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时间后,我以瞬移步法,掐算走位,引得两尊石像互撞到了一处,再难动弹。
    塔门依旧紧闭,石门上有一方凹槽,大约是凭信物秘钥可开启,不用想便知应是放蜀山令的地方。不得不佩服我那师兄心计之深远,步步计算,我唯有到了跟前方知他的用意。他终究是放不下蜀山令,竟不惜借用锁妖塔,来试探蜀山令是否在我手中。
    我抬手按于石门上,寒石冰凉刺骨,不知其厚。伸手,自袖中滑出一枚玄铁令,握到手中,嵌入石门凹槽处。一道沉闷声响,石门洞开,露出一条通往塔底的长明灯石径。我取回玄铁令,踏上灯火路。
    山风吹入,长明灯也不禁摇曳,却不熄灭。
    渡过这漫长灯火路,抵达地心锁妖台,一切光明被吞噬,万古永夜。但我于这永夜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扬袖一带,身后长明灯盏盏飞来,绕锁妖台旋转数圈落定。
    夜尽光明。
    身着血衣伏地的纤细身形显得是那么孤单,手脚被地底镣铐锁住,一个人在这冰冷地心,不知是否有过等待。
    我几步奔入,冲上锁链台,将地上的少女抱入怀里,这身体冰如冻石,已经感觉不到心跳呼吸。
    这瞬间,我血液也凉,心也灰,近处几盏长明灯随心而灭。
    未有希望,便不至绝望。未有过温暖,便不知寒凉入骨的滋味。纵然这世间花开花谢江山如画,又与我什么相关?
    思绪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纷纷扰扰,尘寰过往,全都失了色彩,只余灰白。
    忽然,长明灯外无尽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嗤之以鼻,如瓦砾一般的嗓音粗声道:“蜀山的掌门都没落到这个地步了么?身中天人五衰之咒,未老先衰之身,未衰将死之躯,还敢妄动情念,哼,不知死活!”
    陡来的动静,并没有惊动我分毫,因为,什么人都与我无关了。
    “喂,蜀山破落掌门,听闻老夫的声音,你不意外?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夫百年来第一次跟人说话,你是多大的荣幸!”
    我依然没理。
    “哼,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如今的蜀山也不知破败到了什么程度,一介掌门却是将死之身,将死之身却牵扯情念,牵扯情念却是对个小丫头,小丫头却是个蜀山罪人。蜀山乱成什么样子了,可笑!”
    我继续不理。
    “喂,蜀山现任掌门,老夫知道天人五衰咒的解法,你想不想知道?”
    我依旧漠然。
    “混蛋掌门!你是不济到了什么地步,连生死都分不清么?那丫头暂时没了心跳,你不会救她么?”
    我这才有了反应,手上一抖,抱了天玑坐起,掌抵她后心,渡尽我修为。
    好在这时黑暗中不再聒噪,地牢又复僻静,唯闻我心跳如鼓,一下下敲击如命盘。
    随着内力渡出,手心上渐渐传来温度。
    低低的嗓音自她喉中逸出:“师父……好冷……”
    她根本未清醒,也根本不知我在她身后,好似只是梦中呢喃,潜意识里的念叨。
    真元护体,消融她冻结的气脉,听她呼吸渐稳,我收了掌,再将她纳入怀里,以体温驱她寒气。我心跳未平复,犹不敢相信,她依旧是鲜活的。
    ☆、第54章 陈情祖师殿
    黑暗中聒噪再起:“竟然是师徒!蜀山果然已经堕落到没羞没躁的地步!”
    心念活络起来后,我自然再听不下去这秽言秽语猥琐定论,当即冷斥:“为老不尊,给我住口!”
    “嗬!蜀山后辈好大的口气!老夫纵横江湖时,你爷爷都还没出生,竟敢对老夫出言不逊!”
    “纵横江湖又如何,还不是落到蜀山锁妖塔,既在蜀山地牢服刑,见到本掌门,还不放尊重些?”
    “呸!最混账的莫过于蜀山掌门,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代代都是不得善终。老夫反倒比你们几代掌门都活得久。难怪有人对老夫说,这个世上报仇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仇人活得久,你熬到所有的仇人都归西了,那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是空了。所以什么最强最厉害,什么天下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比别人活得长。”满是自得的腔调。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接了一句。
    “……”黑暗中的人憋了口气后,恼羞成怒,“身中天人五衰咒的短命鬼,老夫活了一百来岁,又在锁妖塔里清修了一百年,早已修得无上智慧,看透了尘世,人心什么的,是瞒不过老夫的,所以,你这是嫉妒!蜀山短命掌门,你现在跪求老夫死咒的解法,老夫可以看心情给你一点指示……”
    怀里人动了一下,我心神立即收回,再无暇理会暗中囚徒。天玑面色苍白歪在我臂弯,呼吸细弱,手心下意识攥着我袖角,仿佛攥着一枚希望的种子。柔软漆黑的发丝被头上一柄犀角梳固定着,业已松散凌乱,小梳摇摇欲坠。
    我给她把了脉,揉捏了手腕脉门通血气,再将她固在怀里,给她拿下犀角梳,笨拙地重新梳理。她靠在我怀里,一下下的呼吸。如果这便是终点,余生几日也无妨。
    “喂!你竟敢无视老夫!你这是对老夫的藐视!老夫生气了,决定不给任何人智慧的启示……”
    给她拢起了散发,将发梳重新插回,看她脸上燃起些血色,睫毛长长地覆下,这份安宁,我又能替她维持多久?外间风雪,锁妖塔内旷寂无涯,这短暂的相依,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那么的虚幻自欺。明知是自欺,我还让自己沉溺一二。
    莫非人之将死,眷恋也多?
    “喂!蜀山掌门你听到没有?为了你的小徒弟,你难道不想活得久点?”
    蛊惑适时钻入人心,我理智将其拒之门外,紧了紧手臂,抬头向深沉的黑暗:“我内元已至强弩之末,命里轨迹已近终结,即便天人五衰有解,我十年间却已病入膏肓,早已金石难用。况且,你若将解法告知于我,我岂不是要以一定筹码相换?你既被困锁妖塔百年,定然是个不能放出的人物。我岂能以一己私欲,赦你刑期,为祸苍生?”
    “哼!果然是个仁义道德假君子,蜀山掌门没一个好东西!”囚犯泄了口气,不得不缓下语气,“好吧,就算老夫是个十恶不赦的人物,可当年祸害老夫以及被老夫祸害的仁义君子们早就作了古,所谓人死仇消,老夫服刑百年,还没够么?老东西们都死的死,灭的灭,这世间只有老夫一人,难道不是很寂寞很空虚很可怜?”
    我没空再搭理他,运力破解地牢锁链,竟毫无成效,想来应不是凭蛮力。
    “嗬!好你个假道学!老夫作恶多端不能放,你徒弟就能放了?前一刻还义正言辞,这一刻就徇私枉法得大义凛然,要不要这么无耻?!”
    我继续充耳不闻,招来一盏长明灯,仔细端详地牢锁链,发现锁头凹槽同大门上的如出一辙。蜀山令竟有如此多功能,难怪惹人记挂。
    取出蜀山令,扣上凹槽,哗啦一声巨响,铐住天玑手脚的铁链尽皆除去。抱了天玑,我便走下锁妖台。
    身后黑暗中不甘的声音忙道:“喂喂蜀山掌门顺道给老夫解个锁!老夫告诉你天人五衰的解法!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老夫还可以传你点双修法门你用得着诶诶——”
    我沿着长明灯一路出了甬道。
    锁妖塔外,秘境勘破,云雾散去,一条直达无量峰的阶梯豁然开朗。身后,石门轰然合上,一切重归沉寂。
    长生宫前,飘涯子带着众弟子眼睁睁看我跳崖后没死,还抱了他们口中的小魔头小妖女径直穿过人群,入了逍遥殿。
    千岁忧一跃而起,疾奔过来,接了天玑后,便见我一声招呼没打,顺着殿门倒下……
    ※
    一旦陷入无边的黑暗,便是噩梦缠绕。我挣扎着醒来,顿时坐起,吓得一旁打瞌睡的千岁忧瞬间清醒。
    “慕小微你没事吧?”
    我边掀被子边起身:“天玑呢?我师兄没来吧?”
    “放心,你连悬崖都敢跳,谁还敢来?小玑在祖师殿——慕小微你先好好休息——”
    我片刻也不敢耽误,出了寝殿,径直前往长生宫主殿的祖师殿。
    推门而入,蜀山祖师乃至历代掌门画像与仙位映入眼中,仙台之下一列蒲团,天玑就在一只蒲团上闭目打坐。
    确认无事,我方歇口气。她已换上道童青衫,端坐蒲团上,面向列祖列宗的牌位,仿佛化作了正统蜀山弟子。
    只不过正统蜀山弟子没人敢坐她那个位子,那是掌门祝祷祭拜与修行的地方。
    我走到她身后,掌心按到她头顶百汇穴,她体内真气走动便了如指掌。行的竟是我传她的内功修行法,不是须弥宫功法。
    想也没想,我便将更多真元自她百汇穴渡入,注入她受损真气中,助她运行大小周天。
    收掌后,顿感心口一闷,便在旁边蒲团上坐了调息。
    再睁眼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搁在我膝头,天玑将自己蒲团拖了过来,找了个舒服姿势侧着脸望我。那小脸上依然没多少血色,也没多少表情,仿佛不知悲欢。
    我想着险些把她彻底弄丢,心中便生出失而复得之感,些许复杂,些许难言,便有些默然寡寂。
    “师父?”她轻轻唤了一声,抬起脑袋,给我理了理弄乱的衣摆,再小心翼翼看着我。
    “你跑来蜀山做什么?”话语不知如何起头,我淡声问。
    “师父的掌门大典呀!”她应得理所当然,郑而重之,一脸认真,反问,“不是师父写帖子叫我来的么?”
    我叹口气:“你可以不来。”
    她瞪着眼睛,继续认真:“师父叫我来,我怎么可以不来?”
    我无奈:“那若是为师叫你跳火坑,你也跳?”
    她以忠孝两全的认真神情点头:“跳啊,说不定火坑里有板栗。”
    火中取栗,粉身碎骨。
    我偏过脸,无言以对。忽闻她轻松一笑,如在耳边,“我知道师父是不得已,所以我当然要赴约,再说,我有东西要送给师父。”她双手捧呈,递到头顶。
    一册秘卷霍然呈现眼前。
    “往世书?”我只扫了一眼卷封,便觉疲惫,“既是你血洗九嶷,从卓紫阳手中取回,你须弥宫秘笈自当好生保管,何必再拱手送人。”
    她善察言观色,立即就赔小心:“上次师父昏迷的时候,唐掌门和千叔叔说往世书可解一切苦厄,徒儿便回须弥宫查了典籍记载,往世书上下卷合练,可重筑筋骨,驱体内恶毒,应该也可以解天人五衰。所以就……就从九嶷山找回了上卷,师父先练着,我再继续找下卷……”
    秘笈没接,我看着她:“下卷还需血洗哪里?”
    她垂下头,声音小下去:“九嶷和君山是我须弥宫的大仇,其他那些插手过须弥宫的门派,徒儿就、就不追究了……”顿了顿,又道,“下卷不知道在哪里,但徒儿是不会放弃的!”
    “连处心积虑的卓紫阳都没有找到下卷,你不放弃也未必就能寻到。天人五衰本就无解,即便往世书上下卷齐聚,于我如今病入膏肓的体质,也是回天无力。不可能的事,不要再枉费精力,或牺牲更多性命。”我劝。
    她抬头,眼中坚毅:“不试试怎么知道?师父性命重过一切,其它我都不在乎!”
    我没看她,扬手指过祖师灵位:“蜀山开派祖师与历代掌门,包括我师尊你师祖,都在这里。他们无一不是天纵奇才,对某些人来说独一无二且重过一切,但又如何,最终也不过一幅画像一方牌位。我们蜀山修的是道法自然,自然便是蜀山的一草一木一黄土。为师也终将同他们一样,在这里添一幅画像一方牌位,不知到时会是谁来替为师作画,也不知画得像不像……”
    瞥过她,忽见她眼底白光一闪,抬袖子飞快抹过,青衫痕迹点点。
    我心头又一软,打岔一哄:“你一定给为师找个画技高超的画师,重现一二为师的风采,可好?”
    她梗着脖子不理我,满脸的哀戚。
    我无法,搜肠刮肚想安抚的主意,却听她蓦地道:“天人五衰,是出自须弥宫的秘术,我在典籍里看到。师父究竟是怎么中的?”
    “……不小心中的。”我随口道。
    她扭过脸,眼里仇恨的火苗翻滚不休:“是谁?”
    我将往世书上卷塞进她袖口,示意她别说话:“有人来了。”
    殿门外传来声响:“元白拜见掌门师叔!”
    ☆、第55章 辞去掌门位
    飘涯子的大徒弟,蜀山的大弟子,极可能便是将来的掌门接班人。虽然可能是受我师兄指使前来,我也不好不见。我可以迁怒飘涯子,但不好迁怒小辈。“进来。”
    恭敬而小心地入了殿,元白重行大礼:“师叔!”
    天玑从我身边撤离,收了所有情绪,乖乖站去了我身后,但其原本坐席位置给了元白极大的惊愕。
    “有事?”我打断他的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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