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肚里怀得七个月有余,此时走路已是不便了,她嫌轿子坐着颠簸,短短一段路自家走了来,纪舜英倒不知是扶着她好,还是在后头撑着她好,迈门坎的时候恨不得抱了她过去。
    明沅见着这一桌子早就馋了,她怀这胎安稳,除了变着法的想吃新鲜东西,连吐都少有,恶心劲儿一犯,就含一块酸梅子,再喝口蜜水,又是能吃能睡了。
    鱼肉虾肉明洛那儿半点不能碰的,她还叫人拿燕皮裹了小馄饨,日日当和点心吃,烫一把鸡毛菜,连纪舜英也跟着她一道吃起来,明沅看不出,他却显得脸儿圆了。
    碗里碟里剥得嫩玉红脂,小碟子摆在面前就有七八吃,却只明洛明沅跟前有,陆允武面前全是小蟹,烹饪的时候里头加了点盐,摆上姜丝甜醋,他嚼了一只却觉得壳比肉多,一面吃一面吐。
    惹得明洛笑个不住,抱了虎子叫蟹钳里的大块肉,拿筷子点着陆允武:“咱们这儿一个螃蟹值得你那一篓了。”
    专叫乡人捞来的,还特意多给了赏钱,明沅只浅尝一点儿,看着眼馋,她近来越发挨不过这馋劲儿,可老话里不许孕妇吃螃蟹,一是怕寒,二是怕生出来孩子吐泡泡。
    可她却知道寒凉的就是蟹肚里一块,剥了去就行,干脆只要蟹脚,叫丫头剥了满满一碗:“替我拿下去,摊在鸡蛋上吃。”
    纪舜英早不奇怪她这些稀奇吃法,蟹饼摊了来,明洛一看也馋起来了,黄澄澄的蛋,红红白白的螃蟹肉,铺了满满一层,明沅撕了一半儿分给明洛,卷起来吃了,虎子张了嘴,拉着明洛的手往嘴边送,啊啊个不住。
    连陆允武也扔了那些小螃蟹,先说蒸个二三十只给他塞牙缝的,却连两只都没吃掉,明洛哧笑得一声,叫厨房把做好的洗手蟹拿出来:“喏,这是小蟹做的。”能去掉的大壳已经去了,酒跟醋泡软了蟹骨头,他倒一气儿吃了半盆子。
    桌上人吃合欢花浸酒,明沅跟虎子两个饮蜜水,虎子一个人吃了碟子那样大的蟹饼,吃得小嘴满是油,还被陆允武喂了一勺子酒。
    明洛吃着螃蟹肉,一只手拿了满涨涨的蟹钳,一只手握了酒杯子,她生了孩子又见丰膄,皮子养得白了,抹了口脂吃得面颊飞红,有了几分酒意又话多起来:“前儿我去宋千户夫人那儿可听见一桩新鲜事儿。”
    她把嘴凑到明沅耳朵边:“金家才嫁进蜀王府的姑娘,前头才抬了她进门,后面就有妾等着敬茶,便是妆也该妆上三个月才是,这样打金家的脸,还发梦要当蜀王世子,真不如秋醉做场梦了。”
    她吃的略有醉态,说起话来也不似平时还知道藏着些,明洛倒并不知道金珠金玉那点纠葛,只金家易女而嫁,外头总有些风声,要不然怎么挑了个不相熟的人家把金珠嫁了过去。
    明沅吃着桂花糖莲藕,拿尖头筷子把藕孔里头塞的甜糯米挑出来,当米丸子吃:“金家竟也不管?”
    明洛吃得醉了咦了一声:“管什么管,难道嫁了她进去是为着举案齐眉的?金玉的模样是不差,可怎么比得外头那些狐媚子。”
    这个蜀王的小儿子,果然是扶不上台盘,老子替他铺了这样好的路,不管金家如何,总归嫁了个姑娘进门,再怎么也该把面子做足了,却连这点功夫都不肯做,还谈什么拉拢,难道不成是觉得总归联了姻,两家就算是板上钉钉的同盟了不成?
    九月里金玉才嫁,到了十月就传出又有个妾有了喜信来,跟金玉一道怀上了,这里头的苦楚,不必看她,光是听都觉得涩。
    金玉侍候了个妾当婆婆,看着是王府里的女眷,拿出去怎么上得台面,她自小受的教养跟这么个歌舞姬出身的婆婆再不相容,眼看着丈夫也是一个调调,明明是王府里出来的龙子龙孙,说话行事却还不如家里的哥哥。
    金珠比她早嫁,却同她一样是怀胎,那头早早走完了礼,她这儿自也有人帮着办,可甚个事体问一声那一位,立时办的不成样,若是早年家里长辈带她往王府来走一遭,她也不至于就能觉得这一门是好亲事。
    蜀王不会放,金大人也不会放,反正不是此就是彼,总归是逃不掉的,金玉自家咽了这个苦果,家里人还觉着她抢金珠的婚事,有苦说不出,倒是想回娘家的,可她那个婆母自家不是正经的王妃,却把她当世子妃管,要回娘家再不是那和容易的事儿。
    各人辛苦各人知,日子是越过越好,还是越过越歹,端看自家如何行事,吃了蟹肉回去,纪舜英就张罗着给她吃甜姜茶,明沅歪在枕头上,张了嘴儿等着纪舜英喂,他也醉了,喂了水还知道到外头洗个干净,这才进来,抱了铺盖铺到罗汉床上,明沅看他伸手勾一勾。
    纪舜英还当她是要茶要水了,凑过来就叫她在面上香一口,两个凑着眼对眼儿,换了十来个花样亲一回到,这才躺下去睡。
    夜里迷迷蒙蒙的,只觉得风吹在身上有些凉,睁了眼睛看见大开着窗户,外头的月亮大的出奇,又圆又亮,还瞧得见里头的桂花枝,明沅揉揉眼睛,才要叫纪舜英,月亮里头那只兔子从桂枝上跳到她身上来,才想着要揪一下兔耳朵,那只玉色的兔子竟钻到她怀里去了。
    醒来早已经天光大亮,厨房里预备虾仁炒的瓜脯佐粥,爆过的小虾米,指长的银鱼儿,蟹油熬的酱配着豆腐,玉兰笋片,三两瓣熏鱼,小碟儿里头还有一把杏仁核桃。
    明沅竟觉得不饿了,拿勺子舀了两口,今儿又不是卯年,怎么也不是属兔子的,可既是梦见了,就叫九红开柜子:“我记着有一对儿玉雕的兔子,把这个拿出来摆上。”
    一面想着那只红眼睛的玉兔儿,一面摸肚皮,梦日梦月也还罢了,月亮里头跳出只兔子来又是甚个意头?她想不明白,采菽却从匣子里翻了好几只兔子来,有青玉的有白玉的,还有金打的,明沅想着既梦见了,就全摆出来,还有个烧的水晶砚里有蟾宫折桂,里头就有只兔子,干脆把它立起来摆在桌上。
    等纪舜英回来,见着屋里多了这许多兔子,还当明沅喜欢了这个:“等我叫青松去街上买两只给你养着。”
    明沅笑一声点点肚皮:“我梦见月亮里的兔子钻到我怀里来啦。”纪舜英把擦脸的毛巾一扔,三两步奔到她身前,盯着她的大肚皮,抬头问道:“当真?”
    明洛那时候是梦见小马小羊小老虎,还有梦见在吃柿子桔子的,半点儿作不得真,到了明沅这儿,她一向好睡,梦都不作,难得梦见一个,纪舜英赶紧记下来。
    他读了一肚子的书,才说到兔字儿就从《说文》想到了《礼记》,百般揣摩这梦里的意思,是望月之兔,还是破月之兔,还是忍冬嘴巴快:“有月亮有桂枝还有玉兔,可不就是蟾宫折桂,生个小倌倌,十五做状元郎。”
    为着这句好口采,明沅赏了她一个大红封,纪舜英就是书读得太多,到把这个给忘了,总归是个好兆头。
    明沅本来猜是生个丫头的,这会儿又觉着约摸是个儿子了,男娃儿的衣裳做的不如女娃儿多,倒是明漪做了两件来,连采菽几个都叹,说八姑娘的针线竟这样好了,这活计比哪个可都不差。
    明洛是未足月就生的,纪舜英怕她也提前发动,下了霜冻了土,沣泽园也不必日日去,他隔得一日就留在家中陪伴明沅,安安稳稳过了年关,元月十六这一天生下个女儿来。
    ☆、第396章 汤团圆宵
    纪舜英大喜过望,他一直巴望着明沅生个女儿,买了许多女孩儿的玩意儿,连往后要玩的小瓷人儿都收罗了一整套,见着甚个好的就要买上些,红绒花彩发绳,还有小绢花金丁香银丁香,回来总不空着手,给明沅的买尽了,就给女儿买。
    果然叫他盼了个女儿来,产婆不叫进血房,可哪里了拦得住他去,闪身进来先看明沅,她是头胎,折腾了两天一夜,纪舜英在外头早就等得发急,隔着窗子跟她喊话,里头的丫头婆子听了俱都发笑。
    明沅见过许多回生产了,自苏姨娘生明漪起,到明洛生二胎,她都见过帮过手,到自个儿要生,水一破就知道是要生了。
    她身子越发沉重,算着日子要生了,也不出去吃宴了,连明洛来请也不曾应,只在家里过元宵节,纪舜英怕她不能出去看灯闷得慌,在小院子里头挂满了灯笼,因着府上有喜,送来的灯笼多是娃娃样的。
    绢扎的白胖娃娃,跟年画上一样,有踩着鱼抱着鱼的,还有一男一女团团坐着的,明沅看了直笑:“这有甚个好看的,倒不如扎些葡萄石榴灯来。”
    冬日院里无花无果,便扎了满院的彩给她看,下人丫头各得两套新衣,又多领一个月的月钱,产婆稳婆也得回家过节,纪舜英时时盯住明沅这个大肚子看,她吃着元宵,才咬了一口玫瑰馅的,面上神色不对,纪舜英赶紧扔了碗:“可是要生了?”
    稳婆才歇了一个新年,年初五还来拜过年,得亏着没出门去看灯,叫下人急赶着拉了来,还喘着气呢,屋里头已经铺设好了,连厨房的汤面都做起来了,她坐下喘口气儿,纪舜英还只催她。
    “大人休急,这会儿才破水,有的好等呢。”稳婆也是熟手了,看着明沅倒安心躺着,浴房里还烧直水来,知道她还要泡浴先笑了:“太太走动走动是好的,洗浴便罢了,这腿儿也迈不过浴盆去。”
    她平日里洗澡就难,可一想要捂上一个月不能动,还是叫丫头烧了水,让两个力壮的婆子抬她进去,浸在热水里倒觉得肚子了受些,不独洗了身子还把头也给洗了,拿香胰子洗了个干净,从头到脚搓了,躺在罗汉床上烘头发。
    稳婆啧啧称奇:“再没哪家的娘子还想着这个的,娘子要是饿就多吃些,等会儿才有力气。”
    明沅不必她说,元宵宴才刚吃了一半,拿小碟子分出菜来,烤的鱼肉虾肉獐子狍子,去了壳骨,明沅竟全吃了去,白玉鸽蛋吃了两三个,这才觉得饱了,等着肚皮里发动。
    屋里烧得炭火,她就穿一件单衣,到外头丫头都换过一轮了,这才觉得疼起来,她在里头吃得饱,纪舜英却甚也没吃,桌上菜也没人撤,干在屋子外头踱步,热的连斗蓬都穿不住了,等听见里头叫一声疼,他扒开了芭蕉叶立在窗底下:“怎的了,这是怎的了?”
    “哪有生孩子不疼的。”青松点了桌上的菜:“爷好歹吃些垫一垫,看着天儿还早呢。”纪舜英旁的吃不下去,还是采菽端了肉元宵出来,说是明沅叮嘱了要他吃的,他这才扒了一碗。
    又想着去告诉明洛陆允武一声,夜里过了才去报,急得明洛早饭也不吃了,两个小的都没带,轿子也不坐了,出了门就往这头赶。
    纪舜英请了假,明洛进来的时候就嗔他:“表哥真是的,这样大的事儿昨儿就该来知会一声了。”拉了丫头一通问,里头稳婆按了肚皮,已经快要生了。
    这个快要,又等到傍晚,虎子吵着要娘,明洛这才回去一趟,太阳下去月亮上来,纪舜英又是一天没心绪吃喝,还是明沅想吃肉元宵了,煮了一锅给他也端出一碗来。
    将将吃了八个,里头一阵阵吵闹起来,经了一夜又一个白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天挂得那样大的月亮,里头一声哭,纪舜英抖的都站不住。
    里头稳婆报一声喜又道:“是个千金。”这声说的便不怎么响亮,可才说完,外头都是恭喜声,纪舜英想要个女儿,哪个不知道。
    纪舜英还怔着,叫这一声声的恭喜给喊醒了,进了屋先看明沅,她早累睡了,连是男是女且还不知,才听见一声哭,稳婆说是个手全脚全的,立时昏睡过去。
    纪舜英咧了嘴巴笑个不住,孩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裹在襁褓里头,眼睛没睁开,乖乖睡着,才生下来的孩儿,哪里瞧得出长相来,他却觉得自家的闺女生的就是好,长眉毛大眼睛,瓜子脸小酒窝,怎么看怎么喜欢,抱在手里就不肯放。
    等明洛再回来知道孩子已经生下来,跌了足:“早知道就不该管那小子。”知道生了个闺女越加起劲了,她自生了虎子就想要个女儿,盼到如今,自家没得,明沅得了也是一样,伸了手就要抱,抱了就不肯撒手:“姑娘家就是香。”
    奶娘抱了去吃第一口奶,明洛跟了去,纪舜英守了明沅不动,伸手摸了她的眉毛额头,伏下去香一口,手搓热了伸到被子里握了她的手,在她手掌心里搔了搔,轻声告诉她:“咱们有个女儿啦。”
    陆允武回去没见着媳妇,不必下人说也知道她必在明沅这里,一手拎了儿子,进门就看见门口悬了玉佩,知道是弄璋,还当是生了个小子,丫头抿了嘴儿笑:“老爷说了,作甚女儿就是瓦,儿子却是璋,咱们家的姑娘是宝贝。”
    差点儿就去弄一块琉璃烧的瓦来挂着,还是明沅醒了嗔他一句胡闹,挂起香帨来,街坊四邻才知道这家子是添了个女儿的。
    沈同知的夫人带着可思一道来贺,一篮子红蛋喜糖,还有染好的花生喜果:“我怕你这儿没个年长的,这些来不及料理,替你先办了,可思总归叫你一声干娘,就当是她这个干姐姐给妹妹预备的。”
    可思看着孩子又不敢抱,说小妹妹生的漂亮,可不是漂亮,养得去了红,雪白白的小人儿,明沅能吃能睡,肚里的娃娃也白胖,这会儿眉毛还淡,眼线却长,看着就知道是大眼睛,还生得一个小下巴,是个小美人胚子。
    孩子生下来都有小名,明沅想了一会,因着是吃肉元宵的时候生的,脸又生的这般圆,只一个下巴长得尖,倒过来可不就是搓了尖的肉元宵,干脆就叫她元宵,元宵抝口,还有叫汤圆的。
    宅子里头已经叫开了,沈同知夫人一听便笑了:“这金花生倒不该打,该给她预备个金元宵才是。”那就是不带花的金球了。
    明沅听见笑一回,看看女儿圆团团的模样,点了她的小鼻子:“元宵好,多团圆呢。”汤圆张了嘴打个小哈欠,嘴唇淡淡的,抿一下圆脸就皱起来,倒不像汤圆像个汤包了。
    元宵汤团混着叫,只纪舜英叫她子悦,说一回,底下的丫头就窃笑一回,这分明就是说给明沅听的。
    做月子不能洗澡,明沅怎么挨得过去,捂着被子一两天也还罢了,屋里头又点着香,大冬天怕冻着孩子还烧了炭。
    明沅是坚持开了窗子通风的,哪怕只开一条缝,屋里换过气,再把孩子抱进来,天天拿滚热的巾子擦身,头发是没法子了,只好一把盘起来,梳个光溜溜的髻。
    她身上的衣裳日日换,吃着米酒水下恶露,又吃黑鱼汤收敛伤口,拿鱼汤炖了鸡蛋,倒上点香麻油,这个又软又易克化,比旁的更能吃得下去。
    她生了个女儿的事报到金陵,黄氏生生松得一口气,这些年纪舜华死活不肯定亲,她怎么磨都无用,磨得厉害了干脆就住到书院不再回来,他中了秀才,后头的举人却没中,同纪怀信说了不想再考,黄氏一听就又躺倒在床上。
    她既病了,纪舜华总要来探病,还试得汤药温热,喂她吃药,黄氏却道:“我要你这番孝顺有何用,你只一心读书,能出仕当官司,就算是孝敬我了。”
    纪舜华捧了汤碗半晌不说话,隔得会子,轻轻叹了一声:“我总归是不孝的。”不考举是不孝,不作官是不孝,不娶她看中的人当娘子,又是不孝,这么算下来,黄氏样样不顺心的事,都能归到不孝上头。
    纪舜英考中了也是不孝,得了魁经又是一样不孝,娶了明沅是不孝,进了门又成了皇后的妹婿又是不孝,这回生了女儿,倒是孝顺的了。
    她捏了信纸笑得几回,叫下人预备了几件小衣裳,还有穿耳朵的金丁香,手上带的小手镯小脚镯,还包了个大红封去,对着菩萨上了好几回香,算是还愿的。
    自明沅有孕的消息传回家来,黄氏那香烧得更勤快了,不独烧香还许愿,只要明沅这一胎是个女儿,她就给菩萨塑金身。
    隔得这么远了,心里还没放下来,只要她过得不如意,黄氏自个儿就如意了,她把这喜信儿整个府里传一回,夏氏知道她的心意,却不免在心里讥笑她,皇后娘娘肚里这个才是要紧的,明沅生个什么,纪家都得当个宝来看。
    可黄氏如今也只有这点子事能开心一场,开心完了又忧愁起儿子的婚事来,纪舜华不肯娶亲,也不是谁都不肯要,他心里想的还是徐家那个姑娘。
    连纪怀信都已经点了头了,总归这个儿子不比长子有出息了,纪舜英如今就是五品的通判,等三年下来一升,说不得就能升到四品的知府上去,管着一府,最少也有七八个县,纪舜华可连一个举人的出身都没考出来。
    在他眼里都是儿子,又有甚个分别不成,总归享福的是他,何必执着于嫡庶,本来纪舜英就是长子,该挑了家里的担子的,一个有了出息,帮衬着另一个也就罢了。
    可黄氏想的又不一样,她听见纪舜华这一句话,当即落泪,扯了他的袖子把药碗打翻在毯子上:“我这是为着甚,这半辈子的辛苦,还不如全喂了狗去。”
    这嗓子一喊,人半倾出来,拳头落到纪舜华身上,对着他又打又骂,哭诉自家辛苦,恨不得从初嫁前说起,骂了曾氏又骂纪怀信,只眼前这一个儿子,竟还不如她的意。
    纪舜华跪着听她骂,等她骂的累了,收拾掉碗勺,换了身衣裳,去了西街,今儿十六,该是徐蕴宜出来上香的日子,他就这么守着她,她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三年之约将要满了。
    ☆、第397章 鸡汤浇饭
    徐家姑娘还穿了一身素,守过热孝也穿得素衫,一身月白袄子,丫头拎了个香烛篮子,后头跟着个老家人,一路往东寺去烧香,徐蕴宜戴了帏帽儿,由着丫头雇了顶小轿,往东寺二十个大钱,先数出一半来,两个轿夫抬着走,后头不远不近的跟着纪舜华。
    她每月十五出来上香,纪舜华必得跟着的,东寺也分得前后,前头是男香客,后头是女香客,十五十六人数众多,栖霞山脚下还有香头领了香客,一路叩拜着上山去,就为着在栖霞寺里烧上一柱香,若是观音诞佛诞日越发了不得,挤挤挨挨,肩头碰着肩头,脚尖抵着脚尖。
    原来徐夫人同东寺的住持倒有些交情,徐家也是应时应节就不少了菩萨跟前这一份香油供果,到徐家只余这两个女人了,徐蕴宜再去敬香,住持倒为着徐家一叹,叹完了便引她到后堂去,抄得会经。
    徐夫人眼睛不中用,早早就模糊了,虽也施医治药,却无多大用处,她也不想旁的,家倒了儿子女儿都死了,身边跟一个庶女,不过是苟且活命,不听不看不想,只对着菩萨念经书。
    嘴里念叨着徐家遭了这样的难,必是前世不修,活得她们两个人得替徐家死了的人赎罪,嘱咐了徐蕴宜这一样,她便隔得半月烧回香,给个零星的香油钱,再做上些素果子供到佛前。
    这些年纪舜华与她隔得远远的相互看一回,写的信她再不曾回过,可是大丫却回回能够出来拿信,春天折了花枝送给她,夏天送了扇面给她,秋日里有栗子柿子,冬天便是炭火木柴。
    日日一担,从没少过,别个还只当是徐姑娘自个定的,门前原来有人求着结亲,后来渐渐知道她的志向,越发冷落,连徐夫人的娘家人也少来了。
    久病床前连孝子都少,更何况是亲戚,徐夫人家里也怕上门纠缠打秋风,连着节礼送过去,都只觉得是诳着他们加倍送回来,干脆连节礼都少走,只年里送一回,那头打发几个钱出来,这些个徐夫人根本不知。
    徐蕴宜敬了香,摆上供果,家里做的糯米团子,奉在佛前,大丫扶了她,出了佛堂道:“姑娘,少爷等着呢。”
    原来大丫一直是喊姐姐姐夫的,徐蕴宜怕叫旁个说闲话,这才叫她改了口,她便叫少爷姑娘,两个原来那般好,就这么做不成亲,大丫还替她叹息一回,收了一回东西,见她不回绝,就替纪舜华说起好话来。
    徐蕴宜隔得会子不曾说话,大丫已经扶她穿过门去,东寺里腊梅开得好,一落雪盖了寺院的金顶,只留下一段黄墙,梅心里盛了落雪,还香得沁人,徐蕴宜身上穿上袄子,两只手拢在棉手筒里,看见纪舜华穿着蓝衫等在树下。
    纪舜华抬头看她,微微露出笑意来:“你来了。”
    徐蕴宜行的虽慢,却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去,这些年来都不过远远看他一眼,这会儿离得近了,竟有些不像他了,似是小院里头那头纪舜华,却又不全是他了。
    纪舜华肩头落得雪珠,脸上全笑开来,徐蕴宜收了目光,垂下去落到他鞋面上,觉得眼熟,再一看,还是原来她给他做的鞋子,鼻间一酸,轻轻应了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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