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不杀人,只是把他们赶进去。
    现在突破包围,往孟城的方向赶,相当于在马群中逆行而过,大约要牺牲四成左右的兵力,而且绝大部分是死于大祁的军马铁蹄之下!
    而往前……
    眼前就是沙城的城门,守备薄弱,似乎一击即散。
    “往前冲!拿下沙城!”无奈之下,这是叶央唯一的选择。
    顺着战马逃窜的流向,她和身旁的亲兵几乎杀红了眼睛!一路上能看见的库支人悉数死于刀下,却没让叶央的心头畅快半分。
    残存的战士有惊无险地冲进了沙城,里面并无太多敌军,盐居苏应该是把所有的部下都带出去应战了。
    “守住城门,不要往深处走!”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库支现在想要杀进来是件难事。不过叶央还不敢轻易派人深入城池查看,生怕再遇上夺命的陷阱。
    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她解下头盔丢到地上,然后用力攥住身旁那个人的衣领,恶狠狠地嘶吼,声音仿佛野兽咆哮:“你跟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啊!不知道你的命比我们加起来都值钱吗?跟过来干什么啊!商从谨你他妈……”
    话还没说完,眼圈就红了三分。
    叶央毫不避讳地直呼怀王的名讳,如果不是周围的人拦着,恐怕还会上去揍他一顿。
    “叶将军,当时战况险峻,若不是怀王领兵相助,我们决计不会如此轻松地进入沙城。”符翎累得脱力,躺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半晌才平复呼吸,为商从谨说了句好话。
    当时的情况千钧一发,战马嘶鸣,激起的烟尘滚滚,要不是商从谨过来支援,恐怕连行动不便的符翎自己都得死于马蹄之下。而侥幸捡回一条命,符将军清楚,还是沾了叶央的光。
    先锋失利,全军撤退,身为王爷,商从谨应该赶紧退回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领兵过来支援,进行着叶央口中毫无意义的支援。
    说是“轻松”,因为先锋军战士的损失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但战马的损失,已经不可估量了!
    天色一分一分地黑下去,盐居苏没有继续攻城,而是放任进入的神策军关起了城门。
    叶央使劲推搡了商从谨一把,不去理会他百口莫辩的委屈表情,踹了一脚城墙,簌簌的泥土滚了下来,“我宁可死在那个盐焗鸡的刀下,也不希望你跟过来!”
    “我和你差不多,宁可和你一起被困沙城,也不希望你死在他的刀下。”商从谨的语调沉着,和往常无异,又提醒道,“事到如今,阿央,你还看不清他的计谋吗?”
    那声音犹如一泓清泉,永远都是清澈冰冷,立刻驱散了叶央心头的烦躁和冲动。
    “……从一开始,盐居苏的主意就不是把我们全歼。”沙城干燥,黑风涌动,掠过屋檐泥墙,呜呜犹如鬼哭,叶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慢慢开口,“他要把先锋军困在沙城,最好是全员都活着困在城内,所以故意设置了一道缺口。真是天助库支,不仅是我和符将军,连你也一起来了。”
    商从谨补充道:“或许他设下计谋时,就把我的行动也算了进去。他知道,如果你遇险,我一定会来救你。”
    “一石二鸟。我独自受困,李肃元帅不一定会即刻救援,但你跟过来了,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否则光是皇帝的怒火,整个李家加起来也无法承受。叶央垂头丧气地说完,坐在了泥地上。
    接下来的事,已经显而易见了。
    沙城里的残兵,只能勉强防守,若说冲出去,绝不可能。而李肃元帅在外头,急着救回商从谨,肯定会一批批地派出援军。
    来一个,打一个。
    盐居苏便是如此考虑的。
    他只消在城外守着,就有数不清的祁人送上门来杀。最不利的情况是,绝大部分投车和火药都在叶央这里,李肃元帅想要借助热兵器强行攻城,也少了太多能用的东西。
    不消特意说明,被困城中的所有神策军都明白了现在的不利状况。
    月亮缓缓地从天边爬上来,叶央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地上,商从谨也没走远,借着微弱的光芒,定定地看着她。
    “叶将军。”城外有人高声呼喊,盐居苏的汉话说得相当标准,起码比查尔汗强,而且声音温和,“反正你弹尽粮绝,不如主动出来?”
    “——出你全家!”
    不多时,城墙上冒出一个脑袋,管小三吼完,脖子缩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看有没有冷箭射过来。
    “放心,放心。”盐居苏还是好脾气地笑,极力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不会伤害你们,毕竟活着的怀王殿下,可比死了的有用许多。”
    砰的一声,是城中听见对话的叶央踢飞了一块石头。她发狠地一拳拳捶着并不坚固的瓦房泥墙,厉声道:“全军集合,清点人数,以及我们现有的全部补给!另外,派小队深入城中查看,把所有能用的东西收集起来,不管是木头还是一粒谷子,通通不能放过!”
    愤怒没有摧毁她的思考能力,只是让叶央心绪难平。
    “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商从谨徒劳地哄她。
    叶央无言以对。其实这件事,不能完全责怪于他。以当时的战况,估计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她杀进城中的时候,身旁只能余下几千人,而不能保存大半。
    可饶是如此,李校尉回报的结果,还是不甚乐观。
    投车损毁约三成,火药在混战中丢失四成,最严峻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只够一顿吃用。
    “报!将军,并未发现可用补给,另外,另外……”探路兵说得吞吞吐吐,看见叶央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一横心说了出来,“此城只有三口水井,属下查看过,都是枯井。”
    太好了,断水断粮,看这些人能支撑几天?
    叶央是个怪胎,愈挫愈勇,打死都不低头的怪胎,登时冷笑了一声,询问道:“我们还有多少信号弹?”
    夜深人静,库支大军将沙城围住大半,而不远处,大祁的援军遥遥对峙,局势紧张,似乎两军之间有人咳嗽一声,都能打起来。
    李肃元帅仍是未睡,站在营帐外,望向沙城。漆黑的夜幕上,蓦地出现了一抹荧绿色,然后又是一抹,继而连三,光芒微小却不容忽视。
    所有在外面的大祁将士,全都看见了。
    “那是……”英嘉公主抬头,凝视着和自己眼瞳一般的色彩,自言自语道,“神策军的信号弹,叶央跟我提过,绿色代表着……安然无恙!”
    ☆、第125章
    西疆的秋夜,最是漫长。清冷的月光洒下,为万物镀上了一层银光,风吹不散沙场上浓重的血腥气。
    沙城是雁回长廊中最为干燥的一座城池,因缺水而倍加荒芜。不仅荒芜,而且干净。
    是的,干净。
    叶央派出所有的部下搜寻,唯一能确认的便是,这是一座空城。没有余粮,没有水,连破败的家具都不存在,所以也没有能够点燃取暖的东西。
    神策军的残部,被困城中的堪堪有一万人,余下的除去牺牲的部分,还有一些被马群冲散,之后同李肃元帅的队伍汇合。而城外腾空而起用作回应的信号弹也表明,那些人安然无恙。
    “今夜不必值岗,所有人就近找屋子歇息,一火一屋。”被困于城中,叶央平息了最初的焦躁,冷静吩咐下去,“把现有的全部干粮、清水和伤药集中起来,给伤员治伤,好生休养。”
    盐居苏不会攻城,叶央并不怀疑这一点。
    那位库支将领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精打细算。若强行攻城,叶央势必会率领剩下的人拼死抵抗,那时候就算盐居苏拿下了沙城,也会损失重大。
    围而不攻就方便多了,他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这些人活活饿死在城里。
    神策军三三两两地散去,街道上渐渐空旷起来,叶央左右看了看,也挑了间不那么破败的屋子避寒。那屋里只有半截脏兮兮的土炕,符翎坐在墙根下,听见动静,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月光抬头看了一眼。
    叶央没回应他的眼神,径直走到端正坐在土炕上的商从谨面前,低声道:“我刚刚性子不好,对不住。”
    “我知道。”还是波澜不惊的三个字,商从谨明白,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于是叶央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墙角堆着的银甲已经蒙了一层灰,看来这屋子也不甚结实,还会从上头往下落土。顿了顿,她再次开口:“情况……不乐观。”
    所有人的食物收集起来,也不过够吃一顿,最糟糕的事,他们携带的饮水支撑不了多久,还没有多少伤药。刚刚只不过在屋外站了一会儿,符翎将军的伤口便冻得疼痛难当。
    “为今之计,只有两个。”门一关,外头的寒气略略被阻挡了一些,商从谨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一是整顿之后即刻进攻,冲出城去,否则拖延的时间越长,我们没有水粮,战力就越低迷。二是等,等待大军支援。”
    刚刚结束了战事,神策军累得一道地便能睡死过去,等他们明日醒来才能集合冲锋。叶央想都不想就否决了第二条路,“大半投车都在我们这里,元帅意图猛攻,不会太顺利。”
    只有自救。
    最好是和大军里应外合,一举消灭库支,把盐居苏那张恶意微笑的脸狠狠踩碎!
    “所以一旦决定突围,就必须要赢。”对于第一个选择,商从谨其实不太乐观。哪怕军神在世,也很难在一战之中将敌军彻底击溃。库支的援军已经在来的路上,说赢,没那么容易。
    “无论如何,明日一早,我们试一试。”掷地有声,每个字里都含了铁,重重地坠在地上。叶央拧起眉头,担忧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符将军。
    后者抱膝蜷缩在角落,意识已经模糊。失血加上低温,以及今天战至脱力,这位年轻的将军情况绝对称不上好,因为屋中黑暗,有些细节看不清,但叶央不难想象,他的脸色一定是破败的死灰。
    而且,符翎不是城中伤势最重的人,
    “好。”商从谨坐在不远处,又问了个无关的话题,“你冷不冷?”
    “……还能忍。”叶央迟疑片刻后回答。反正黑灯瞎火的,对方也分辨不出她说谎了没有。
    “哗……”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携风而来,发出极轻微的响声,叶央看不清,但下意识的反应还在,劈手接住,却发现那是一件仍然带着体温的……外袍?
    屋里只有半张土炕,她和商从谨一头一尾坐着,将地方占满了,“衣服给了我,今夜你怎么过?”
    这可不是彰显风度的时候,叶央想了想,还是打算将外袍还回去。少了这件衣服,她最多冻个半死,但商从谨没了外袍,恐怕熬不过今夜。
    “战士们能团团挤在一起睡觉,你总不能和他们一起挤着。”商从谨想得很全面,声音轻飘飘的,“我去同符将军……”
    话未说完,叶央便明白了,不迟疑地将外袍披在了肩上,灵活地蜷缩起来。
    屋里传出簌簌的脚步声,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大约能听出那是商从谨下了土炕,向墙角的符翎摸索而去。
    那个角落是屋子里唯一吹不到风的,商从谨慢慢伸手摸了摸,触及到符翎的头顶,慢慢蹲了下来,紧紧地挨着他。
    叶央觉得很暖和,不光是因为身上多了件厚实的外袍。
    那衣服有着战场上的血和泥土气息,和京城里那些价值几百两的龙延香不同,却莫名的更让人安定。
    如今这种情况,商从谨就算命令全城的将士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取暖,也合情合理。可他还是选择了不接受任何付出,还照料两个人,将外袍给了叶央,然后用体温帮助重伤的将军,度过沙城寒冷的夜晚。
    “说真的,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也能跟着过去挤一挤……”
    喃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复而消失,然后是叶央的一声轻笑。
    今夜很快过去,阳光划分生死。
    叶央醒过来的时候,绣着龙纹的外袍还在肩头,而抱膝蜷起的睡姿也没变过。或许是习武养成的毛病,她睡觉一直不很老实,眼下这么规矩,肯定是半夜下意识换过睡姿,又因为太冷缩了回去。
    而不远处的角落里,符翎和她几乎是同一时刻醒来。
    ——醒过来以后,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张,阴沉沉闭目休憩的脸庞。
    “啊!”他惊呼一声,发现自己挨着的人是谁后赶紧退后,因为牵动伤口又疼得抽了口冷气。
    商从谨被声音吵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符将军……半夜时你的伤口附近似乎冻僵了,现在四肢可有直觉?”
    叶央在旁边瞧着这幕,突然觉得符翎醒来之前,在商从谨身边显得挺小鸟依人的。
    “臣臣臣多谢怀王救命之恩,冲撞王爷,万望恕罪!”符翎出身名门望族,自小受到的尽是忠君爱国的教育,而今看来,那教育里肯定不包括“天寒地冻和皇帝的儿子挤一宿”,所以他的表情很惶恐,也很欣喜。
    从前很少听说这位王爷的消息,等到接触了,倒是觉得相当平易近人……
    “好了,你要是惶恐够了,咱们来说些正事。”叶央从土炕上跳下来,将那件外袍扔给了商从谨,“正事就是,突围,现在!”
    因为一整夜身旁都有个热源,符翎只是觉得四肢僵冷,却还能动弹,他知道醒来后越是蜷缩就越冷,打算活动一番,一起身便觉得一阵头晕,又赶紧扶住了墙,“说的有道理,李肃元帅那边如何?”
    “我们这边一旦进攻,想来他们也会出兵。”叶央回答得很笃定,“只是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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