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珂醒时刚至正午。

    夏鲁奇醒来已是黄昏将近,一如昨日他牵着那匹不再年轻力壮的老黄马来到杜家酒馆门前,朝店小二要黄酒的时辰。

    不过相较于昨日,今日杜家酒馆的生意与氛围明显好了太多。

    无人寻衅,无人滋事,除了痛快饮酒大碗吃肉外,便是三五个人凑在一起划拳,呼喝声以及引发的动静倒是不算小,可比起昨日梁如真与夏鲁奇的舞鞭弄剑,俨然不足为道。

    醒来仍是一副醉态的年轻游侠抱着昨夜未曾喝完的半壶酒,透过窗外望了下天色,痴笑几声后,朝左翻了个身,腿脚伸得老长,垂下后却扑了个空,反应不及整个人便顺势栽倒下去。

    所幸,酒壶未碎。

    嗅着酒香的他躺在地板上,呈大大的人字形,却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地上的冰凉,分明渐渐恢复了起身的气力,也硬是将地板当作了新的床榻。

    直至他听到一道声音:

    “这地上曾有血,血里藏着毒,我只用清水洗了一遍地,将那醒目的红色除去,毒性散与未散,并不知情。”

    夏鲁奇打个激灵,惺忪睡眼瞪得浑圆,当即坐起,目光扫过四周,落在突然出声的秦鬼王身上,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

    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秦鬼王那素来淡漠的神情中多了一丝别样“丰富”,饶有兴致道:“这个房间是我的,从来只有客辞主送的说法,哪有客人不走,主人先走的道理?况且你还不算是客人。”

    年轻游侠立时捏了捏自己空空的腰包,道:“我怎么不算是客人?酒钱,住宿钱,都照付了的,分毫不少。”

    秦鬼王面露讽色嘲意:“早就与你说过,只有老板娘这等市侩人才会真正在意那种东西。别说一两袋银两,就是将整座金山搬来放在我的面前,我都未必正眼瞧它。”

    夏鲁奇道:“既然你这么视钱财如粪土,不如去找老板娘,帮我把住宿钱要回来。”

    本是玩笑之言,不曾想秦鬼王却回应道:“轻而易举,信手拈来的简单事而已,但我向来不随便帮人。你若想要回自己的银两,继续做个游荡在四海江湖的浪客,就帮我做件事。”

    将半壶酒饮下一大口,灌喉后看上去反而多了几分清醒的夏鲁奇问道:“杀人还是放火?”

    秦鬼王未作回应,他又低声念道:“不太对劲,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以你的本事,干起来应该比我顺手随心,多半也没啥负罪感,估计用不上我。”

    “的确用不上你。”秦鬼王接过话:“阎王要人三更死,从不会留人到五更。我要杀的人,你杀不得,我想杀的人,你更杀不了,这把未开锋的剑,你还是先好好养着,等多饮几回万人血,没准儿还有些用。”

    夏鲁奇上下打量眼前这名自比阎王的男人,继而低头看了看自己酩酊大醉时仍不弃的腰间佩剑,自言自语起来:“他跟我说过,这是他家祖传的剑,开过锋,饮过血的。”

    “不够。”秦鬼王斩钉截铁:“欲为万人敌,先饮万人血!别家之剑,所开之锋,岂能为己所用?若不能使自己的意念与剑相融,杀再多敌,饮再多血,到头来也是拱手为别人做嫁衣,你愿意?”

    一问。

    一愣。

    自眼角挤出一枚眼屎,弹飞后随手在自己衣袍上擦了擦,瞧着无大侠风范,但离了军营后便一心想做快意恩仇的大侠的夏鲁奇轻声问道:“侠之大者,也不过一人一剑,破甲斩马犹有竟时。再者,我......什么时候说过欲为万人敌?”

    秦鬼王道:“昨夜梦中。”

    “靠!你还偷听我说的梦话?”

    一眼望去便如看穿对方所有心思的秦鬼王毫不理会夏鲁奇的佯怒,缓缓道:“执意留下的是你,与我挤一间房一间床的也是你,说的梦话被人听见,能怪谁?”

    夏鲁奇无言反驳。

    秦鬼王遂继续道:“那女子的身份,我已知晓了大概,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主。出了这间酒馆,你对侠的理解如果还停留在一人一剑这四个字上面,非但此后江湖无你名,青州也不会有你的碑。”

    “您老这意思,是专程吓我,还是打算救我?”

    “这取决于你自己。”

    “怎么个取决法?”

    “明日此时,金凰楼开胃宴毕,若你能赶在那三男两女出楼前,提剑守在门口,我便有救你的想法。三男两女重创其一,我便有救你的理由。”

    “合着,是打架啊!”

    秦鬼王一掌盖在夏鲁奇“恍然明悟”的头脑上,五指如铁链,紧紧锁住他的天灵盖。

    “原来你的酒量没我想象的那么好。照这种状态下去,就算你及时赶到金凰楼,也是送死的份。”

    “只是单挑的话,不至于吧。”

    秦鬼王冷笑:“你当那三男两女是什么?昨天被你两招空有意而无力的快慢剑就吓得不敢出手的废物?符山宗的人,修为不够,不会下山,一旦下山,必有所图,我这么说,你应该能重新掂量几下了吧。”

    “符山宗?”夏鲁奇显然听过这个势力的名号,心头有些震动,却也有些疑问。

    “号称江湖第十一大门派的符山宗,除了拥有一定修为才能下山之外,貌似还有个未过不惑便不入世的规矩,而女子年纪本就没有不惑一说,金凰楼又是秦州最出名的酒楼,一天进进出出的世俗之人如过江之鲫,难以尽数。一来就是两个,不合常理啊!”

    秦鬼王道:“凡事都要讲究常理的人,不是固执到死的愣子,就是愚不可及的蠢货,你是哪一种?”

    夏鲁奇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两种我都不属于。”

    对这般回答还算满意,秦鬼王又道:“那就不要扯东扯西,只需要回答我,明日的金凰楼,你去是不去,那三男两女,你拦是不拦?”

    夏鲁奇道:“去了,拦了,有没有什么好处?”

    秦鬼王反问:“保你一命,还不算好处?”

    “不算。”夏鲁奇果断道:“我并非家中独子,当年参军挣来的血汗钱,除了一丁点儿留下来喝酒之外,其余都寄了回去,也算尽了些为人子的本分。从我离家转入行伍的那天起,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现今转入江湖,同样如此,命活得长不长,对我来说就是酒喝得多不多的区别。昨天临时交了个结拜兄弟,喝了以前从未喝过的神仙酒,其实已经够本。”

    “真心话?”

    “真心话。”

    秦鬼王脸色恢复淡漠:“那么你所说的要在江湖留名,就纯粹成了屁话。”

    夏鲁奇哈哈笑道:“我年轻时说过的屁话可不止这一句。”

    言下之意,竟有些看透世事的感觉。

    但秦鬼王不接受,更不欣赏,只道:“少在我面前装深沉,要装,也得等你成了万人敌,饮过万人血,才够资格。”

    夏鲁奇重重打个哈欠:“大清早的,别老说这种血腥味十足的话。”

    秦鬼王失笑:“看来你还没有醒酒,连早晨和黄昏都分不清。”

    “不,我分得清。”

    夏鲁奇提着酒壶,缓缓起身,踉踉跄跄,指着窗外一抹斜阳,道:“朝暮旦夕,纪年历法,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人定的?我只是还没达到那种境界而已,否则就算面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说它是耀眼白昼,它就是耀眼白昼,没人能说个不字,或许,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秦鬼王静静看着眼下言行举止都有些怪异,似醉了七八分的他,忽而道:“很好。”

    夏鲁奇偏头一瞥:“好在哪里?”

    秦鬼王道:“好在我觉得你明日的胜算大了些,活命的机会也多了些。”

    夏鲁奇戏谑笑道:“深不可测的实力,来历不明的身份,这两样加在一起,按理说您老应该是我辈楷模才对,怎么我突然觉得你说话的口吻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算命先生,真是奇妙!”

    秦鬼王眼眸深处渐渐浮现追忆之色:“可能是因为我以前有个恰巧在路边摆摊算命的朋友。”

    夏鲁奇好奇道:“那他现在人呢?”

    “飞升了。”

    “啥?飞升了?真是个道教高人?!”夏鲁奇手中酒壶险些摔落在地,难以置信道。

    秦鬼王淡然道:“入了玄门,管他高人还是低人,只要离了人间,一律视作飞升,以示尊重。”

    “那不就是死了?”

    秦鬼王立时瞪他一眼,吓得后者浑身发怵,如被阴邪鬼物缠身。

    “飞升......飞升......”

    反应过来后虽慢慢改口,夏鲁奇受到的压力仍自不减,又听秦鬼王道:“收拾一下,今晚要么去大憨的房间,与他挤一张床,要么干脆睡在马槽,陪你的黄马兄弟,天亮之后,去向何处,随你自取。”

    “不能再跟你挤一天?”

    秦鬼王没有回话,但他的眼神已足可表明态度。

    似被浇了冷水的夏鲁奇打个哆嗦,道:“那还是在马槽将就一晚吧,不过酒菜要按时送来,且得打折,好歹我也是客,弥补一下不过分吧。”

    秦鬼王冷冷扔出两字:“免费。”

    夏鲁奇会心一笑,拱手称谢。

    将去之时,这位来自青州的年轻游侠将半壶酒彻底饮尽,左手按住剑柄,拇指向上一拨,一瞬寒光闪,三寸剑锋开,赫然又是一式剑礼,形虽不全,意却淋漓尽致。

    “能否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秦鬼王复以眼神示意“不能”。

    略带惋惜地点了点头,他旋即换了个问题。

    “符山宗的人,来秦州做什么?”

    “观星。”秦鬼王终于回应。

    夏鲁奇抓住机会,又问:“那明日我一人一剑守在金凰楼门前等他们,为的又是什么?”

    这次秦鬼王沉默了片刻,但不是推托犹豫,反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出最好的措辞,加深夏鲁奇的去意。

    斜阳无血色,形似霜刀冷剑时,他对夏鲁奇道:“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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