我的父亲,是我的仇人,我又怎么会误会你、恨你、反将你当做我的仇人?你想要挽回我们的关系,不告诉我真相,却强硬地将我关起来,以至于害我那样痛苦地失去孩子!恐怕我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苏墨弦,这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说罢,倾城再也不想听苏墨弦解释,用力挣开他的手。
    苏墨弦此刻才知道自己方才错过了多么重要一个机会,倾城给他机会解释,他不该一再试探她的底线,遂不顾她挣扎,只用力握住她的手,扬声解释道:“我不是不想,是不能。若是将你还给慕离,倾仪立刻就会顺藤摸瓜,将苏家和你爹斩草除根!”
    倾城动作微顿,幽怨地看着他。
    苏墨弦见她有所松动,连忙继续道:“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你的身份,直到我在寻门看到你娘的画像。可那个时候就已经晚了,倾仪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那个时候的苏家根本不足以与倾仪抗衡,而倾仪却已生了忌惮之心,若是我将你送到你爹身边去,那无异于是告诉倾仪慕离还活着,并且与苏家关系匪浅。倾城,那个时候我不是不想,是不能,我不能让苏家满门陪葬,你懂吗?”
    “那后来呢?”倾城问,“后来,苏家或许仍旧不够强大,但你必定已经可以想到解决的办法,为什么没有?”
    苏墨弦少年时候已有大将之才。
    苏墨弦长睫微垂,“后来,我就是不想,我不想你离开我。”
    倾城冷笑,“原来那个时候你已经这样了,以爱之命,自私地剥夺我的一切。”
    “不是你想的那样,”苏墨弦急道,“那个时候的慕离绝不是今日的慕离,他每日只管找你娘,大部分的时间都已走火入魔,我怕将你送还到他身边去,他会将你变得和他一样走火入魔。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娘还活着,所以我更不想你和他一样日日夜夜为了根本不可能的奢望而心力交瘁、痛苦绝望,我舍不得你那样。我宁愿你一无所知,我可以将你照顾得很好。”
    “我就不信,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你可以明明白白告诉我。”
    苏墨弦目光闪了闪,继续道:“一直到我们第一次成亲之前,我才发现你娘还活着,只是以她那样的状态,的确不合适将一切告诉你。你要我如何说呢?告诉你,你的父皇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他陷害你的亲生父亲,害得你的父母生离死别,将你的母亲弄成活死人了还要将她囚禁在龙塌上羞辱吗?然后让你去报仇,去救你娘?不,与其让你去,不如我去。再者,倾仪因为他阴暗的心思,对你一直盯得很紧,在宫变之前,我根本不敢泄露丝毫让你知晓,打草惊蛇。”
    “我的确计划着宫变以后便立刻告诉你一切,可惜命运弄人,是我百密一疏,让苏墨景趁虚而入易容成了我,使你亲眼看到我砍下“先帝”头颅的一幕。然后,命运自此急转直下,你再也不相信我了,我也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办法,只想留住你就好,哪怕是用仇恨。我想,让你一直恨着我,也好。”
    “然而仇恨这两个字一旦开始就根本不能叫停了,后来,我竟只能用仇恨逼你回来找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回来杀我吗?在西楼,我知道弹琴的是你,你杀我而来,若是直面交锋纠缠下去,要么你死,要么我亡,除此之外再无第三种可能。可我怎么能不硬生生劈出第三条路来呢?所以我不能让你直接找我寻仇,我想你要委婉一些,我想让你知道要杀我只能先回到我身边来,而首先,我要你更加坚定对我的仇恨。你还记得那一夜我与慕珏交手,门外有下人通报,说林妃娘娘滑胎吗?林淑儿从未怀孕,哪里来的滑胎呢?那个下人,根本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只是假意给你退路,好让你从头再来找我罢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会如此决绝……”
    “你想,你想……”倾城红着眼低低笑了出来,“从头到尾都是你想,你想我恨你是吗?好啊,如你所愿,苏墨弦,我真是恨死你了!”
    倾城大叫一声,一脚用力踹过去,苏墨弦失手将她放开,倾城转身毫不留情地走了。
    ……
    倾城在寺里住了下来,苏墨弦整日京城山上两头奔波,但却没能再见到倾城。
    慕离本就不待见苏墨弦,如今倾城对苏墨弦闭门不见,慕离真恨不得抚掌称快才好。慕离想得也长远,想寻门声势如日中天,倾城是他的女儿,她想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难道就非要被苏墨弦吃死了不可?
    倾城怒气上头,加上慕离落井下石,苏墨弦简直是有苦难言。整日整夜地站在倾城门外求原谅,徒劳不说,更被慕离赶到了院子外面去,因为被嫌弃碍眼。
    然而就是这样,苏墨弦也懂得投其所好。派人回去将忆昔带了过来,忆昔虽不是夕颜所生,但也是夕颜养在身边疼爱多年的,说是视如己出丝毫不过分。忆昔知道姑姑还在人间,赶来相见,两人都是激动得泪流不止。如此,夕颜心中下意识就对苏墨弦多了几分爱惜几分体谅。
    这一日,慕离站在窗户后面看了院子外面的苏墨弦一眼,更深觉厌恶。被欺瞒多年的气始终难消,冷哼一声便将窗户也关上了。
    夕颜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他察觉到她的目光,霎时柔情似水起来,和她说了会儿话。夕颜忽然笑了笑,提笔就在纸上写道:“快过年了,回去好吗?”
    慕离从当年就对她事事顺着,更何况这些小事,当下点头答应,毫不迟疑就安排人准备。
    但到了倾城那里,他却有些犹疑不定了,和妻子商量,“原想在这里多住一些时日,和女儿多培养些感情再带她回去,如今对她而言不知是否仓促了。”
    夕颜在纸上写道:“怕她不愿意和我们回去吗?”
    慕离点头。
    夕颜笑了笑,写道:“不回去也无妨,年后我们再来看她也一样。”
    慕离震惊,看向夕颜,只见她眼中笑意慧黠,心中顿时就明白她意思了。
    她并不是想要回去过年,她是在帮苏墨弦争取机会呢。早早提出要回去了,倾城还没适应过来,未必就愿意和他们离开,同苏墨弦回去过年的可能性还要大些。
    慕离点了点她的俏鼻,哭笑不得,问:“苏墨弦那小子可真是厉害,连你都被收买了,你可是应当恨他的。”
    夕颜不解地看着慕离。
    慕离道:“害我们的女儿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受了这些苦。”
    夕颜摇摇头,“并不恨他。他虽有过,但他救了我,又替我们呵护爱护女儿这么多年,更重要的是,你没发现女儿真的非常爱他吗?”
    慕离沉凝不语。
    夕颜笑了笑,想着,又红着脸加了一句,“就像我和你一样。”
    其实她是不好意思写,就像我爱你一样……
    然而慕离已经完全领会,霎时眉眼愉悦,自然一切全为妻命是从。
    夕颜与慕离隔日就动身离开了,倾城果然没有跟着他们回去。送完父母,倾城回头,就对上身后的苏墨弦,他的眼睛闪亮闪亮的,里面全是愉悦和期待。
    倾城最后还是跟苏墨弦回去了,只是并不大理他,苏墨弦和她多说两句话她就会将他堵回去,“不是要我恨你吗?我正恨着你呢,别和我说话。”
    这似娇似嗔的一句话简直让苏墨弦欣喜若狂,恨不得为她粉身碎骨才好。
    新年来得热闹而隆重,除夕的晚上,帝后设宴,太子和几个王爷携着王妃入宫去。太子妃之位如今空悬,但苏墨景与林幻儿婚期已定,只等明年春天就行大礼,于是这夜林幻儿也在宴中。只是林幻儿终究不死心,一顿饭看了苏墨弦不下三十回,看得苏墨景脸都绿了。
    苏墨弦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生怕这个时间上又火上添油。
    但这些终究是小事,大事却是武帝若有似无地提了一句,“老三媳妇如今算算也有三个多月的身子了吧,怎么还是如此单薄?”
    一句话让倾城的脸刷地就白了。
    苏墨弦立刻暗中伸手过去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倾城狠狠掐了他的手心。苏墨弦只不动声色地同武帝周旋。
    回去之后,倾城精神就更不好了,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坐着也是一副孱弱摇摇欲坠的模样。苏墨弦几乎手足无措,一叠连声地安慰她,让她不要想多,不要自己吓自己。可倾城心中此刻几乎基本上已经认定了芙贵妃的话,她就是受到了诅咒,她就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苏墨弦生怕她受到刺激,再一次将自己逼到牛角尖,但这一次却完全不知要如何让她开怀,只得任心中五内俱焚焦灼着。
    第二日就是过年了,新年的第一日,倾城和苏墨弦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找别的女人吧,我不会怪你。”
    苏墨弦只觉万念俱灰,前一刻的新年之喜灰飞湮灭,心中一片苍凉,整个人也几乎摇摇欲坠。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不动声色地走到倾城身边去将她搂过,问:“昨晚是不是没合眼,累了?”
    倾城定定望着他的眼睛,“我说真的,若是因为孩子,我可以原谅你找别的女人。”
    “倾城。”苏墨弦嗓音顿时沉下去了,冷冷看着她。
    倾城凄凉地叹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已经不能有孩子了,怎么能让你和我一样呢?”
    苏墨弦只觉心内无比焦灼,他嗓音又沉又冷,直直盯着她,“倾城,若这是你恨我的手段,那这一次你做得非常好,你真是知道该怎么折磨我。”
    倾城毫不犹豫地说:“那你也恨我吧。我如今忽然明白过来,我们互相仇恨的日子一定会比我们相爱来得轻松。”
    苏墨弦觉得自己真是拿倾城一点办法都没有。
    孩子就是个死结。
    ……
    倾城将苏墨弦气走以后的确觉得疲累不堪,一夜不曾合眼,脑子里纷纷繁繁的,一会儿是前尘旧事,一会儿是芙贵妃,一会儿是武帝……将自己弄得又气又怨,整个人暴躁不堪,只想发脾气,若是能和谁吵一架就更好了,可苏墨弦不会和她吵架。
    苏墨弦离开后,倾城倒在床上便睡过去了,大约是刚发了脾气的原因,她入睡得快,睡得也是出奇的安稳。
    醒来时竟已是晚上,房间里一豆烛火,苏墨弦坐在她床边,红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眼中激烈的情绪仿佛就要生生流出来了似的。
    倾城这时睡醒了,对上他的眼睛忽然又有些心疼起来,想想自己早上的行为,觉得自己可真是混帐。苏墨弦说那是她恨他的手段,可不是么?她早上一定是故意气他的,可仔细想想,她又并不是那么气他。只是早上的确有些冲动,情绪又动荡不安的,才会说了那些混账话。
    苏墨弦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睛里都有些湿润了。倾城心叹,主动握住他的手,先道:“你还是不要去找别的女人了,早上我说那些混账话全都不作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一时焦躁了。”
    “我知道,我知道……”苏墨弦反手紧紧抓着她的手,凝着她,嗓音又哑又颤,激动不已,“倾城,你怀孕了。”
    倾城只觉耳朵里“嗡”的一声,好半晌,才眨了眨眼睛,问:“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这回苏墨弦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将她的身子紧紧扣到自个儿怀里,亲吻着她的耳垂道:“倾城,我们又有孩子了。你看,上天还是愿意让我们相爱的,是不是?”
    倾城任苏墨弦吻了许久,轻轻“嗯”了一声,“那我们还是相爱吧。苏墨弦,我不恨你了,你也不用再拿这个来哄我,没有孩子我也愿意爱你了。”
    苏墨弦一愣,对上倾城平静的目光,霎时间无比挫败起来。
    这就是狼来了的故事吗?他连喜脉都曾作假,如今现在没有办法让她相信了吗?
    ……
    是一直到上元节的时候,倾城的葵水推迟了足足一个月,这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怀孕了,整个人激动得当下就围着苏墨弦转了好几个圈圈。
    苏墨弦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说:“嗯不错,今日我的生辰,生辰礼物就是得以洗刷冤屈,是个好礼。”
    倾城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想起这半月来他无数次地向她保证这回是真的怀孕了,然而倾城就是不肯相信。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早上两个人才因为孩子相爱相杀了一回,晚上他就说她怀孕了……实在太像假话了好么?
    倾城怎么会知道这世上会有这么像假话的真话?
    是以,其后苏墨弦每次和她保证也只能自讨没趣,最后,还是时间证明了真相。
    这可真是个让人欣喜若狂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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