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宣殿下忽然好起来的时候,缠着太子撒娇,说要西宣街上的糖糕,太子以为宣殿下的病终于好了,一头又扎到政务里去,说以后再买给他吃。
    没想成,宣殿下如今又病了,病得比先前更严重。
    小六子战战巍巍地出了殿门,仰天叹一声,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将所知道的佛啊道啊的,全部拜了一遍。
    只希望宣殿下能撑到他把糖糕买回来啊。
    今天是个大阴天,许是天上的云将底下的人给挡住了,祈祷的声音一点都传不到上面菩萨那边。小六子将糖糕买回来时,一路疾步赶往内殿,脚刚踏入门槛,那头就有人喊,宣殿下没了。
    小六子面如土灰,糖糕洒了一地。
    太子生气至极,他指着地上的太医问,“孤命你们上前查看宣殿下的病情,你们为何不听,他只是睡着了!你们把把脉便知!”
    太医院院首也在队伍里跪着,为的就是今日宣殿下不幸离世,他能为太医院求个情。院首胆子大,上前将太子的手,搭在宣殿下的手上,老脸满是皱纹。
    没了,就是没了,哪来的什么睡着呢?
    太子搭着宣殿下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声音瓮瓮的,像是从漏斗里挤出的沙砾。“宣儿,你睁眼看看阿耶。阿耶让人把糖糕买回来了。”
    六岁的孩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面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他的模样这般可爱,太子的手都不忍心抚下去。
    太子忽地想起当年的先太子妃宁氏。
    宁氏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躺在床上。犹如他每日晨起前去上朝时,她安静而祥和的睡脸。
    印象里,宁氏很爱笑。她十四岁就嫁给了他,嫁给他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一样,看见他的时候,会娇娇地喊声太子殿下。
    她喊的那声太子殿下,甜甜的,就像是她藏着袖子里的麦芽糖。她很爱吃,尤其爱吃糖糕,之后生了宣儿,宣儿也爱吃糖糕。
    后来宁家没落了,因为一桩案子,全族人都被发配边疆。再然后,宁氏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撑起声想要喊他,却终是再也唤不出甜甜的一句太子殿下。
    母后说宁氏是思虑成疾,因着母家的事,自知拖累了他。但真的是这样吗,他不敢想也不敢查。
    他想起陈安说过,“殿下与我,都是个孤独命。”
    或许陈安说得对,他这一生下来,就注定孤独,所有他想要与之亲近的人,不是疏离他就是死于非命。
    他身为太子,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连个六岁孩子都护不住。
    太子将宣殿下抱起来,朝殿外走去。
    他的第一个儿子死的时候,他尚有宁氏的安慰,等到宁氏死了,好歹宣儿还在。现如今宣儿也没了,他该找谁去?
    太子妃就是在这个时候冲出来的。
    她看了看太子怀中的人,几乎是疯狂地想要将之夺过来。
    “给我,把宣儿给我!”她嘴上喊着,手里去抢夺,太子一脚踢过去。
    太子妃哭得泣不成声,抱住太子的腿,“让我再看他一眼,求求你了殿下,宣儿是我的命啊!”
    太子冷冷地看着她,“他是你的命,现如今命没了,你怎么不去死?”
    太子妃一怔,抬起头,方才的柔顺一瞬即逝,她指着太子,狠狠道:“沈坚,你不要太过分!”
    太子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嗜血的寒意,“王氏,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借宣儿的由头,博一回慈母的名声么?”
    太子妃全身一僵,待回过神时,太子已抱着宣殿下走远。
    她抬起脖子望,却只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那般决绝却又是那般颓废。
    太子方才说过的话在耳边回荡,太子妃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沉沉下降,犹如一块金子从喉咙坠入,穿肠而入,拖着她整个身体往下掉,一点点捣碎她的五脏六腑。
    她真是只想想借宣儿的死搏他最后的同情么?她不知道,自从入了这东宫,她做什么都是言不由衷的。
    或许她早已习惯了借宣儿来留住他吧。只是这一回,他的眼神那么冷那么寒,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她似的。
    太子妃低下头,正好望见一枚糖糕滚到跟前。是宣儿爱吃的糯米糖糕,洒满白糖,咬在嘴里酥软酥软的。
    她想,或许宣儿还会再回来,或许太子这回只是虚放狠话。她做的那些事情,明明没有一件能称得上狠毒足够要人性命的,她只是想多看他几眼,多和他亲近,怎么就换来如今这个结果?
    一定是老天爷在同她开玩笑,一定是的。
    太子为宣殿下办了丧事,上请加封追谥为明德皇长孙,有了皇长孙的名头,也就能够举办国葬而非家葬。
    六岁的孩童,就算是宫里金贵的孩子,一般也是家葬了事,忌讳宣扬,早而夭折,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太子却反其道行之,他几乎是用了所有的精力去办这场丧事,连先太子妃宁氏下葬之时,也没有这么大的场面。
    他像是想用这场丧事,来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满腔悲恸。
    圣人不太高兴,皇长孙虽重要,如此堂而皇之,却无异于将皇家的事递到世人嘴边,热人非议。
    一国太子,如此行事,实为不妥。
    他虽不高兴,却并未阻拦,下旨安抚了一番,并准了太子的请封。
    法事于皇家妙莲寺举行,出葬当天,禾生前去祭奠。太子亲自跪在皇长孙灵前,父为子捧灵位,实为悲痛。
    禾生跟在沈灏身后,作揖上香。她偷偷往前头瞧一眼,瞥见太子形容枯颓,鬓边生了白发,除夕才见过的人,如今竟像老了十岁一般。
    太子妃盘腿坐于灵堂另一角。她微躬着头,只在人祭拜抚慰时,抬头看人一眼。
    沈灏出了声,太子微微颔首,哀伤悲痛,尽在不言之中。
    太子妃往这边看了看,禾生知道她在看自己,撇开目光不想迎上去。
    灵堂之上,哀乐阵阵,听得人心头一瘆。禾生往前看一眼,那里横摆着小小一口棺材,里面装的是皇长孙还未来得及长开的身体。
    禾生心头横过那个自进门来就想了无数遍的问题——怎么就,没了呢?
    回了府,心中也不得安宁。仿佛不问出这个问题,这样的事情就会重新发生似的。
    而事实上,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皇室子孙,都免不得被人算计的时候,一被算计就容易生病,一生病就容易死。
    禾生害怕极了,早上去之前,还不停地安慰过自己,一定不能多想,去了灵堂一次,回来后心里已是方寸大乱。
    她想去问沈灏,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应对,他们该如何护他们的孩子?太子难道就不够强大吗,他不是照样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一直煎熬到晚上,沈灏处理完手头上的事,结束一天的忙碌。她没有传饭,怏怏地抓住他的手问,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98|8.8|城
    他刚踏入内殿,就知道她今日心情不好。
    饭没吃,内殿的灯也没点,估计是从皇世孙的灵堂回来,受了打击。
    别说是她,他内心何尝不有所震动呢?他不曾有过孩子,不知道抱着孩子看他在臂膀渐渐没了气息是怎样一种伤心难过,但看太子的模样,估计是比让他自己去死更要痛苦百倍的。
    他不说话,走过去静静地陪她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禾生看了看握着的手,出声道:“你都不问问怎么了。”
    沈灝一笑:“不用说也知道。”
    禾生低下头:“是我想太多了吗?”
    沈灝捏捏她的皓腕:“不,这样的事本身就很可怕。”
    禾生问:“你也怕吗?”
    沈灝点头:“怕。”
    她皱眉,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连他都觉得怕,那可该怎么办?
    他继续道:“可是以后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她的愁颜瞧了实在令人担心,他亲亲她的脸,道:“我不是太子,不会火烧眉头了还没有任何察觉。你要相信我。小傻瓜,笑一笑,不准想了。“
    他的手指伸上去,按住她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提,弄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禾生与他对视着,望见他眼里充满自信的笑意,忽地一下就安下心来。
    他是这样强大的存在,她不该怀疑的。
    从悲伤情绪中抽身,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咳了咳,将话题转移:“王爷,晚上我们吃什么?”
    沈灝配合地想了想,道:“你想吃什么?”
    她抿嘴,道:“想吃猪蹄膀子。”
    他哈哈一笑,点点她的鼻头:“你怎么可以吃自己的同类呢,太残忍了。”
    她啊一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上恼恼,嗔笑掐他:“你才是猪!”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反驳,反而很大方地承认了:“我娘子是头小母猪,我当然也是头与之相配的猪。”
    他说的一本正经,丝毫不带开玩笑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如此淡定地将这番话说出的。禾生投入他怀里笑,心情顿时轻松了很多。
    是啊有什么好想的,大不了她拼上命,也要和他一起保护好自己未来的孩子。王爷说的对。他不是太子,她也不是太子妃,他们不会像那样貌合神离,连见上一面,也需要太子妃处心积虑地筹谋。
    正如他以前所说的,他们要做这世上最恩爱最幸福的夫妻。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要相信他。
    如今已是开春,冰雪彻底消融,这几日连下几场大雨,好不容易天气放晴,宋瑶的帖子就送来了。
    太阳高高挂着,却并不炎热,风轻轻吹着,吹得人心头畅爽。
    马车里,宋瑶低头,车上一晃一晃的,她懵懵的,没有说话。
    对面卫锦之抬眸瞧她一眼,目光淡淡的,清了清嗓子问:“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宋瑶一征,抬头道:“不,这是我自己愿意的。”那日的事情,她都想清楚了。
    临阳哥哥是她第一次爱上的男人,这些日子以来,她只学会了如何去念他爱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恨他。
    她是该恨他的,他几乎毁了她所有的幻想,可是她不甘心,她不想就这么从他身边溜走,像个颓败而逃的败兵一样,远离属于自己的战场。
    他定了定眼神,不再有多余的话,望她:“你想得到什么?”
    宋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要做任何对禾生不利的事……”头垂得更低,咬唇声音细细的:“不要伤害我,如果可以的话。”
    她说完,忽地有些后悔。他已经伤害过她了,而且对于他而言,他可以不择手段地接近禾生,自然也就不会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
    卫锦之抬眸。这一回,他的目光不再淡若如水。好奇、探究、疑惑都在一瞬间交杂,却又忽低消失,深沉如他,有些事情只需一秒,便能找准所有的利弊点。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一回,却有点犹豫了。
    所以他反复问她,“真的可以吗?”
    都说女人嫉妒起来是比猛兽更可怕的存在,嘴上念着禾生名字的时候,她的眼里明明有过嫉妒甚至是憎恨,却依旧可以和他说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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