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各奔东西,待出了山谷眼见那青衫文士一行不见了踪影,那名叫赵平的差役方才哼了一声道:“那伪县令好无耻,刚刚还惦记着我们几人的坐骑,待听闻姜公子的父亲乃是大同总兵,便赶紧上来巴结,这等势利之人也配掌管一县。t”那名叫张允的差役应声道:“那姓郝的虽是读书之人,但言谈举止比起姜公子来可是明显的差了许多,”乔五接口道:“那姓郝的看样子不过是粗通文墨,想来其不过是读了几年诗书,科考不成而未能跻身官场,待那贼将郭升领兵到来便急忙投靠,定是想着为闯贼效力好博取一番功名。但凡稍有功名而又有廉耻之心的,又怎会甘心从贼,是不是啊姜公子?”

    姜旭微然一笑没有作声,那名叫张允的差役接着道:“那姓郝的前倨后恭,明显是趋炎附势之徒,想要巴结姜公子好能高攀姜公子的父亲姜总兵,此等卑劣之人无怪乎会投靠闯贼。他到了长山县,必定大肆追饷以谄媚于贼,长山县的民众难免受其荼毒。”那赵平恨恨道:“这等小人,赵某真恨不得将其一刀断为两截,好为民除害。”姜旭摇了摇头道:“那姓郝的乃是济南府派往长山县任县令的伪官,其若于赴任途中生出意外,济南府必定大肆追查行凶之人,现在那贼将郭升等人正前往收取济宁、衮州、青州,不数日山东全境将尽陷贼手,贼人搜查起来可是方便许多,弄不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而济南府肯定会另行派人前往接收长山县,到时长山县的民众依然会受到盘剥,此举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乔五点了点头道:“还是姜公子想得周到!”张允、赵平一脸钦服的看向姜旭,姜旭摇了摇头反倒勒马停下,乔五等人讶然看来,姜旭叹息一声:“又有人来了。”众人都是回头张望,想起姜旭所言有个“又”字,分明不可能是那姓郝的去而复返,急忙左右观望,却是哪里看得出个所以然,张允问了声:“莫非又是什么赶着上任的伪官?”

    姜旭傲然端坐马上缓缓道:“这一回来的人可是不少,且专门冲奔我等而来,应该便是刚才在山顶上窥视我们之人,只不知来人是何来路。”三人顺着姜旭目光看去,眼看着山谷一侧冲出来足足五六十人,大多年轻力壮精神抖擞,却是服饰杂陈,而又各个衣衫齐整,手中拿着各式刀剑棍棒,人群中甚至还有人擎着一面书写有“刘”字的大旗,乔五几人看着来人都是有些发呆,那乔五的妻子李氏自然是如刚才一般依然躲在了马车里面不敢出来,赵平惊叫道:“姜公子、乔五哥,他们他们好像是乡兵。”惊恐中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郭升所部三千精骑皆服黄衣,是为闯军五营之后营兵马,衣衫服饰较官军犹整,其沿途收纳降附的官军则多穿红衣战袄,至于那啸聚为盗纵横于曹州、嘉祥两地之流民,其多衣不蔽体更是食不果腹,形貌不堪,而各州城县邑之民因连年灾祸生活困苦,其服饰亦多粗鄙犹似流贼。这些从山里面突然冒出来的人等虽然服饰混杂,但衣衫齐整情神饱满,一个个气势威武,显然不可能是那闯军后营兵马、亦不可能是投效闯军的官军或是附贼的乱民,更不可能是数百里之外的流窜于曹州、嘉祥等地的流贼盗寇,只可能是附近的士绅招募的用来保境的乡兵。

    大明万历年间白莲妖人王森另创教派闻香教,教众横跨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数省,声势浩大。其徒徐鸿儒于天启二年乘朝廷与后金用兵之际于郓城起事,贼众仿元末民军以红巾裹头,先后攻取郓城、邹县、滕县等城,后进犯曲阜,并僭称中兴福烈帝,设年号为大乘兴盛元年。及崇祯十四年,高唐州李廷实、李鼎岩等人乘清兵入塞攻略山东官军忙于应付之际举事,攻取高唐州并进占东平,紧跟着又有衮州史东明、曹州李青山之乱,等到郭升领军入山东之时,山东境内尚有曹州马应试、嘉祥宫文彩两股流寇作乱,而清兵于崇祯十一、十四年两度袭掠山东,攻拔州城县邑无数,各地民众为抵御流寇匪乱与过境清兵,当地乡绅招拢乡民组成乡兵结寨聚堡以图自守。这长白山里居然藏有乡兵,乔五与张允、赵平都是大出意外却又暗暗欣喜。

    那数十名乡兵蜂拥而来,转瞬间便将姜旭一行围在了中间,纷纷喝令姜旭几人下马,张允、赵平二人忙不迭的滚鞍下马,就连马车上的乔五都是觉得腿肚子转筋,直接就跌坐在了马车之上,那乔五的妻子李氏躲在了马车内更是不敢露头,姜旭却是依然端坐马上,笑容可掬的看着围拢在四周的乡兵。

    那些乡兵原本一脸的不善,似乎随时可能会扑上来将姜旭几人乱刀分尸,看到姜旭后都是惊奇不已,却又让开一线,外面三人策马而来,进到圈内纷纷勒马,亦如那些乡兵一般愣了愣神,为首一人三十出头,身形略显消瘦,穿着一身洁净的葛衣长衫,连着晃了两下头大声喝问:“尔等何人,此所欲何往?”却是话语铿锵,居然带着一股威严显得不怒自威,更是凭空生出来一股气势,明显的久居于人上,姜旭微然笑答:“小生姜旭,此乃往德州访友。”

    那为首之人身边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大明武官服的壮汉身手一指姜旭一行来路问道:“刚才与你们路遇的可是闯贼部属?”姜旭笑应:“不错,那是山东济南府派往长山县赴任的伪官。”

    那武官哼了一声道:“果然是闯贼派出来的伪官!”却又向着身边另一个年约三十却是一脸须髯的身长八尺的健武豪绅笑道:“节之老弟,那伪官是去你们长山县上任的,嘿嘿,有节之老弟在,那狗官县令一职怕是坐不长稳了!”那威武豪绅亦是怒哼一声道:“有我刘孔河在,那伪官便休想占据长山县为所欲为,只要其敢在长山县追饷,刘某便要他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说话间竟是须发怒张威武不群,姜旭不由得暗自喝彩。

    那为首的葛衫青年点了点头道:“节之贤弟说得好,闯贼自进入陕西以来便四处拷饷,我大明士绅无不受其荼毒,此闯贼万恶不赎,必不容于世。只叹我大明官宦乡绅将吏乃至黎民,不辨善恶忠奸争相附贼,如文忠公一般敢于挺身而倡聚义兵击贼者实罕有矣。”

    姜旭淡淡一笑:“这位大哥说得好!闯贼杀豪杰屠名城蛊惑愚民,其之罪恶天地不容,只可惜天宫袖手不予惩戒而任其逍遥自在,终不知何方豪杰志士能治此獠!”

    那武官与乡绅惊讶的看了姜旭一眼,为首的葛衫青年更是细细打量了姜旭一番方才讶然问道:“吾观公子相貌清奇器宇不凡,神采斐然有仪盖华庭之容、气吞山岳之势,此必受圣人教化,俗民不可相与矣,公子必出于名宦且受教于高人,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出自何望族,师从于何名儒,不知可否见告?”

    见葛衫青年谈吐不俗,姜旭连忙拱手还礼应道:“小生姜旭,家父山西大同总兵姜镶,”三人闻言都是一愣,那武官已是怒喝出声:“你是那大同姜镶之子?”见姜旭点头称是,三人都是怒目瞪视姜旭,竟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而方才对姜旭生出来的一丝好感更已荡然不存,那武官喝道:“你这贼子竟敢跑到山东来,怪不得会与那伪官相安无事,原来本就是一丘之貉。”那豪绅刘孔河更是一扬手大声喝道:“给我拿下!”为首的葛衫青年则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只可惜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围拢在四周的乡勇早有六七人扑上前来,乔五三人齐声惊叫,姜旭却只是一扬手,冲上来的乡勇都是觉得一道细如丝线一般的异物似乎在眼前飞掠而过,手中的刀剑兵刃便纷纷离手稀里哗啦的散落了一地,几人一时都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时愣在了当地,那乔五急急叫了一声:“姜公子手下留情”姜旭点了点头向那为首的葛衫青年沉声喝问:“小生与诸位无仇无冤,诸位何以刀剑相向?”

    那几名乡兵回过神来惊叫着四散退开,四周众人则是吃惊的看着姜旭一脸的难以置信,那葛衫青年与豪绅刘孔河几乎便要伸手揉上几下眼睛好看看是不是发生了错觉,那武官惊怒连连,已在大声招呼着众乡兵再度上前,姜旭不见作势便已经从马上到了地上,更是瞬间越过十数丈的距离到了那为首的葛衫青年面前,那葛衫青年张大了嘴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便觉得如处云端,竟是一阵的头重脚轻,慌忙低头看去,居然已经脚踩实地,再抬头姜旭单手正搭在自己肩头之上,葛衫青年一阵晕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从马上到了地上,耳边已经传来刘孔河与那武官“凌大人(龙翰)”的惊呼声以及四周众乡勇的阵阵惊叫,身边姜旭已经向着四周淡笑道了一声:“各位都请住手,你我有话好好说,不要误会!”

    那为首的葛衫青年望着姜旭愣愣的说不出话来,豪绅刘孔河亦是目瞪口呆,那武官却是惊叫起来:“妖人,白莲妖人啊!”四周众乡勇听得是各个脸色惊惶,在武官的指挥下本已再度围拢上前来的众人又是不自觉的后退了好几步,姜旭脸色一寒怒哼了一声道:“休得胡言,此不过小生武学之技,何来白莲妖人一说,再要胡言乱语,别怪小生到时不客气。”说着抬手一挥,一道劲风袭掠而出,将不远处地上一方青石硬生生的从中断为了两截,四周一阵的惊呼,就连那乔五三人都是骇然叫了两声,跟着就是一阵吸气之声。

    姜旭拱手朝葛衫青年深施一礼道:“这位是凌大人?小生情急多有冒犯,还望凌大人海涵。”葛衫青年脸上惊容长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对答,那豪绅刘孔河亦是做声不得,武官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是咕隆一声,生生的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吞了回去,姜旭赫然一笑,先是朝着豪绅刘孔河与武官拱了拱手,又对着葛衫青年那什么凌大人再度施以全礼道:“凌大人,小生方才语及家父,几位便怒不可遏,不知家父缘何竟使得几位如此,或是家父曾经得罪过几位?”

    见葛衫青年落入姜旭之手,那豪绅刘孔河与武官都为葛衫青年担心不已,眼见姜旭并没有加害之意,二人都是稍稍宽心,待提起姜旭的父亲姜镶,那豪绅刘孔河与武官脸上再度浮现出怒容,那什么凌大人更是怒哼了一声,那刘孔河看了姜旭一眼担心的叫了声“凌大人”,凌大人却是瞪着姜旭喝道:“你那父亲姜镶倒是不曾得罪过我等,只是其以堂堂一镇总兵竟然降贼,致使闯贼得以长驱而向京师,此等从逆之辈我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甘心,你这贼子仗着会些诡异之技而为虎作伥,终与你那贼父有恶贯满盈之一日。”已经不觉间改变了对姜旭父亲姜镶的称呼。

    姜旭脸上怒色一闪,却是咬了咬牙缓缓问道:“家父不过掌一镇之总兵,非节钺之臣,即便家父降于闯贼,亦不过使闯贼添一羽翼而已,非能左右时局之重臣,小生尝闻闯贼至大同城下,家父开西门以迎贼入城,大同因之而陷,似此何以能令几位愤恨至厮,”看着这凌大人眼中满是愤慨、痛恨、鄙夷、不齿之意,姜旭讶然问道:“莫非是家父做了什么过分之事?”

    那豪绅刘孔河在一边冷笑一声,却是隐忍不住而愤然道:“说起来那姜镶也未作出何等出格之事,只是其以堂堂一镇总兵投身于贼,只是射杀防守大同西门之永庆王为闯贼献了一座大同坚城而已,只是害死了山西巡抚卫景瑗卫大人,只是代王宗室阖门因而惨遭闯贼屠戮,使得代王全府千余人无一生还而已。”

    姜旭愕然道:“家父射死了永庆王?害死了山西巡抚卫景瑗卫大人?害死了代王满门?那卫景瑗倒是不曾听闻不知其何许人,只是家父与那代王相厚,家父会害死代王满门?那永庆王乃代王世叔,平素亦与家父相洽,家父与其素无仇怨,居然会射杀永庆王?这这怎么可能?”

    那武官怒喝道:“你那父亲害死卫大人、代王之事天下尽知,此岂会有假?这可都是你那父亲干的好事!你这贼子还想要为你父亲抵赖不成”姜旭紧皱两下眉头道:“那山西巡抚卫景瑗卫大人与代王满门因为家父而死?怎么小生听到的传言却是那代王力主守城,闯贼怒而乃杀代王宗室满门,这位将官不是也说代王宗室阖门惨遭闯贼屠戮、全府千余人无一生还,这与家父有关么?闯贼要杀人家父能阻止的了?还是说家父撺掇着闯贼杀了代王满门?家父与代王相厚,岂能做出如此恶行?至于那山西巡抚卫景瑗卫大人,小生不曾听闻其之传言,莫非其如那永庆王一般也是为家父所杀?”

    那武官怒喝了一声“狡辩”,葛衫青年道:“那卫景瑗倒不是你父亲杀的,听说闯贼入城后想要招降卫景瑗,卫景瑗抵死不从,寻隙自尽的。”姜旭冷哼一声道:“这么说那卫大人之死亦和家父无关了!”那豪绅刘孔河接口道:“即便那山西巡抚卫大人之死与你父亲武官,但你父亲约降宣府总兵唐通,致使京师门户洞开,使得闯贼长驱直入最终神京失陷先帝大行于天,这总与你父亲有关吧。”

    姜旭暗暗恼怒,心说父亲降贼,为献大同射死了平素关系不错的永庆王,做的或许有些过分,但自己随恒山派离开山西前来洛阳捉拿师门败类钱平,一别三年,说不定期间父亲与那永庆王有了什么过节引得父亲将其射杀却也未尝不可,但那什么山西巡抚卫景瑗以及代王一族先后遇害,他们可是死在了李自成手上,应当与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怎么能将责任全都推到自己父亲身上呢?至于父亲约降宣府总兵唐通使得李自成得以一路毫无阻碍的直抵京师,听那博山代理知县李光壂所言,在父亲献大同之前,孙公传庭的亲信部将白广恩、高汝利、左光先、梁甫等人在李自成入陕西之时便已先后降贼,就连死守开封的陈永福都投降了闯贼,宁夏总兵官抚民亦因贼将一只虎李过破榆林后迂回宁夏难以抵挡而献城归降,闯贼入山西后山西巡抚蔡懋德部将副总兵陈尚智更是因平阳陷落困于泥淖山而降。闯贼破潼关定三秦入山西北向京师之际,凡文臣武将皆望风而降,父亲不过是随大流,至于说父亲约降那宣府总兵唐通,李知县不是说那叛将白广恩乃是持家父手书约降的宣府守监杜勋么,怎么变成了唐通?可见那博山代理知县李光壂与这什么凌大人都是听信的传言,难免有不实之处,或是白广恩招降了宣府总兵唐通与杜勋两个人?降贼诸将肯定是尽心竭力的为闯贼效力,方使得闯贼能一举席卷天下,并一路直达京师,仅从白广恩招降宣府总兵唐通与内监杜勋便可以看出那白光恩降贼后为贼出力不小。却不知众人何以对那白广恩、陈永福、唐通之流不加以指责,反对父亲如此苛责?尤其还是听信道听途说之言而根本不知道父亲降贼真正因由的情形下便对父亲如此嫉恨,这般说起来可是有些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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