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颇有几分眼熟,然则慕禾却没有将他认出来。记忆像是开了锁的匣子,登时回忆起了过往的种种。
    那还是多年前,在梨花满园的皇宫某院的事。
    慕禾闲着无聊第一次偷进皇宫打算去看看温珩,在偌大的皇宫里东南西北的一通绕,彻底迷路了。便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一位少年。
    着着一身绯红的衣裳,一根银色丝带松松系着腰身,纤细的身姿簇拥在雪白的梨花下,明艳得夺目。他的手中攥着一把匕首,面容算不上凄冷,只是木然空灵,并无哭音,却有清泪从眼角滑落,坠地无声。回眸看见她时,像是受惊了一般,急切地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白皙的脖颈之上,冷声道,“你走开。”
    慕禾脚下一顿,也有点愕然了。她到假山上是准备借着较高的地势看一看周围方位的,却不想这上面竟然还有个想要寻死的人,一时进退两难。
    “你要寻死么?”她问着。
    少年并不作声,匕首就要陷入皮肤。
    “要寻死的话便从这假山上跳下去,那比及匕首割来放血要快很多的。”慕禾保持着和他两步的距离,神色之中并无多少怜悯,长身而立,催促道,“跳吧。”
    少年冷冷地睇了慕禾一眼,眸中的空灵绝望更甚,唇角勾起一丝嘲讽,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他人。手中的匕首滑落,身子往后一仰,便就那般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
    绯红的衣裳犹若绽放的曼珠沙华,艳丽而不详。慕禾紧接着随之跃下假山时,便是看见这样的场面,一眼撞入了心底,不自觉皱了下眉,倾身一把环住少年纤细的腰身,拖起他下坠的力道。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见少年的表情,只是感知到他像是突然涌起了求生欲一般紧紧攀附而来的体温,心中微妙的一动。便在行将及地的时候,手一松,将之噗咚一声丢进了池水中。自己则一个旋身,安然无恙地落在岸边。
    池水不深,少年等了一会才从水底站起身,看着她,眼眶红得厉害,怒声道,“不是让我跳么?为什么要救我?!”
    慕禾捡起落到池边的匕首,擦了擦,揣进自个口袋里。“我让你跳,又没说让你去死,为什么不能救你?”一顿,”听闻死过一次的人,都不想死第二次,你跳了一回假山,晓得怕了么?“
    慕禾以为她这句话虽然是气人了些,但实在不至于戳中了人的泪点。殊不知泡在池塘里,狼狈不堪的少年看着她,唇一瞥,忽而就嚎啕大哭起来。
    奇怪的是,他这样吵,在皇宫这个四处堆满了”眼睛耳朵“的地方,却没能招来一个人。
    慕禾隐约体会到他的处境,心中动了恻隐,但是刚才那么抱了他一回已经够对不起温珩了,实在不能再对他温声轻哄。于是蹲在池边鞠了一捧水,迟疑了一会,径直朝他梨花带雨的脸上盖去……
    这一下,不怎么清澈的池水沿着他湿漉漉的发丝流淌,有些还泼进了他的嘴里……
    生气也好,别哭就行。慕禾是这么想的。
    连泼了三次,少年忍无可忍,彻底炸毛了。咬牙切齿使劲地朝慕禾泼水泄愤,嘴上还大喊着,”你是疯子吧,是吧,是吧!”
    那水自然是一滴没有沾在慕禾身上。等少年累瘫了,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一样瘫软在地上喘粗气,后院终于有一位老管事走了出来,神情虽然不悦还是命人将他拖了回去。
    她蹲在假山上微微一叹,皇家啊……轻轻跃上宫墙,出宫去了。
    ……
    很多时候,经久的记忆存于脑海中并不至于会因为一点模糊的牵连,轻易而举的浮现,所以她在遇见尉淮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曾见过他一次的。
    那个着红衣,眸中空灵沉寂的纤细少年与彼时的他也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难怪,他说他知道她的过去。
    慕禾神色几番的转变落在温珩的眼中,又成了另一番的光景,唇边缓缓扬起弧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说书的先生是他请来的,并不是他拘泥过往,非要她想起来什么。仿佛只有提及过往,才会能给他安定的温暖。告诉他,曾有那么一段时日,她将他捧在心尖,宝贝珍惜着,谁人也碰不得。
    她说她早不记得初见他的情景,不记得凄冷月下,她抱着他,说的那些话。
    可看她现在的模样,是记起来什么了么?
    “在想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倾听。
    慕禾正想得出神,听到温珩忽然问她微微一讶,有点被吓到似的,回头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见他神情并不似质问,却有着较之随口一问更深层次的执拗,下意识想要回避,飞快道,“没什么。”
    等冷静下来了,又觉着自己这样遮遮掩掩的反而可疑,遂而咳嗽一声,低声道,“你原来都知道吗?”
    “知道什么?”温珩微微一笑,眸中是完美无瑕的温和。
    “我在五年前就见过尉淮了,我救过他,所以他才……“慕禾看着他,”这些,他是不是都和你说过了?”
    那么这出戏,又是不是他刻意给自己看的呢?
    温珩沉默了半晌,弯着眸,“我不知道。”
    “那你……”慕禾欲言又止,不知为何觉着这个境况实在有点不对,“对不住。“
    “阿禾。”
    “恩?”
    “我可以亲你吗?”
    “……”
    ……
    她应该是说错话了,慕禾自己心里也清楚,可哪里错了却又摸不着头脑,是不该提及尉淮么?
    七夕自然还会有些热闹的节目,譬如灵韵阁的舞宴。
    由于灵韵阁本就是“墨家”财产,位置已经订好,慕禾听过书后也不着急着赶过去,随着温珩一路步行而去。
    街道上都是买的些小玩意,慕禾挑了几个好玩的打算给小白带回去,复想起小竹天天念叨话本的存货都没了,便又走到了一鲜有人至的书摊。
    书摊的老板是个精瘦的老翁,那一把胡须生得格外的仙气飘飘,瞥了一眼低头挑书的慕禾和缓步跟上来帮着提东西的温珩,眼皮子一磕,老神在在道了一句。
    ”破镜难圆,何必逢场作戏?“
    慕禾抓着书的手一顿,下意识的看了眼温珩,见他神情平淡,眸中沉寂,一副丝毫未被触动的模样。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微微皱了眉,却没有理会那老翁,仍是看着手中的书册。
    老翁见眼前两人没一个搭理他,不由又添了一句,“本不是委曲求全之人,却做出这等委屈之事。长久不了,长久不了啊……”
    慕禾忍无可忍,开口道,“老伯是在说谁?”
    “眼前人。”
    一阵儿沉默。
    慕禾将手中的话本放下,“今个儿正是七夕佳节,老伯说这些,不觉着煞风景得很么?”
    老翁眸中清明,“忠言逆耳,煞风景又算得了什么?总好过闹出人命再来悔过。”
    句句戳心,慕禾底气不足,反驳也显得没那么力道了,反倒被他说得隐隐不安。她自不会因这些虚无缥缈的言论而动摇,她的不安,是因为温珩……
    这些年,他们其实远不若表面上看来的和谐。表面亲昵依旧,心却已然远隔万重山,再寻不回过往的全心全意了。
    毕竟分开过,又怎会毫无痕迹。
    “老伯会算命么?”温珩低声发问,语气温和。
    老翁抚了一把胡须,几分清高自持,”稍能窥见几分而已。“
    ”算得出旁人的,自己的命格如何,老伯也能算出?“
    老翁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着眼前这位温和含笑的如玉公子,半截面具映衬,他那一双漆黑的眸,似渊无波而了无笑意。那一刹,极致的寒意爬上背脊,竟让他一时失言。
    “看来是算不出了,既如此我倒是可以帮老伯算上一卦。”温珩笑意谦和,一字一顿道,“老伯近日,怕是会有血光之灾。”
    ☆、71|
    人流熙攘,温珩在前,慕禾在后,遥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是从哪一点痕迹得出的结论,心底却能笃定——他不高兴,很不高兴。不然依他绝世无双的好脾性,怎会因为一个外人的两句话而动了杀意。
    可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理由呢,或许是因为七夕佳节,又或许他不想在她面前生气,毕竟过往的这二十几年他都做到了这一点。
    情绪不对人释放,可以是一种呵护的温柔,也可以是一种不愿提及的疏远。五年前,她可以笃定温珩不对她生气是前者,现在,却无法自然而然的这么想了。
    “且不论那位老伯是真心还是恶意诈骗,因为两句话而……不大好吧。”
    “当然是假的。”温珩背对着她,语气稍显冷硬的截断了她的话,回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丝阴沉的情绪了,笑着道,”他既然喜欢用言语恐吓人,我自然以牙还牙。”语气轻松得好似在开着一个玩笑。
    慕禾本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其实不必在她面前这样遮掩住情绪,生气也没有关系,可她不懂他到底在隐忍些什么。她的心思不够玲珑,离得这般近也依旧看不透,胡思乱想,望而却步。
    灵韵阁的舞会是今夜的一大盛事,多半的情侣进不去富丽堂皇的楼宇,便选择了驻足在外,同自家心上人挤做一堆兴奋的朝内探头探脑。
    慕禾随着温珩在人群中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楼,目光停留在围观的公子小姐身上,忽而便觉艳羡。
    曾几何时,她也和温珩跟在人群中凑着一时兴起的热闹,因为害怕走散而紧紧牵着手,指尖的力度稍有松动都可以让彼此大惊小怪,忙收回好奇,非要凑在一起才会往前走。
    隔阂。
    他如今仍会牵起她的手,人潮拥挤的时候,他却不会像从前一般紧张,反倒会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淡淡站在原地等她。
    淡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知道自己和温珩,正在走向一个恶性循环,应着破镜难圆的诅咒。
    灵韵阁中灯火辉煌,有人引路,带领他们上了楼。
    楼梯口上,慕禾刚抬头便看到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从楼上下来。着着一身寻常很难见着的”清凉“服饰,绯红纱衣下若隐若现的勾勒着让人血脉喷张的曲线,朱红的唇恍似蕴着难以明状魅惑。微挑的凤眼,眯着三分慵懒,四分妖媚,眼尾点着一点血色的蔷薇,精致得颇有韵味。
    经过温珩的时候,身子像是无骨一般稍稍一懒,整个人便勾手朝温珩身上扑去。
    不管她认不认识戴着面具的温珩,光凭他那一身卓绝天下的温润气质,面具勾勒下精致完美的轮廓,华贵清雅的服饰,便足以让人投怀送抱。又况且,她还是知道他的,朝思暮想,已经数不清多少岁月。
    慕禾早知灵韵阁算是半个风月场合,虽然不至于小心眼到还避讳这些。可当眼睁睁看到温珩身子不动声色地一让,毫不怜香惜玉的任那女子从楼梯上倾倒,真的控制不住朝她扑来,也是呆住了。
    出于人性的理所应当和幸灾乐祸的同情,慕禾扶了一把女子,柳腰盈盈不足一握,一手从容撑了下她的后腰。在眸光相撞的那一刹,冷冷睇了她一眼,未发一言,抽身离开。
    呵了个呵,要不是看她一会还有舞要跳,慕禾连扶她一把都不愿。
    秦蓉为那冷然一瞥震撼住,扶着栏杆望着犹若仙人眷侣的两人上了楼,心口恍似撞上了一堵无可撼动的冰山,撕裂开伤口,嘶嘶的往里灌着冷风。
    她乃是取代了月娘,占据第一舞姬身份的清倌人。这回宴会本是可以不用出面的,只是因为她听闻温珩要来,才毛遂自荐生生挤了进来。
    月娘说,十多年前他和慕容禾每夜都会出现在舞宴上,一待便是许久。
    秦蓉想,他定然是喜欢看舞的,或许在看过她跳舞后,会连带着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她。
    可他却是同着慕容禾一起来的,那个名冠天下的人物。她竟还有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皎皎如月高不可攀,让她的心意看上去那么可笑。
    ……
    这种事,慕禾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这次撞过来的姑娘漂亮了些而已,遂没多往心里去。坐上雅座之后点了些酒菜,便津津有味的看起舞会来。
    温珩难得的要了一壶酒,浅笑着告诉她,”今个月娘会来。”
    慕禾一惊,心中立即涌上太多的东西,多半是喜悦的,“月娘不是在洛城?怎的过来了?“
    “自然是请过来的。”温珩眸中含笑,给自己斟了杯酒,“上回没有看成,这回算是补上了,要喝些吗?”
    慕禾吃了根蔬菜,含含糊糊,“我可以陪着你喝一杯,就一杯。”
    温珩一如既往的对舞会并不感兴趣,慕禾从前只是觉着月娘跳舞好看,单纯的欣赏,后来……渐渐的就是有些向往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那本该是女人特有的。温柔。这种差异,在看着她们衣裙飘飞、姿态曼妙时尤为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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