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觉得眼睛被光刺得生疼,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拍来。

    他下意识扯出怀中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自己和秋秋紧紧得捆在一起,右手则提住了那发黑的铁剑。

    奔跑起来的队伍有些杂乱,念安见着那个叫李经渔的将军将手凑到几匹军马后点燃了它们背上的烈酒和热油。

    马儿们吃痛,挂着一身火焰,一同朝北边奔去。

    它们中有的脚力不够,或是被烧的太重,没跑几步便软倒在地上。可所有马都是被铁索连在一起的,所以这些倒在地上的马儿便被其他他三四十匹马儿拖着在地上奔行。

    燃烧的马儿们发狂,跟着魏先生和他满头燃烧的书云撞向了倾泻而下的绿色潮水。

    ……

    前面的人流迈开脚步开始狂奔,念安呼了几口气,仿佛能听见心房咚咚的重响,他没有犹豫得跟了上去。

    城门外一下子压过来的气息很难闻,就如同夏天里没能盛放好的变质腐肉一般,让人不自禁的皱起眉头。

    念安稍稍远眺,他的身前是一线奔腾而来的潮水。

    震天动地的嘶鸣吼叫刺得他几乎耳鸣。

    他只能凭着直觉紧紧迈开步伐跟紧前面奔跑的人群。

    ……

    天上燃烧的书云跟在魏老先生的背后笔直撞向了绿色的潮水。

    ……

    怪物们若打霜的柿子般一层层向后倒去。

    然后少年耳边传来了一阵熟悉低沉的嗡嗡闷响,这声音震得人心口发颤,胃部翻滚,几乎想要站在原地干呕。

    ……

    听到红花主将的命令,潮水开始缓缓朝中间收拢靠紧,低等怪物们没命似得朝那化作一道白光的老人涌去。

    念安抬头望着那犹如波涛中立于灯塔的老先生,自内心最深处生出一股敬畏。

    这就是真正的大修行者吗?

    刚刚那天雷应该便是天劫,六劫,这深藏不漏的老先生和剑一道藏上描绘的羽化劫也不远了吧。

    念安不过霎那间的低头,可他身前突围的队伍最前端已经和怪物潮水撞在了一起。

    几十匹燃烧的军马,周身皮肉翻开,如同一团团火球般冲向了怪物的群体,它们身上的油料四散崩撒,在它们身旁绽出一道火河。

    前方一片怪物被踏得稀烂。

    后面怪物们想涌上来,可见着真正火光它们又出于本能的害怕,于不得不向后退去,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不少怪物被挤入了火河中粘上了发黑的油料,顿时便在吼叫声中燃烧起来。

    潮水仿佛被一只红色的小锥子刺出一道平整的裂口。

    突围队伍挣扎着从小口涌入潮水,沸腾的怪物们便在他们四周嘶鸣。

    ……

    魏先生默念:“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漫天书雨分为两波,一波飞向逃难队伍,化作一方戒尺狠狠抽打着那些妄图冲过火焰来切断突围队伍的怪潮。

    另一波则从天而降,全都绕到了魏先生的身前,以急快的速度凝做一只巨大的手燃烧手臂。

    魏先生将手抬起,若奔雷般砸向躲在中军之后的红花主将。

    红花一身高喝,中军中的高大卫士同时向前集结,举起高盾,猛然迎向那砸来的巨大手臂。

    ……

    念安咬着牙关,低下头,随着身前的人朝那即将关闭的缺口冲去。所有人都清楚,一旦潮水闭合,那他们便再也过不去了,突围的队伍将会被生生截成两段。

    然后少年听到了身前怪物浪潮靠中间的位置传来了魏先生的怒吼,他睁睁见着怪物潮水后方不断有绿影飞射入天。

    “快走!”李将军若夏雷般的高吼在队伍做前方响起。与他声音一同落下的还有天上那些燃烧坠入怪物群中的燃烧书云。

    然后他的双臂化作了两截比他身体还要粗壮的绿色古木手,缠在树干上的藤蔓包裹其间,仿若有生命般鼓起,从李经渔身体里抽出养分朝木手中灌过去。

    木手横扫威势之下,不断有挡在突围队伍前的怪物横着倒飞出去。

    不过李将军的面色也随之越来越差。

    ……

    离着浪潮关闭还有最后几息,念安一步冲了进去,他脚下是由战马火油隔出来的一道短短的隔离带,周遭的怪物还在不断往前压,眼看着这道路就快封闭了。

    一个女子在奔行中扭到脚,她右手徒劳得在空中舞了下,左手则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到了地上,奔跑的人群根本没有任何停留得从她身边穿行了过去。

    小女孩跌坐在地,呲着牙,望着周遭如同修罗场的荒地一脸惊奇。

    她的母亲挣扎了几次还是没能站起来,于是乖巧的小姑娘回过头去费劲得想把母亲拉起来。

    ……

    念安背着秋秋,正低头朝前死跑,却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啸。他脚下稍顿,回头一望,一个女子正搂着她的孩子跌坐地上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孩子第一声哭声还压在喉头,那女子便已经被身后怪物穿过来的钢叉刺死,鲜血溅了小姑娘一脸。

    周遭的怪物还在迫近。

    少年没有犹豫的转身,背着秋秋逆着人流的方向跑起来。

    他就如同一只扑向灯火的笨拙飞蛾,嘴里一边乱叫,一边笨拙的拔出铁剑冲向又一把即将指向小女孩的朴刀。

    少年背上的秋秋笑了一下。

    念安只会刺这么一个动作,不过就和他练习的无数次一样,他的这一刺威力很足也很准,虽然他慌乱,不过这一剑还是堪堪点在了那吧朴刀刀背上。

    那拿刀的怪物手上吃痛,朴刀飞开。

    念安上前一把拉起小姑娘的手,背着秋秋,另一只手拉着扯着剑往前要跑。可只是刚刚停下来的一个动作,周遭三四把武器便同时朝他杀过来。

    有一人从队伍中穿出,舞着把短枪,将三刀武器荡开。

    杜瑞左手退了念安一把:“好小子,还不快走!”

    念安余光瞥了一眼这人,见他正是昨日见过的李将军身边的亲兵队长。

    ……

    常都郡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他站在队伍靠后的地方,眼见着那道极小的缺口即将关上而魏先生护住他们的书册又即将消耗完,他两手插入地面,于是有泥流顺着他手插入地面的地方升散开,凝固,升高,在片息中张做两道高大的石墙,利于他的两端。

    “走!”他声音沙哑,双手伸长,仿佛想用双手的石墙为突围的队伍生生从浪潮中撑开一条路。

    无数靠队伍后方的百姓拼命从常都郡旁边挤过去。

    白狼吼抓开朴刀奋力砍开周遭几个冲上来的怪物吼:“都郡,走!”

    城防军和百姓依旧还有不少没进入那缺口,所以常都郡对白狼和周遭其他劝他走的亲兵,不听,不见,不语。

    越来越多的怪物涌向常都郡和他身旁的一圈城防亲军。

    都郡高叫:“无憾哉!“

    ……

    这是念安余光里看到常都郡的最后一个画面,缺口两端那由一人撑起来的石墙在放进来一百多人后还是被无边的浪潮撑的裂开了。

    那高大的白狼,脸上露出股狰狞,左右手同时抓刀将身旁想逼近都郡的怪物砍开。

    可滴水哪里比的过浪潮呢?

    念安背着大姑娘,手里拉着小姑娘,低头往前冲。

    队伍前面常四公子背着妹妹泪流满面。

    “破开!”魏先生怒吼,他拉起金色拳头一击之下撞开身前无数怪物。

    天上最后一波书云升温化做流行火雨凝撕开苍穹星砸入了怪物海潮中。

    ……

    红花将躲在高大中军卫士和伞形攻城车后,一身高亢嘶鸣。于是声浪从中军开始蔓延,狠狠挤压向依旧在朝北边突围的逃难队伍。

    魏先背着手,那本人间道话则漂浮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白发舞动,那一页页书章便有灵性般自己朝后翻去。

    攻城车后传来那红花将如同人类的口音,“你这样的命换这群蝼蚁的命,值吗?”

    万事皆有规,不可逾,不可越。儒圣书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哪怕魏先生真的很高,也一定不是这海潮般怪物的对手。

    毕竟他还不是第七劫上的陆仙。

    魏先生笑言:“孰重孰轻?”

    言毕后他的身躯拔得高大起来,靠着一双夹着紫色风雷的双掌为突围队伍拍飞了他们身前怪物的合围,然后他转身,双手向身旁张出,长长拦开,左右愈有四五十丈,仿佛要拦住他身后的怪物潮水。

    这是他的法相。

    红花将在心中耻笑,本以为这样精彩艳艳的人类高手会让自己如何难堪,可没曾想竟然如此好对付,还是大君说的好,人类不过是一群虚伪脆弱的情感灵体罢了,什么宗师,大圣,你有弱点,便终究只能被从高台打入尘埃便是。

    红花将煽动脖冠,怪物潮水向着魏先生身后终于突围的逃难队伍冲去。

    那可是海浪啊!便是魏先生高大的法相,在广博的荒野绿潮中,也不过是小小一方戒尺。

    他神色不变,沉声低语:“天下之事,不进则退,无一定之理。”

    满山怪物的浪潮撞在他身上,激起一点尘埃,魏先生的法相被压得朝后退了一步。

    他不言,白发飞舞,数百怪物在他身前被辗做成尘。

    又是一潮,那千军万马仿佛想要将身前的魏先生狠狠揉碎了拍下去。

    老先生又退了一步。

    然后是第二潮,第三潮,第四潮,一浪高过一浪。

    ……

    突围的人群被李经渔带着往北方拼命冲去,他们身后怪物的嘶吼越来越远,越来越低。

    有位先生站在那里,于是浪潮便拍不过海岸了。

    念安回头,好多物,好多事,好多人,便伴随着他周遭景物的不断倒退被消隐藏在了西北这片荒原中。

    ……

    ……

    这是第四百三十二潮,上万怪物堪堪折损三分之一,一人破掉三千六的魏先生还留有一口余气。

    这一波他应该是过不去了。

    他还有最后一口气,给不了往胜继绝学,也给不了生民立太平了。

    他七窍之中破出一窍,飞出躯体,升入苍穹。

    然后他的躯体便连带六窍一同被淹没在了万千冲锋怪物的浪潮里,零落成泥,什么也不剩了。

    ……

    ……

    若是再把日子往突围战后的三四月推去,大夏京都郊外的一座墓前是可以见着一个身穿白袍老先生的,他身影极淡,只在每日傍晚后只去一座坟前献上壶酒,读几句书。

    有几个胆大的稚童上前查看,却偏偏又找不到老先生的真身。

    然后伴随着最后一场冬雪入地,南国第一只红豆抽芽时,便再没人见过他了。

    老人们还记得,那一年初春的第一缕阳光尤为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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