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安淇虚惊一场,倒是暗自庆幸,跟在董湫后面借机会把压在柜里的礼服穿出来,其余时间还是继续做她的大小姐,每日和白舒铭坐着汽车上下学。

    依旧改不掉的还有对梁沫连的关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底,知道能念书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所以更加把注意力放在梁沫连身上来,渐渐地,她练就了能在人潮中一眼瞄准梁沫连的功力,并且她发现梁沫连越长越像在天津认识的梁旅长。

    沫生与沫连,虽然她姨妈没怎么提到梁沫生的身家,她也猜到了几分。如今她望着梁沫连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的背影,不禁多愁善感起来,自己差点成了她的嫂嫂。

    “安淇,我们去放风筝吧!”白舒铭奔到楼上拿了个蜈蚣形的风筝来,蹦蹦跳跳地嚷道。袁安淇皱着眉摇了摇脑袋,“我头还疼着呢。”白舒铭听了小嘴一撇,只好拉着丫鬟陪他一起放。

    心里松了一口气,袁安淇不禁感叹小男孩真是不好教养。白舒铭如今越大越顽皮,“姐姐”也不叫了,改成直呼其名,白天在学校和同龄孩子没疯够,放学回来又缠着她一起疯,她此刻只想安安静静做个大小姐。

    并且她一如既往地久坐之后屁股会痛,白舒铭则常常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地把她拉起来,袁安淇往往痛得想敲爆他的脑袋!

    至于头疼,那说起来却是桩顶甜蜜的事情。事情发生在阳春三月一节毫不起眼的体育课,她在运动场上通常看人不看球,而那篮球也并未长眼睛,说砸就砸,登时把她砸得七荤八素。

    投球之人正好是梁沫连,当时小伙子急得赶忙奔过来查看她的伤势。其实眩晕只是那么一刻,不一会儿她就回复清醒,抬眼见连君正弯着个腰,担心急切地望着她,她心里猛一颤,突然觉得梁沫连生得大手大脚,大高的个子,自己在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梁沫连把她扶到一边的看台上坐下,自己也陪着坐在身边,关切地询问她感觉怎么样。小脸涨得通红,她笑着说没有大碍,转头却发现即使坐着,自己也还不及连君的肩膀。

    心里面深感懊恼,她恨自己怎么生成了南方女子娇小的体态,近一年来,根本没有再长个子,眼睁睁看着白舒铭势如破竹地齐到她的脖子处。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梁沫连急得挠了挠头,他球打得正酣,不料碰了人,兴致败坏了,心里有些烦躁。其他同学也围上来询问,袁安淇连着说了几次“没事”之后,又散去开始打球。

    “密斯特梁,你有个哥哥叫梁沫生?”袁安淇见有那么片刻的沉静,她抓住机会想说点什么,但一下子也想不到什么共同话题,“梁沫生”三个字不由自主从脑海里蹦出来,倒像是一直等在脑子的某个角落,只是简单的一呼即应。

    梁沫连意外之余,只简单地“嗯”了一声。他的哥哥实在无法细数,族谱里有的,族谱里没有的给养在外边的,甚至连他老子都不知道的,有时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梁家的老幺,所以对那数目凌乱的哥哥,他要搭理起来也是有心无力,索性乖乖当他的小少爷。

    “你真不疼了吗?”他又问一遍,袁安淇点点头。生活十几年无波无浪的小少爷经不起无心伤人的歉疚,梁沫连决定请她吃个下午茶以作补偿。

    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很矜持地婉拒,但对方既然是梁沫连,袁安淇想也没多想地答了“好”。

    两人溜出校门,找了家不错的咖啡馆,各要了瓶冰镇汽水,梁沫连又另给袁安淇点了份榛子酱巧克力蛋糕。午后阳光自落地窗晒进来,寂寞的空气里不能仅余喝饮料的“咕咕”声,梁沫连半天找到个话题,一开口自己都诧异自己会聊到他陌生的哥哥。

    “你认识我六哥,密斯袁?”他问道。袁安淇“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六哥”就是梁沫生,抿着嘴点了个头,她解释道:“梁六先生认识我姨妈,我见过他。”

    “哦,对,密斯袁是白府的表小姐。”梁沫生嘴上这么说着,想的却不是袁安淇的身世,而是他六哥和白六奶奶董湫闹得满城皆知的风流孽缘。

    “说来我这六哥也是奇人,旁的哥哥们争家产争得头破血流,他倒好,跑去参军自立门户了。”

    “听说已经做到旅长了。”袁安淇附和道。“是吗?”梁沫连倒是有些诧异,“什么旅长师长的我也分不清,只是前段日子听谁说起,他去年冬一直在天津打仗,现在也没有什么消息。”

    “他还在天津?”汽水的冲劲儿上来,袁安淇面色难看地忍住了饱嗝。梁沫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低头用吸管摆弄玻璃瓶里浮沉的冰块。

    “那密斯特梁以后想做什么呢?”袁安淇捏着吸管,咬着嘴唇问道,她心里“砰砰”直跳,在梁沫连沉思的片刻马不停蹄地哽了两口巧克力蛋糕以平复心情。

    倒是很少有人问及他的将来,连他自己也没有过多地考虑过。他只会打球,只想打球,出了学校也只会说个密斯,密斯特或者古得墨宁,他的哥哥们一个个被送出国,难道他还得把球打到国外去?

    他本打算回答不知道,但看见袁安淇一张小脸通红,睫毛像双小翅膀,随着眼皮的起落忽闪忽闪,纤细小巧的手指这儿动那儿动,一副紧张而又期待的样子,最后决定说“十有八九会出洋留学。密斯袁呢?也会出国吗?兴许到时我们可以结个伴儿?”

    袁安淇一听他说“我们”二字,早乐得忘了自己什么身份,满口应好,还讨论起英国美国日本,去哪儿更好。梁沫连见她不亦乐乎的样子,对出国似乎也发生了一丝兴趣,两人就这么聊了半日,浑忘了还有两节课才放学。

    第二日梁沫连来确认袁安淇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了,和她闲扯一阵功夫,末了还邀请她来参加半月后他老爹梁老爷子的五十五寿宴,安淇想着这样的场合她姨妈说不定会带上她,也就答应了下来。

    这对于袁安淇来说不得不是件甜蜜的事,她此刻仰头荡着秋千,看到碧蓝的天色只有几丝白云,心里舒畅极了。闭着眼睛又荡了会儿,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自在,没有多想,她睁眼往周围看去,正看到她婀娜多姿的姨妈和梁沫生站在不远处,以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种“慈爱”颇为瘆人,袁安淇立马伸脚刹住了秋千,忘了她的“隐疾”,猛地从秋千上蹭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紧张地绞在一起,她硬着头皮走向二位,先问了声“姨妈好”,又慢吞吞说了句“梁旅长”。

    像一切长辈见了晚辈,梁沫生摸了摸她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黑发,说了句“小半年不见,丫头长高了。”

    接着自顾自地迈步走向那架白漆的小秋千坐了下来,这么个当儿,袁安淇求助似的望了望她的姨妈,董湫却只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跟着走到千秋旁。

    袁安淇半垂着眼皮,只看见梁沫生穿了浅灰色西裤的大长腿,心里正惊异“怎么会有人有这样长的两条腿儿。”便听她姨妈开口道:“安淇,梁旅长在天津打了一个冬天的仗,一回北平就来这儿看你,你倒是和人说句话呀。”

    “我说什么呀?”袁安淇愣头愣脑地冒了一句,差点没把董湫给噎死,这孩子就是个榆木脑袋,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袁安淇起初还颇为依赖她姨妈,希望董湫救救场,却眼睁睁看她姨妈黑眼珠一沉,又猛地往上翻转,给了她一个凌厉的大白眼。讪讪地站在一旁,她灰了心,然而依旧不知该怎么开口。

    姨甥俩的戏唱完了,梁沫生长腿一蹬,站了起来,简洁明了地说道:“今天还早,丫头就让我带着去香山玩儿一趟吧。”董湫反应快,推了一把兀自愣在一旁的袁安淇,“还不快去换身衣裳好跟着梁旅长去爬山。”

    她只得小跑着上楼换衣换鞋。

    一刻钟后,她换了藕色的平底棉鞋,把之前的裙子褪下来,穿了鸽灰色的高腰收脚长裤。最后绑了个利落的马尾巴下楼,她没见着董湫和梁沫生,东张西望一阵,只听竹丛那边一声:“丫头”,原来梁沫生早发好了车在后门口等着她。

    董湫在后门送他们离开,勉力地笑着,一颗心却像油锅里翻滚煎炸一般,气闷得紧。她看此时悬在白日头的一轮春阳,金光灿灿得很是刺目,身上穿着的薄金丝绒旗袍也突然浑身扎得慌,末了又与背心浸出的细汗黏腻在一起,很不是个滋味儿。

    “梁旅长,您现在还在闵县吗?”袁安淇硬着头皮找话题。

    “还在那儿,怎么?你还想去?”梁沫生一边开车,一边拿眼溜了她两眼,袁安淇下巴不太尖,而是圆润委婉地弯了过去,是标准的鹅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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