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怀疑襄荷说谎。
    人们总是相信孩子天性无邪,而襄荷一贯的形象也让人不自觉地相信她。更何况,她还有人证。
    尽管还没有听到证人的说法,但在场之人几乎全部相信了她的话。
    明明家境贫寒却假装阔绰,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父母却啃黑面窝窝……虚荣,不孝,这样的人居然入了书院的门,还与他们一起求学!
    瞬时间,在场学子都将愤怒地目光投向了沈知节。
    沈知节心慌了起来。
    这与他料想的完全不同啊!
    那日马车上吃了什么他早已不记得,但平日里他的一应吃穿确是比父母家人好上许多。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是读书人,是沈家一家的希望,整日劳心费脑的,吃穿好一些又如何?
    但是,他也知道这只是他的想法。外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尤其是在这对学子品德要求十分苛刻的书院。
    村子里知道他平日行事的人不少,但村人没有途径接触书院的人,书院之人也没有谁会特地去他家调查,但如今经那死丫头这么一闹,一旦闹大,书院的山长们肯定会去查证,而那时……
    不孝之人可是会被逐出书院的!
    被逐出书院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个读书人,若背上不孝的名声,那他一辈子的前途就都毁了!
    想到那可怕的情形,沈知节面色苍白如纸,大汗淋漓而下,张张口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慌乱间眼神飘到那个子矮矮的女孩儿脸上,正正对上她的眼睛。
    漆黑的眸子如淬了寒冰,冷冷地望了过来,与方才那天真无辜地神情全然不同,见他看她,那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
    明明是笑,他却忽然打了个冷颤。
    威胁,这是威胁!
    不要再惹她,不然——
    沈知节陡然激伶伶打了个寒颤,膝盖一软,眼里朝那双眸子露出哀求来。
    求求你,再也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周围喧嚣的议论之声还未停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咳。”
    突然一声尚带稚嫩的轻咳响起,随即女孩子柔和清亮的声音响起:“不过,学兄那日是不是身体不适啊?我记得你那天脸色很苍白呢,还不停咳嗽,所以伯父伯母才把白面馍馍让给你吧?我生病时爹爹都给我吃最好的,说是病人就该这样呢!”
    随着这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愤怒和批判之声稍减。
    “原来是病了?虽然还是有些不妥……不过,倒也情有可原……”
    “即便如此,也称不上孝子所为!”
    “唉,只可怜天下父母心……”
    ……
    襄荷瞥了沈知节一眼。
    梯子搭好了,就看你怎么下了。
    沈知节面色惨白,突然抱拳朝四周道:“诸位学兄说的对,沈某确是不孝。”
    众学子都看向他。
    他脸上露出自责与愧疚的表情,沉声道:“那日我确实身体不适,爹娘担忧我身体,才处处以我为先,但我不该,不该如此接受!”
    他的自责情真意切,发红的眼眶和苍白地脸颊无不表露了他内心的煎熬与苦楚,加上方才襄荷所说,在场学子便几乎全信了他的话。
    仍旧有学子不满地望着他,但大部分人看他的目光已经缓和,起码相比方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说孝字当头,但那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太苛刻的人,都会觉得情有可原。
    听着耳边逐渐缓和的议论声,沈知节麻痹的身子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知道,这一难算是过去了。
    但是,他并非毫发无损。
    人的疑心一旦被勾起,那么真相便总有暴露的一天。谁又能肯定在场众人都信了他那番话?且即便有病,让父母食粗食也终究当不得一个孝字。
    所以,如今他要做的便是老老实实做孝子给众人看,这样即便再有人疑心,再去他家里查看也查看不出什么,因为那时他已经的的确确是一个“孝子”了。
    襄荷给他的不只是一个梯子,更是一段缓冲时间。
    学子们渐渐散去,学堂中只剩下两人。
    襄荷目不斜视地从呆立的沈知节身边走过。
    “兰学妹!”沈知节不由叫道。
    襄荷转身,伸出食指,摇了摇:“别这么叫我,我听着恶心。”
    沈知节噎了下。
    “你不会以为,方才帮了你就是原谅你了吧?”襄荷自顾自说道,“想得美,我很记仇的。”
    “事不过三,”她比出三根手指,“恩,看榜那日算一次,今日算一次,下次嘛——”
    她拉长了声调,后面的话虽未说出,但其中意味却不言而喻。
    沈知节脸上现出愤怒之色:“看榜那日?看榜那日我哪里得罪过你?!”
    襄荷哼了声:“你是没得罪过我,虽然狗眼看人低了点,但也算不得得罪。不过——”
    她脸上露出嫌恶:“我最讨厌不孝顺的人了!”
    “你——这与你何干!”沈知节怒声道。
    “我看到了就跟我有关。”襄荷丝毫不受他怒气影响。“我真不明白你怎么那么蠢,一边想着害人,一边却留着这么大的把柄让人抓。”
    沈知节面色灰白。
    “即便你今日不惹我,若有人看你不顺眼,又得知了你对待双亲的态度,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我自会善待父母!”沈知节咬牙道。
    “那就好,你最好记得这句话。”襄荷露齿一笑,随即转身。
    她讨厌沈知节这个人,如果按她心意,当众揭穿他的真面目,使得他无法立足书院,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她不能。
    沈知节可恶,但他的父母是无辜的。
    如果沈知节被逐出书院,对于一直供养他的父母,将会是怎样的打击?想起那两个面色黧黑,苍苍老矣的身影,襄荷便狠不下心来。
    所以,沈知节应该谢谢他的父母,是他们帮助他逃过这一劫。
    襄荷走了两步,忽又转身,道:“对了,不劳你费心,我入院时的愿望可是四海无饥馁呢,谁说喜好莳花弄草便是不专心学农了?”
    说罢转身,很快施施然远去了。
    沈知节呆立原地。
    回去后,襄荷再没有去管沈知节怎样应对,也没有关心舆论怎样议论,她只是静下心来,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季考。
    季考过后,照旧是三天假期,襄荷跟谢兰衣打了个招呼便回家了。
    回了家,她没有忙其他的,而是跑去了院中一块单辟出的角落。
    这片角落什么花都没有种,只种着两种东西:小麦和水稻。
    虽然喜欢花草,但襄荷从未忘记入书院时的祈愿。
    愿四海无饥馁,愿天下享太平。
    后半句她无法掌握,但前半句,却或可一试。
    虽然谢琰引进了高产的玉米和红薯等作物,但事实上,如今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仍旧大有人在。每年仍旧有无数人饿死,尤其灾荒年份,虽然由于襄城的特殊位置,襄荷从未亲历过那种惨状,但跟着兰郎中四处行医的那几年,却也见识到不少普通百姓的惨状。
    高产作物永远不嫌多。
    或许仍旧做不到四海无饥馁,但起码,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一点是一点。
    但她没有谢琰那般帝王的能量,她所能凭借的,唯有自己,以及掌心的灵液。
    既然能够促使花卉变异,那么,粮食作物也是可以的吧?
    院中的这一小片角落,便是她的实验。不是不想在书院的试验田实验,但灵液之事太过离奇,她不敢冒哪怕一丝被发现的风险,所以只能将实验放在家中。
    如今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稻子也已经插了秧。院中这一小片小麦和水稻不过各十来株,种子都是在浸泡发芽后再滴过灵液的,襄荷对它们抱有十分大的期望,如今看小麦灌了浆,便仔细查看颗粒数量与饱满程度。
    但查看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这十来株小麦结的穗看上去与平常麦穗并没有什么不同。
    襄荷有些失望,但这失望并不大,因为这些种子都是普通的粮种,而灵液的作用,似乎在杂交、嫁接等的情况下更加明显。
    杂交,当这个词与水稻连在一起时,那就是一个奇迹,一个绝对伟大的奇迹。
    想起前世那位创造出伟大奇迹的老人,襄荷心里涌上敬佩,看向那尚未抽穗的水稻的目光也格外热切。
    但是,灵液不能知人意,它不知道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用灵液滴过的花卉中,虽然大多都发生了变异,可多是外形的变化,对于结实率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善。
    所以,这或许将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但只要成功,无论多么漫长都值得。
    ☆、83|5.06
    又到小麦灌浆季节,农院的试验田里,许多小麦都抽出青穗,在初夏的柔风中摇曳。
    襄荷蹲在属于自己的那一片试验田,皱着眉头拨弄刚刚灌浆的麦穗,旁边是一小片舒展着叶片的水稻。
    “颗粒大小,普通;颗粒数量,普通;穗长,普通……唯一的改善是株高矮了些,抗倒伏能力比较强……”襄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手中的小本上用炭笔记录着,紧皱的眉头一点没有舒展。
    “唉,怎么就不管用呢……”记录完数据,她捶捶蹲麻的腿,走到试验田田埂处盛开的月季,吸了口花香后苦着脸道。
    一阵风吹来,月季花瓣纷纷坠落,有些便飘到襄荷身上,好似落入一片深浓浅翠的绿叶。
    她依旧穿着农院的院服,不过却不是土黄色的,而是浅绿色的,交领束腰,腰间系着一条翠绿色宫绦,衬得腰肢如风中杨柳,不盈一握。
    匆匆五年过去,她从小小女童长成小小少女,连农院的院服都换了色,但小麦和水稻的研究却依旧没什么大的进展。
    “小荷,小荷!”远远地,有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
    转眼间,一个眼儿圆圆,脸儿圆圆的少女喘着气跑到襄荷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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