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命运不由得她自己做主,五年前她已经为自己做过一回主了,这次怕是再也不能够了。她连跪下来像恳求她舅妈那样去求董湫的勇气都没有。毕竟她舅妈待她不好,她有千百个理由去恨,但是面对董湫,袁安淇是不敢恨的,她宁愿董湫用雪茄烟把她两人隔挡住,谁也不用去面对谁。

    忧思恍惚间,她到第二天清晨才朦胧睡去。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丫鬟就来敲门叫她梳洗,还送来一些精致小盒装的高档化妆品。袁安淇本就生了张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的俏脸,丫鬟给她施了层薄薄的脂粉,更是光彩明丽,隐隐已经现出勾魂摄魄的美丽来。

    梳洗毕她姨妈亲自上楼来为她挑选衣服。董湫想着,既然梁沫生当真是看上她这个侄女儿了,肯定也是看上袁安淇身上这股子清尘脱俗的书卷气,而不是舞厅戏园子随便抓一把的香花脂粉气。

    董湫扫了一眼衣橱,给她挑了一件鹅黄色簇着白色花边的单旗袍,外面套一件藕色的小坎肩,头发上好歹放弃了平日里的两条辫子,挽成了如意双髻,髻发里盘一条浅绿色的丝带,末了又拣了条雨过天青的丝巾给她兜上。

    把袁安淇收拾妥当了,白六奶奶自己套了身玫瑰紫的锦云葛单旗袍,围了条波西米亚的米白色披肩,风风火火地叫来自家的大红色敞篷车,拉着外甥女出了门。

    汽车一路飞驰,袁安淇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平时她都是和白舒铭坐的有篷的林肯,还能从容地隔着车窗打量外边的街道,此刻坐上她姨妈招摇的红色敞篷,只觉得街上无数双行人的眼睛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一双就是两点鸡皮疙瘩,至此,袁安淇整条手臂都不自禁地起起了鸡皮疙瘩。

    她姨妈董湫之前倒是自得其乐,看上去十分享受这些目光,也不管这些目光里包含的艳羡,嫉妒和微微的恨的味道。此刻却歪着脑袋用手支着,望着外边飞速移动的景色出神。

    她真希望这车子能再快点,拉着她回到那年春天,军火生意她可以不要了,舍掉一切跟着梁沫生做两个亡命夫妻去,说不定现在她还能当个团长太太。

    拉着外甥女逛了一整天,衣服也订好了,首饰的款式样子也挑好了,晚上董湫还特特地把她带去华乐饭店,耐着性子亲自教她如何吃西餐。

    她这边行事利落地收拾妥当,梁沫生那边也把事情风风火火地处理完了,第三天早上,董湫便收回了那批军火,并且拿到了梁沫生拍的电报,电报上简洁明了的只有四个字:望速发货!

    一个星期之后的清晨,董湫终于把袁安淇送上了赶往天津的火车。这一个星期里,衣服首饰全都到齐了,她没日没夜地训练袁安淇,教她跳舞,教她吸雪茄,教她一切上流社会应该学会的不成文的规矩礼仪。

    姨甥俩咬牙拼了命地把这短短一星期榨得一秒不剩,末了,两人都是筋疲力尽,董湫教得简直要栽倒在地口翻白沫。

    谁说生活善待过她?

    把那些个死东西囫囵学下去,袁安淇头晕脑胀地上了火车。她原本以为姨妈会亲自带她混迹交际圈子,却不料短时间后就把她急急发配到了天津去。

    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里,除了重庆就是北平,哪儿都没去过,这趟出远门,倒又教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咬着一口气不放,大字不识一个的,孤身闯到北平来。

    上了北平得了诸多好处,所以她对远游很有理由地充满好感。火车“呜呜”地往前急蹿,她的心被这厮叫声扯得极细,好像音调再高一些,她的心就会随之立马断裂开。

    她姨妈只告诉她让她好好陪着一位姓梁的先生,凡事服从他,回来之后说不定会送她到国外去见识见识。坐在包厢的沙发上,她冷不丁地浑身哆嗦了一下,这是一趟新奇刺激的旅行!

    这边梁沫生接到董湫拍来的电报,说是请他于正午十一时左右前往火车站验货。匆匆瞟了一眼电报,他只有派自己的副官去接袁安淇。

    近日姓严的那边似乎安分了许多,但一个近几年在河北一带发迹的姓顾的司令,竟然领兵北上,直打到距离闵县不远的宁县来了。

    他的师座在去年他把闵县打下后就有几分乐不思蜀,占着几块小县城耀武扬威地做起土皇帝来,现在听了这么个大兵压境的消息,慌得马上把手下人召去开会。整日整日地开,最后也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梁沫生一听到“开会”二字,只能想到他年迈的师座躬着个老腰,背着手在大厅踱来踱去,不甚烦躁。

    袁安淇下了火车,马上穿军装的人迎上来,把她请上了汽车。正襟危坐在车中,她不时拿眼瞟一下司机和前座的副官,两人都穿了一身深蓝的军服,剃了个小寸头,精神抖擞,双手搭在膝上,把嘴巴抿成一条紧闭的细线。

    “袁小姐,梁团今天开会去了,恐怕不能陪您吃午饭了。房间已经给您收拾出来了,现在就带您回去。”

    副官是个二十出头的结实小伙子,他原本估摸着接到的会是一个浓妆艳抹的成熟女郎,没想到却是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跟他家里的妹妹差不多年纪。

    “原来少爷团长好这口。”这是他见到袁安淇心里的第一反应。

    到了梁公馆,却是栋两层楼的简宜房子,白色墙面风吹雨淋,变得灰扑扑的,还比不上她和白舒铭住的小白楼。

    这栋房子当初梁沫生是找来暂时栖居的,他时刻准备着撤离,然后往北一直打下去。但他没料到他的师座就此停了步,赖在这里大有预备安度晚年的光景。他吓得不轻,但心里仍希望明天会迁走往北平城里轰,所以也就没想过要换房子。

    副官把她带到卧房便退了出去,上来两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丫鬟。丫鬟在一旁为她整理箱子里的衣服,袁安淇踱着步子打量房间。

    楼外看来寒碜,屋内倒是装潢得金碧辉煌。这是一件长方形的屋子,正面一个红色丝绒高厚沙发,沙发下是玫瑰花的地毯,其软如棉,雪白的花瓣把深红沙发包裹起来。窗也是玫瑰花式的玻璃窗,雪白的帘子。靠墙一面摆了两套紫檀细花的架格,放着鲜花瓷瓶一类。

    床不是铜的,是白漆的架子床,挂了鹅黄的夏布,袁安淇坐在床上,发现对面的衣柜有一面大立镜,正好照出来她此时百无聊赖的如花面容。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镜中自己已经鼓胀的胸脯上。这是一件浅樱红的镜面缎旗袍,她姨妈董湫非得让裁缝把旗袍做得紧贴她的身段,她除了走路不自在,身心也不自在,总觉得路上的人都盯着她瞧,直走红了一脸的路。

    中午袁安淇正捧着饭碗认认真真地吃饭,忽听楼下大门一开,站在她旁边的副官立时说道:“梁团回来了!”

    马上抽脚上前迎接,吓得袁安淇差点把饭碗摔在地毯上。强自镇定情绪,她确定看到一个高长健硕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慌忙站了起来。

    “梁团,袁小姐到了。”副官见梁沫生面色不善,轻言细语地说道。

    梁沫生却是继续往前走,根本没看缩在墙角,低垂着头的袁安淇。大步迈上楼梯,他一口气不停歇地对自己的副官说道:“姓顾的打到安县来了,师座升了我做旅长,要我带兵去打头阵。”

    副官一字一句听得很认真,还没来及说出“恭喜旅长”的话来,梁沫生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劈头盖脸地骂道:“狗娘养的!自己怕死让我去打就算了,偏偏还只拨我五分之一的兵,剩下的全让他扣在手里护着自个儿!真是越老越怕死!”梁沫生一想起那张老脸,真愿意一脚给他踢过去,让那副老骨头散了架才痛快。

    副官垂着头在旁边恭敬听着,等梁沫生一通牢骚发完,他才敢抬头问道:“那旅长,现在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硬着头皮去打呗!老子盼着这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成日里待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人都能憋疯!”梁沫生最后啐了一口,“快去吃顿饱的,吃完了咱们就整兵出发!”

    看着梁沫生雷厉风行地上楼去了,副官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当初发现自己跟的团长是个谦谦少爷,他还好乐了一阵,哪晓得现在活生生地给闷成丘八,脾气说来就来,张口闭口都不忘问候人家爹娘。

    “袁小姐,军事紧急,我们旅长顾不上您,您自便吧。”副官这才想起立在一角的袁安淇,小姑娘正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脸求助地看着他。

    得了这话,袁安淇也只好脆生生答声“好”,丢下半碗没吃完的饭便上楼回了屋子。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她竖着耳朵听了半个下午的动静,直到上楼下楼军靴踢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彻底走远,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让丫鬟给她搞点水来。她实在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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