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容微微沉思,眼波斜斜一动,似是看穿我的眼色,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他们无非是想着算计本宫,若是本宫杀了你,定会将罪名扣在本宫头上,然后再杀了本宫,做出一个畏罪自裁的假象,然后所有的事情便不会再有人知道。”

    我心下“咯噔”一下,道:“好狠的手段。”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那娘娘岂不是也很危险了?”

    王昭容盈盈一笑,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强打着精神道:“他们未免太小觑本宫了。”

    我微微蹙眉,“嗯”了一声,试探着问道:“娘娘早已有了打算?”

    王昭容“嗯”一声,看着我笑道:“也该看看这条大蛇到底是谁了。”

    我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边绞着手指的王昭容身上,听她的口气,似乎早已筹谋在胸。

    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我柔和道:“既然娘娘有了主意,若是需要我做些什么,娘娘尽管吩咐就是。”王昭容深深一笑,当下也不多言。

    良久良久,只听得风穿越幼嫩枝丫的声音,我正欲躬身告退,王昭容的手指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一直破口瓷杯,杯中的寡淡清水来回旋晃着,她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起身,盯牢我缓缓道:“你要小心。”

    我依依而立,昏暗的殿中,借着窗外几束将沉日光,王昭容的面容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却已过了花期的败萎牡丹,从容不迫。她愈是这般平静笃定,我愈是担忧。当下也只不过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淡水珠曲金别针,娓娓道:“我会的,多谢娘娘提醒。”随即再一欠身告别。

    出了降萼阁,但觉凉风习习拂面,沉闷的心胸也稍稍开朗些。马车停在宫门外,只扶着菱秋的手准备慢慢踱步回去。

    至宣佑门,见一道倌行列,率先之人,头顶五岳冠,以黄杨木太极八卦簪束之,身着天仙洞衣,上有金丝银线绣郁罗萧台、日月星辰、八卦、宝塔、龙凤、仙鹤、麒麟等吉祥图案,脚踩白漆高厚硬底云履,彩锦浅帮,绣制云纹,缝于袍扣两条剑带中左右各纳雌雄慧剑一柄,掌握金貂须阴阳环,以循”阴阳循环,周而复始”之意。

    身后跟两名近身弟子,皆顶堰月冠,冠顶两端,各刻一道指甲掐痕1,长及腿腕蓝色大襟,一尺八寸宽袖,执二尺结於木柄朱牦拂尘,通髤以金,上饰镂金龙首,衔小金环以缀拂,下饰镂金龙尾,末属金环,垂朱緌,二人皆以拂尘壮其神威,仙风道骨油然而生,其余跟随的二十余位弟子束混元巾,青色及腿腕长襟,一尺四寸宽袖,袖长随身,皆踩黑色圆口双脸鞋,或持鱼鼓单瓢,持旗或撑伞盖等,笙箫唢呐伴奏悦耳,静静听去,实为《步虚辞》一篇。

    “玄根布灵叶,妙化无常人。结兹清阳气,挺我空洞神。炼度得长生,列籍齐众真。登宾玉皇家,执侍罗星嫔。欻往宴十洲,飞客成相亲。茫茫尘中区,荒秽何足邻。”

    又复《散花词》、《白鹤赞》、《玉清乐》、《太清乐》等章段,似一唱三叹,衬词较多,具有南曲风格,一时竟听得入了迷。

    宫人们远远见道倌出来,慌忙跪行让路。我只温和看着,目不斜视缓缓离去。汉白玉阶在夕阳下泛起明亮金色的光泽,我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裙裾软软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周遭气氛沉寂,菱秋的衣带被风扑得一卷一卷,像是腔里挣扎着的一口气,良久,她方低低询道:“小姐,那是在做什么?”

    我见众道倌皆大服重冠,默然片刻,叹道:“应是宫中作法事吧!”

    菱秋笑一笑道:“这阵势倒像是招魂一般。”

    我低抚弄着手指上的海蓝宝石戒指,“不可多言。”我回头遥望,宫宇飞檐重重,并不华丽恢弘的降萼阁掩映其中,丝毫不起眼。

    菱秋眉头微拧,“小姐在看什么?”

    春日清辉如水漫上肌肤,我迎风沉吟,白露生愁,玉阶生怨,宫廷锦辉繁绣中的阴毒哀怨永远无穷无尽,我的目光飞翔跳跃,似乎失去了焦点,“看一看高墙深渊中的无助与绝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此刻将要降临的幕色,我侧仰一仰微微酸涩的脖颈,微扬唇角,“走吧!”

    我话音未落,恍惚有一声轻笑,我正疑惑间,一阵幽长绵软的步调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

    “这位小姐请留步!”

    闻得身后沉稳粗实的声音,回身一看,原是那身着天仙洞衣的神仙道人,遂讪讪地屈膝行了一礼,我微微一笑:“道长可是有什么事?”

    那道人施施然道:“小姐可是那‘亭下侍康’人?”

    菱秋飞地看他一眼,忙替我挡道:“这位道长许是认错了人,我们小姐可不是什么姓康之人,我们小姐姓吴。”

    那道人的目光清绵若絮,如缠绵峰顶终年不散的袅袅云雾,不觉喃喃:“小姐可侍康?”

    空气里淡淡弥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气,我点头笑道:“道长果然神机妙算。”

    菱秋环顾四周,皱眉道:“小姐何肖与他说这些?”

    我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略略沉吟,又问:“道长可是有什么指教?”

    那道人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我道:“小姐若是闲暇,可听得贫道一诌?”

    菱秋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

    不知从何处飘出的稀薄香雾,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氤氲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我定一定心思,轻轻点头,轻声道:“愿闻其详。”

    那道人捋须拂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小姐可听说过招魂一说?”

    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不定的风啸一声胜一声凄厉地响了起来,原本通明澄净的天色忽然变得暗沉,黑云密布,漏下的几丝余晖,隐隐看见墙头瓦上摇摆不定的杂草,弓背竖叶,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正低声呜呜不已一般。菱秋“嗐”了一声,骇然道:“招魂?”

    我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2相传唐代玄宗寻道士招杨贵妃之魂魄,以解相思。”我一怔,“莫非世间有其法?”

    那道人笑道:“为死者招魂,其目的是将死者之魂顺利引至西天,以防成为孤魂野鬼,误了转世前程。为生者招魂,人魂附于体,使之受惊,其魂离体旁落,难以回归,致萎靡不振,精神恍惚,甚至卧床不起,是为魂掉,呼其名以作招魂。”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片枯叶殿檐的墙头直跃而下,稳稳地落至我的肩头,竟像是凌厉扑来,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的感觉,整个人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那种忽然飞扑而来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惧让我有些许的惊惧,菱秋一张俏脸吓得雪白,慌忙扶住我道:“小姐,这人好奇怪,咱们走吧!”

    空气里依稀有草木初生之时漫生出的清冷气息,和着浓云一团团浓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视线,我有些赧然,浅笑道:“道长此言何意?”

    那道人若有所思,口中道:“小姐若是有兴趣,明日此时,贫道仍在此处恭贺,向小姐示这法术。”

    我猛一警醒,心头一紧,忙屈膝行礼下去:“道长术法高深,平常之眼怎可一观,在下还有些事,就不叨扰道长法事,告辞!”我心下一沉,带着菱秋转身走了。

    听得身后一把温和雍容的声音缓缓道:“贫道林灵素,静候佳至!”

    菱秋亦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只紧紧随着我,肩膀瑟缩着,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半晌忍不住嘟嘴道:“小姐,这道士真是奇怪,说了这一胡通话,听了直教人心中泛寒。”

    我低声宽慰道:“你只当他胡言乱语罢了。”我心下有数,不觉微微一笑,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急忙催促道:“快些走吧,记住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能跟别人提起。”

    半晌的静默之后,她嘶哑的声音呜咽而含糊地逸出:“是,小姐,奴婢记住了。”

    我不觉心下恻然,对这道人的来历甚是费解,于是找了爹询问这人缘由,

    爹的目光倏地一跳,牢牢盯住我,“你怎么知道他?”

    我本想将今日的情状回禀,微一思索,只便随意寻了个由头,说是偶然闻得这道人名字,想问个清楚罢了。

    爹无可奈何地默默叹息了一声,沉静些许,镇声向我道:“这林灵素曾是东坡先生的书童,传说,有一天他陪着东坡先生游览佛寺,佛寺石碑上的碑记数万言,他过目成诵,令东坡先生大感吃惊,对其说:‘你的聪明智慧超过我,荣华富贵对你不是难事。’结果他的回答令东坡先生大吃一惊,他说‘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后来华盖山容成洞天的天庆观入道,学习炼养修行之术,二十岁时,远游各地名山,以寻师访道,又得天书符篆,策役雷电,追摄邪魔,与人治病,往往立竿见影,凡有所求,无不应验。”

    注释:

    1传说全真祖师丘处机掌教之时,元代皇帝曾赐给他一块金子和一块玉石,要他戴在头上,丘处机当即运用道家内功,调动体内二味真火,在手心把金子揉捏成月牙冠,又把玉石掐捏成簪子,用指甲掐着戴在头上,惊得皇帝目瞪口呆,丘处机从此成为掐金断玉的金玉两行的祖师爷。后来的全真弟子为了纪念丘处机,就在黄冠上留下这两道印痕。

    2出自唐代·白居易《长恨歌》。

章节目录

四世帝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幕子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幕子一并收藏四世帝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