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农工商,各有其义。义即利也。只不过农家的义只顾农、商家的义只顾商,可天下总不能只有庶农工商其中的一种。”

    “庶农工商此四者,总归有些义是相同的,是可以互相让步的。唯独王公贵族的义,与贱人不同,不可调和。”

    邯郸城内,胡非子正在低头写一些文字,这些文字不是写给泗上的,是写给邯郸和即将到来的高柳那里的墨者的,他将要主持一下黄河以北的墨家的会议。

    他和高柳墨家义师的负责人屈将子早就认识,当初屈将子要跟他比剑,胡非子用五勇之说使得屈将放弃了以往的那些杀人复仇的市井游侠气,投身入墨家以为君子之勇。

    两人已经多年不见,想到马上邯郸之围将解,两人又能相见,终究心中还是有些期待的。

    两人也算得上是先生和弟子的关系,思念之情不可谓不深。

    但比起墨家在整个北方的布局所要准备的讲话内容,比起所要面对数百同心同德的同志于利天下的人一同投身于这一场浩大的事业,总归是要排到后面的。

    门被推开,胡非子停下笔,城外先行入城的几名联络人员进来后,胡非子示意他们先坐下。

    整理了一下后,便先开口问道:“西门豹那边退兵已成定局,屈将入城之后,还是要看一下西门豹的动作。他若不撤而是在附近等待,只怕这仗还要打下去。赵朝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心,魏赵之间想要弭兵,还得咱们这边出面主持,但调停不是只靠嘴靠道理的。”

    联络的使者点头道:“是这样的,不过我们合兵一处,西门豹也是有心无力。”

    胡非子知道一些事,知道魏赵之间的弭兵已经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但正因如此反倒要做好打的准备。

    泗上那边会对魏国施压,楚国那边也会提出魏国返还大梁、榆关的要求,以此逼迫魏国将心思放在南线,必要的时候墨家可能会用要和楚国进行军火贸易来对魏国施加压力。

    现在中牟那边的围困还未解除,魏国大军除非合兵来邯郸才有可能发生决战,但是墨家未必要决战,因为邯郸对赵公子章来说不能丢,可是对墨家而言却未必不能放弃。

    即便魏赵和解,公子朝那边也需要快速击败,不给他们投降的机会,否则那些贵族的封地和封地内的农夫奴隶奴仆,都无法重新分配。

    墨家在整个黄河以北的布局就要以高柳、云中、九原一线为主,胡非子此次来主持整个赵地的事,也正是要把这件事办好。

    只靠他来主持,肯定难以完成,泗上那边肯定还会继续派人来充实北方。

    一旦目的达成,屈将就难以主持这么大的局面,胡非子暂时也不知道泗上那边会派谁人来这边主持,但之前有些说法可能会派孟胜来,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也足够分量,当然,胡非子自己也有可能留下来和孟胜搭档。

    和那几人又说了一下军中的事后,胡非子又道:“告诉屈将一下,入城之前,整理军容,军纪的事自不用说。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趁着现在尽可能多做宣传,使得民众认可相信,也使得一些人……觉得我们可以是一种选择。”

    他说的,自然是不太可能和他们一条心的商人。

    商人的选择其实挺多的,依附贵族也是一种选择,但一旦商人们觉得有另一种依靠的时候,他们会是最先跳反的一群人,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土地固定产,他们对于墨家的一些关于“人”和“财产”的义更为喜欢。

    但他们也是软弱孱弱的,力量不足,只能选择依附一种力量,并且这种力量要让他们见识到足以依附才行。

    当然,这种力量不限于墨家,正如魏国的商人可以资助中山国复国一样,如果草原上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们也一样会选择依附他们,只要能够让他们得到足够的利益就好。

    组织民众这件事,最适合墨家宣传的就是守城阶段,那时候外部断绝联系,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人组织在一起,宣传的效果极佳。

    现在围城已经结束,公子章的力量仍旧是名正言顺的邯郸的拥有者,墨家的整个宣传和发展的策略都要变一变。

    实际上也就是一种交换,墨家放弃在邯郸的反贵族宣传,获取高柳云中九原,这是和公子章之间谈判的底线。

    今后墨家在邯郸的发展,要以商会为依托,而不是采取宣扬民众的办法,要以大局为重。

    那几名先行入城的使者倒是没想这些,一人说道:“入城的时候,大军自会整备威势,一是让民众看看,二也是惊骇一下那些为了利益不惜私运各种货物的商人。”

    “适不是说过嘛,有三倍的利,商人才不会管什么诸夏夷狄,五倍的利就足够他们冒着被车裂的风险了。”

    “高柳那里,每年都有人偷着运送一些铁器刀剑之类的东西进入草原。管起来,实在太难。”

    胡非子笑了笑,摆手道:“这都不是问题。肯定有这样求利的人,人为利而死、鸟为食而被捉,鱼为饵而被钓,自然之理。”

    “不过就算运过去些铁器刀剑,也没什么用。步战的话,需要列阵,胡人岂能列阵?不列阵,他们就算人手都有铁剑铜刀,也打不过我们。”

    “胡人自小骑羊、长大骑马,只是纪律、军阵这些,他们却没有。五千列阵的武骑士,总能战胜一万胡人骑手,哪怕这些胡人也有铁剑马镫。”

    “胡人需要劫掠才有钱,让他们无法劫掠,他们很快就要撑不下去。况且,不劫掠他们哪有金铜钱币?运送一些铁器入胡地,确实难防,可是回来的时候驱赶马匹,那却好防。”

    “到时候高柳、云中等地皆有边堡,五百人驻守足以撑住上万胡人的攻城,他们哪里会攻城?攻不下来,就抢不到金银铜币珠玉,抢不到这些,就只能拿马匹牛羊换,马匹牛羊去换……哈哈,又有多少商人能够将他们带回来?”

    “所以,关键还是能不能打。若是咱们守不住高柳云中,胡人来去自如掠夺粮食金银珠玉,那自然会有商人去买卖。守住了,便不会有大商人去做那事,运送马匹被抓到要处死、而且路途遥远又岂能不被抓到?”

    大致地分析了一下,这些人也觉得确实如此,最终还是要在战场上解决。

    胡非子又问道:“你们在高柳,一个边堡,大约多少人?”

    使者道:“难说,一般都是驻扎一两个连队,还有千余户垦荒的围绕边堡居住。”

    说到高柳的事,使者脸上不免露出一些自豪,说道:“就算是只有两个连队的边堡,加上堡边的农人,胡人万人也难打下。他们攻城的手段不要说和咱们比,就是和中原各国也差得远。”

    胡非子点头道:“周公当年分封建制,用的也就是类似的手段。公侯伯子皆按规矩建城,国人为兵,野人缴税,靠的是什么?”

    他握了握拳头道:“靠的就是国人列阵而击,依靠铜剑戈矛战车,可以千余国人击溃万余野人。适说,这叫武装殖民,咱们在南海用的也是类似的手段,在草原上没法用,但是在可以耕种的地方却都可以用。”

    “高柳这里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考虑利。”

    “庶农工商,各有各的义,各有各的利。胡人的习俗和咱们截然不同,他们也有自己的义,只是他们的义……在咱们看来,便有些不义了。”

    “子墨子说,不过是习俗罢了,如同义渠人焚烧尸体为葬。”

    “适说,风俗之内,还是有很多利的因素,要把利的问题解决,便可以更加容易的移风易俗。要善于找习俗背后隐藏的东西。”

    “胡地苦寒,又没有存粮,一场大雪、瘟疫都会让胡人无以为食,如今诸夏工商又发展,盐、茶、铁、丝、布,胡人除了靠抢哪里容易得到?”

    “所以,想解决北地的事……要么解决掉所有的胡人,要么就要解决他们义的基础。”

    “适的意思,就是可以耕作的地方,就武装殖民,让那些胡人耕作。不能耕作的地方,就严防死守,使之分裂,时不时出去打一打,大的打小、小的扶持。”

    看到那几名使者点头,胡非子补充道:“你看,儒家的义理、杨朱的义理,都可以在中原各国传播而成显学。可胡人也是人,为什么他们就不可能接受儒家的义呢?为什么齐地的东夷,却接受了周公的礼?”

    “墨家的义,是庶农工商的义,是不分赵人、齐人、楚人的,只分庶农工商。胡人那里也是一样,能耕作的地方,就让他们成为庶农工商,然后他们才能接受我们的义。不然的话,咱们的义就是空谈,草原部族不会接受也不会认可。”

    “一定要记得,义的基础,是利。你和一群不劫掠就没办法活下去的人谈劫掠是不对的义,那很难行得通。”

    这是一整套的体系,一时半刻不可以讲完,胡非子只是尝试一下这些人能不能够听懂,以便于等到入城主持赵国墨者会议的时候讲清楚。

    这是整个赵国北方墨家立足的基调,也是泗上那边定下来的大略,是指导性的意见,任何因地制宜的手段都要围绕着这个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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