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呢?”玲珑兴趣盎然地问。
    “没、没什么了,还行……我住得也挺习惯的……”
    林夏有些萎靡,出于她的本能来说,面对玲珑这样一个美貌妖娆、成熟性感的女人,无论是不是真的存在竞争关系,也总是想要斗一斗。 就像是家里来了一只新猫,原住猫当然要示威表示这是自己的地盘,没曾想今天自己拉开架势要干一场,可对方血统纯粹高贵、貌美毛软叫声甜,怎么看怎么是个猫中白富美,却喵喵叫着来跟你这个土猫蹭脑袋示好,让自己空有一腔斗志无处发泄……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我也是资深房东,对付白医生这样的房客很有经验哦。”
    玲珑正说着,窗外的风骤然加强,打在玻璃窗上嗡嗡作响,像是魔鬼的手杖轻轻叩打。墙头上那只打盹的黑猫从睡梦中惊醒,喵呜了一声,慌张地跳了下去。
    “回来了。”玲珑甜美一笑,像是主妇熟悉自己丈夫晚归的身影般胸有成竹。
    “白起?哪儿呢?”林夏懵懵地看着门口,胡同里依然空旷无人。
    她的话音未落,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刀锋般锋利而冰冷。
    白起出诊总会带着两件东西,一件是他的诊疗箱——一只黑色皮包。深黑色的兽皮光洁如镜,林夏听阿离说那是一种古兽的皮革,天生就是墨黑色的。那只古兽活着的时候上可飞腾于云端,下可戏水于归墟,只有天道狱雷才能杀死它,狱雷之火退去后,只剩下了这一张桌面大小的皮革,这张皮能避刀枪水火,做成的皮包恒温恒湿堪比现代科技。
    另一件就是那把黑色大伞,撑起来如穹庐一般,无论天气如何,白起出门都会带着它,好像总是担心会下雨。林夏认为这是一种焦虑症,起码可以肯定白起这人没什么安全感。但偏偏他出外的大部分时候天气都是阴沉的,天际之外极苍茫的远方甚至还会传来隐隐的雷声。
    “你来了。”白起注意到了玲珑。他的语气永远无喜无悲,像冬天冻结的长河一样冰冷生硬。
    玲珑笑着向他招手,林夏倒有些解脱,总算不用独自面对这个笑得像幅画一样的女人了。
    “哟!玲珑姐你来啦!”阿离从白起身后探出头,一脸鲜血像是从刀山火海中闯出来似的,让林夏看得触目惊心。
    “你俩去砍人了么?”林夏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白起你不光开黑诊所,还兼职黑社会吗?你自甘堕落也就算了,还带着阿离这么个未成年人!”
    白起木然走回第一诊室,半点要搭理她的迹象都没有。
    “治疗出了点意外。”阿离吐吐舌头,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指着露出来的那  块白皙的肉皮说,“放心吧,不是我的血。”
    “兄弟你能洗完脸再回家么?让联防队和居委会那群大妈看见又要传我的闲话,说我老林家的姑娘往家里招不三不四的人……”林夏还在碎碎念,“我的好名声都被你们给毁了!”
    “小夏姐,自从上次你在胡同联欢会发酒疯之后,你哪里还有好名声啊?”
    “住口!”林夏脸色一沉。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尤其是还当着玲珑这么一个外人。
    阿离见林夏脸上杀气大起,赶紧打了个招呼钻进洗手间:“你们先坐,我这就去洗!”
    “上次我是白酒啤酒掺着喝的,不然怎么会喝多?”林夏不依不饶地冲厕所里吼着。
    “真够你受的。”玲珑善解人意地说,“其实可以让他们搬到我那里去,我那边还闲着几间房子可以开个诊所,你觉得呢?”
    “啊?”林夏一瞬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心说你自己想贴白起的冷屁股就自  己去问他,别跟我这逗闷子。
    玲珑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树影,嘴角的笑容有些得意。
    “有消息了么?”
    白起的皮包和雨伞都留在了里面,只抱出“死不了”出来,依旧只长着七片叶子。他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晒着太阳,转头看见林夏还在这里,对玲珑摆摆手:“诊疗室又漏水了,去我房间里谈吧。”
    有情况!白冰冰的卧室本房东都没进去过!林夏心里咆哮着,脸上阵阵难看。
    “虽然我很想体验一下你的床是不是够软,但是……”玲珑在沙发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像一只刚刚午睡醒来的波斯猫,“我跟小夏说过,没有什么可瞒她的事情,对不对?”
    白起冷冷看了林夏一眼:“还是到我房里说吧。””
    “你们随意!”林夏赌着气起身上楼,“林姑娘我还真不想当电灯泡呢!”
    “真是可爱啊!这种脾气的姑娘现在仿佛很受欢迎呢。”玲珑望着林夏头顶生烟的背影说。
    白起对玲珑的话不置可否,从柚木橱柜里端出一台铜柄的小磨,在玲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往注入材料的孔中放了一把油亮的哥伦比亚咖啡豆,慢慢摇动铜柄,吱吱呀呀中,阵阵咖啡香气散了一屋子。
    “这是我送你的那套咖啡壶吧?”玲珑欣赏着眼前这个男人,当他专注地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身上的冰冷感会稍微缓解一些,会让人觉得他就像个普通的男孩子,安静地摆弄着自己的飞机模型。
    “有任何幸存者的消息么?”白起摇动着铜柄,眼睛专注地盯着缓缓落入玻璃杯底的咖啡粉。
    “没有,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找到,我就更不可能了。”玲珑遗憾地叹息,“如果按照现在的话说,蓬莱之舟坠落引起的灾劫比得上十几颗百万吨级当量的原子弹爆炸,形成的环形炽热冲击波能削平山峰,燃尽百公里内空气中所有的可燃物,蒸发所有的水源,连那些上古时代就存在的地下暗河都不能幸免,那之后紧接着就是几十年的大旱!所以那个现场,绝对不可能有妖物存活下来。那些没有追上大船的妖物们倒成了幸运儿,他们在遥远的山顶目睹了这一幕,紧接着就溃逃了,像是大堤决口前求生的蚂蚁。”
    白起把咖啡粉倒进压力壶中,慢慢看着水汽从透明的壶嘴升腾而起,赤褐色的液体在玻璃壶中不断翻滚,宛如沸腾的血液。
    “你怎么看?”
    “我认为,无论是谁击落了蓬莱之舟,他都有能力绞杀那些追在后面的妖物。放走他们只是一个信号,他需要有人去传播这种恐慌,告诉世人蓬莱已死,追逐蓬莱就是这个下场。”
    “你说的很对。”白起接过话说,“不过我还是相信会有人从那场灾厄中幸存,否则那块蓬莱之舟的碎片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个月前他从狐妖紫弦手中得到了一块翠色欲滴的古玉,但外沿却是焦黑色的,曾经被紫弦用来复活项伯言,而玲珑已经证明了这块古玉恰好就是蓬莱之舟的碎片。
    “会不会只是‘他们’一时的疏忽呢?”玲珑提醒白起,“煮到现在差不多了。”
    “还要再等一会。”白起看着壶嘴的蒸汽出神,“相信我,‘他们’不会疏忽的。虽然他们从未承认过蓬莱之舟毁于他们之手,但善后工作肯定是他们做的。”
    他点了一支桃源乡,吐出一口悠长的白烟,缥缈如流逝的岁月。
    “坠落之后第一个日出的时候我就找到了现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包括那些被削平的山峰,甚至连上面的树木都重新栽好了。水源枯竭不过是一个额外的惩罚,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才是他们的风格,只要是他们不想留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就绝对不会遗漏,哪怕是一丝气息被风传到冰川,那座冰川都要被消灭重建。”
    “我按照你的思路去追查了项伯言那一条线,在档案馆找到了线索。那是一校请假,然后收拾行李!”
    林夏一边唱着“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一边跑上楼梯不见了人影。
    “既然你早就安排好了,那又何必来问我?”一直没人搭理的白起冷冷地问。
    “白医生,你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被女人掌控的么?”
    玲珑宽慰地拍拍白起的肩膀,对着茶几上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努了努嘴,“就像这杯espresso,我已经提醒过你煮的时间太长了,它现在喝起来简直糟透了。”
    白起微微一愣,玲珑趁这个工夫已经走出了蓬莱间诊所。
    “享受你的旅行吧,我只让她这一次!”她摆了摆手,消失在门口,那个笑容却印在了白起的心里。
    白起在茶几前缓缓坐下,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他突然端起那杯咖啡放在嘴边抿了一口,眉头一皱,默不作声地起身把它倒进厨房水槽里……
    贰
    上海,外滩。
    一百年前,这里曾被誉为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这里曾经租界林立、巨商荟萃,又有“万国建筑博览会”之称,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中西合璧式的建筑散落在江边,再加上最近三十年内拔地而起的各式现代大楼,仿佛一位历经沧桑却风韵不减的贵妇人,在明黄的水晶灯下弹起钢琴,幽幽地诉说着那些往事,滔滔入海的黄浦江就是她鬓间的一抹白发。
    和平饭店,上海最古老的酒店之一,也是外滩最显眼的老建筑,在黄浦江的对岸抬眼就能看到那座深绿色的哥特复兴式屋顶。
    其实那是用竖纹瓦楞紫铜包裹的,后来被漆成了深绿色,仿佛黄浦江畔的一颗闪烁的宝石。
    这里曾是大上海繁荣的象征,无数名流贵客驾临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几经天灾人祸,也曾经门庭冷落,如今伴随着上海的腾飞再次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出租车停在饭店门口时,年轻挺拔的门童正用白手套擦拭红呢制服上的黄铜纽扣。其实那上面只是沾上了一点点油渍,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但这却让他十分恼火。因为作为一名和平饭店的员工,不会允许自己的外表有任何的瑕疵。
    虽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门童,但他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这份工作感到自豪。过去的一百年里,这里的每一名成员都保有这份自豪感,就像如今欧洲的贵族,虽然如今已经步入现代社会,却依旧保留着自己古老的姓氏、头衔和超脱于普通人的尊贵。
    这也是今天宴会的主人选择这里的原因。今晚的海因斯艺术展开幕仪式,是今年美术界的盛会之一。宴会的主人海因斯先生不仅仅是一位极为成功的收藏家,早年更是一位出众的画家。只是这位神秘的画家在二战之后就停止了创作,一心投入收藏和公益事业上,他的品位独特,又善于发掘新人,藏品升值的速度几乎赶得上生长中的禾苗。
    他从五十年前开始举办世界巡回艺术展,把那些价值连城的藏品都放置在一艘轮船上。这艘船被称为“海上罗浮宫”,每到一个国家的港口城市都只停留三天,这三天中他要选取当地最豪华、最有品位的酒店举办宴会,招待这个国家最优秀的艺术家们,这场宴会往往奢华到让整个城市都为之陷入疯狂。在他前四次环球之旅的上海站,他都选择了和平饭店,因为无论是气质还是地位上二者都无比契合。
    不过和纽扣相比,服务客人还是排在第一位的。门童快步上前拉开了车门,车里走下来一个红发的漂亮女孩,高挑时尚,是那种在美女如云的南京路也会被星探一眼看中的美人胚子。
    “南方空气真是好啊!怪不得班里的上海妹子皮肤嫩得要滴水!”林夏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从肺叶到面皮都是湿润的。
    “谢谢。”白起给了司机车费,从另一侧车门下车。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像是在逃离世界末日一样。
    “欢迎光临和平饭店。”门童满脸微笑地推过行李车,勤快地把后备厢大包小包的行李箱抬上车,随手要接过白起手上的黑皮包,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了。
    “不必了。”他说着递给门童一张钞票做小费,迈步走进大厅。
    门童抬起头刚刚要表示感谢,可当面对那张苍白而英俊的脸时,却被那双能让人血液冻结的眼睛吓到了,傻站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那双眼睛不可能是人类的眼睛,就像潜藏在草丛中的猛兽无情地注视着从自己面前经过的猎物一样,只有命运的主宰者才会这般冷血。
    “没事的!过会就暖和过来了。”林夏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两圈,发现没什么起色,只好转身无奈地追赶着白起。这一路上尽是被白起吓到的人,她都习惯了!
    大堂宽阔明亮,乳白色大理石铺地的八角大厅,古铜色镂空吊灯,就连玻璃配饰都是二十世纪风靡欧洲的拉利克艺术玻璃,经过特殊的烧制工序,有了奇异的色彩效果,远看是乳白色,近看是淡蓝色,但如果迎着光看的话,又是日落时的火烧云色。这里的一切细节,都体现着当年远东第一酒店的气派。
    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红毯仪式,宾客们刚刚散去,剩下几个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忙碌着,广告牌和签名墙都还没来得及撤场。
    “请问是白起先生和林夏小姐么?”大堂值班小姐微笑着问。
    “我是林夏,他是白起!”林夏抢在白起之前回答。好在白起还没有对值班小姐释放“死亡射线”,否则林夏真的要崩溃了。跟白起一起旅行就像牵着一条野狼逛街,虽然你知道他其实只是一只无害的哈士奇,可还是会把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吓个够呛。从机场安检员、空姐、出租车司机,再到那位倒霉的门童,没有一个幸免,怪不得这家伙平时窝在家里很少出门……
    “请二位把证件借我看一下。”值班小姐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为他们办理入住手续,“这次艺术展的贵宾全都入住在和平饭店,你们是最后两位。”
    “嗯嗯,飞机晚点了。”林夏答应着,遗憾地看了眼大堂里的广告牌。
    “海因斯收藏展”,巨大的红字上布满了来宾的签名,都怪白起那个丧门星!人生第一次红毯秀就这么错过了!
    今天他们出门的时候太阳晒得地面流油,林夏见白起依然带着那把雨伞还笑话了他半天。可偏偏就在他俩登机的那一刻,舷窗外面就开始雷鸣电闪大雨滂沱,仿佛老天爷压根就不想让他们起飞似的。飞机在停机坪上白白耗了两个小时,雨势才稍稍转小。
    “您有笔么?粗的那种签字笔。”林夏问值班小姐。
    “抱歉,我这里只有签文件用的钢笔,可以么?”
    “钢笔也凑合用了吧!”林夏拉了拉白起的袖子,“帮我个忙呗。”
    “什么事?”白起手臂微震抖开林夏的手,从上飞机开始到现在他几乎没说过什么。
    就跟本姑娘愿意跟你一起出来似的!林夏心中暗骂,要不是看在包吃包住免费旅游的分上,用八抬大轿来请我都没门!
    “照张相,我发微博用。”林夏瞪了他一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紧跟着走到红毯前,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转身对镜头绽放了一个最端庄的笑容。
    电视里女明星走颁奖礼都是这样的,既要冷艳高贵显示自己的身份,又要优雅地展示自己亲和的一面。
    “可以了!”林夏挤着嘴角说。等到白起冷冰冰地按下快门,她这才揉了揉已经笑僵了的脸跑过来。
    “大哥你会不会拍照啊,你这样拍得我腿好短啊!”林夏哭丧着脸。
    “我是医生,不是摄影师。”
    “都是这样。”值班小姐扑哧一笑,“我男朋友拍出来我的照片比鬼还难看。”
    “我们不是——”林夏还想要解释。
    “二位的房间已经打扫完毕了,568号房。”值班小姐意味深长地笑,“咱们和平饭店里的每一间客房都有名人入住过,568号房是卓别林和宝莲·高黛入住过的房间。”
    欧式豪华电梯里,刚才那个被吓傻的门童拉着行李车缩在角落,用敬畏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白起沉默的背影。
    “她刚才说的卓别林和宝莲……宝莲灯黛玉是什么意思呀?”林夏一直在琢磨着刚才值班小姐说的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是宝莲·高黛,查理·卓别林的第三任妻子,也是他的御用演员,《摩登时代》你知道么?”白起回答。
    电梯门开了,门童第一个走出去,林夏和白起跟在他身后。
    “你还看电影呀?我还以为你这人一点娱乐精神都没有呢。”
    “我当然看电影。”白起冷冷地说,“只不过现在大部分东西都称不上是电影而已。”
    “那这间房间又有什么意义?”
    “他们一起来远东旅行,传说就是在这里定情的,后来在广州举行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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