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莲之光仍在镜中萦绕。

    此间两道身影忽明忽暗。

    毕月离并非爱讲故事,喜欢阔论的人,但她的语言组织能力绝对不差,不过半柱香时间,近些日子有关王轲在聚星阁内发生的事情,经她口出,邺虚灵就知晓了十之七八。

    “宋西风?这两人之间也有过节?”

    猜中毕月离来意后便一直保持静听姿态的邺虚灵在听到毕月离提及宋西风后,突然不再沉默。

    渐渐适应了周围环境,毕月离戒备之心松缓,索性席地而坐,摇头道:“若这么快就与新人产生过节矛盾,他宋西风便不是我所认识的宋西风了。”

    邺虚灵问道:“那师姐方才怎么说他与王轲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毕月离道:“昨夜王轲晚归,经过廊桥回屋的时候撞见了无心睡眠出来漫步的宋西风,宋西风是懂酒的行家,却不是品酒的圣手,适时王轲满身酒气,颇有醉意。初次见面,两人的交流并不愉快,但也不至于多么恶化,岂非微妙?”

    邺虚灵笑声如银铃响:“看来师姐是自认将宋西风这个人了解透彻了,觉得他不会与徐天海一样,因为某本典籍,就敢在聚星阁新旧门人交流会之前主动挑起争端。”

    似是觉得邺虚灵话中有话,毕月离脸色颇为不自然,“按师妹的意思,我还不够了解宋西风?”

    邺虚灵点点头,果断道:“虽在同一片屋檐下,可毕竟不是形影不离,旦夕相处。不到最要紧的关头,也许他自己都还不够清楚自己的极限极端为何物,何况师姐这个外人?”

    “外人?”

    邺虚灵的话不无道理,这一点,毕月离不得不承认,然而这两字传入耳中,她始终觉得有些刺耳。

    “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内人?”

    说者无心。

    毕月离听后脸颊上却微微泛红。

    转瞬即逝的细节,被邺虚灵伴有火莲之光,如诸多镜像折叠在一起的黑瞳清晰捕捉。

    “常见天日,不见天日,果真截然相反。”瞧着眼前这位“心有所属”的师姐,邺虚灵感慨道:“相差无几的年纪,我心中的牵挂纠葛,比师姐少了太多,幸,或不幸?”

    这次毕月离没有回答。

    在她看来,这固然是不幸,可在别人看来,甚至从大局出发,有可能恰恰相反。

    她不想再因为自己一人的判断对这位心性难测的师妹造成某种莫名的影响。

    “夜间与王轲碰见,是宋西风主动告诉师姐的吧。”见毕月离对此不作评价,邺虚灵转了话锋。

    毕月离旋即颔首。

    “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对王轲此人的具体印象?是褒是贬?”

    “这他倒没有明说,只是直言王轲喝酒的方法有损于修行根基,长此以往,横亘在王轲面前的周天大道将一一封闭,最后剩下一条难过的独木桥。”

    “不能过桥,当如何?”

    “从此止步,亦或万劫不复。”

    邺虚灵心神震动,“只是喝酒的方法,就引申到这么严重?莫非宋西风已暗中根据聚星阁搜集来的资料,以古书之法,画出了王轲的命盘?”

    毕月离失笑道:“记载了刻画命盘之法的古书,翻来覆去,阁中也就那么几本,准确与否还有待考证。就算他真的看过其中一本,也未必吃透,更不可能对一个新见的人施展如此法门。师妹,莫要太过想当然,毕竟不是谁都与你一样不循寻常,专研奇门诡道的。不过话说回来,光凭喝酒,就联系到一人未来的修行之途,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默然半晌,仔细思量,邺虚灵再度开口之际,连其身后铜镜在内,灼热火莲皆只剩下不完整的虚影。

    吐出一口浊气的她看上去似刚刚抽取了某种力量,漆黑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与当日她提炼星元,身体悬空后一拳砸向曾被萤火之光照射过的那面镜子时如出一辙。

    “宋西风有没有说,若王轲过了独木桥,将会如何?”

    “没有。”

    毕月离的回答很干脆,接下来她所表达的目的亦无比明确。

    “师妹先前早猜到我的来意,而今我也与你细说了许多,有一事想要劳烦,不知你应不应允?”

    邺虚灵眨眨眼,试探道:“独木桥?”

    毕月离笑道:“黑暗蒙尘,终究蒙不过你这颗剔透玲珑心。不错,正是独木桥!西风没有提到的,恰恰是我想要了解的,相信师妹同样如此。当日王轲观荧惑守心之相,无伤无痛,体内反而出现了火精,我便知此中另生机变,想找一合适时机向你仔细询问。眼下却是不必再问,只需向你讨要一幅画。”

    邺虚灵明白她的意思,道:“独木桥难过,于我而言,倒不难画,只差一个不得不过桥的人。说出来师姐可能不信,王轲的画像,在我没有对它施展任何术法之前,就已经自行焚毁,后来我试图派人另行临摹,却总能遇到阻力,不得其精要。”

    “若是让王轲的身影出现在四周某面镜子之内,师妹能否当场临摹?”

    “可以是可以......”话音稍顿,邺虚灵摇了摇头,“但除非我另开一道星宫或干脆脱离此地,否则我永远不可能冲开这些镜子本身的阻挠,主动到那般程度。”

    “我却可以。”毕月离神秘一笑,手掌心间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绿石,乍一看平平无奇,可出现得久了,邺虚灵的神色就随之大变,罕见惊骇片刻。

    “他山石......这不是聚星阁明文规定的禁用之物吗?倘若被师父知晓,师姐恐怕......”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几乎人尽皆知。但为在何处,攻在何处,用在何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师妹守口如瓶,师父岂会知晓?”

    “若我守不住呢?”

    闻言,毕月离仍自不慌不忙,紧握着渐渐绽放异光的他山石,道:“同门切磋,四六之间,少了四,则只剩六,少了六,则只剩四,都拼不起那个十。聚星阁,是星野派的残支不假,但不应甘于一直做个残支,师妹的心性,做师姐的猜不透,我的想法,你却很容易猜到。今日动用他山石,严格说来,不是为我毕月离,你邺虚灵,也不是为他王轲,而是为一个契机。一人走过独木桥,将会对一门一派,一城一国,乃至一天一地产生多少影响?师妹当真不想通过自己的双眼双手提前预知吗?”

    “......”

    邺虚灵无言以对。

    当然,也无须。

    虚化火莲在她漆黑瞳孔扩放到最大时连同镜面重新化为实体,等待他山石的融入,已成为她表达态度立场的不二方法。

    毕月离手腕抖动。

    他山之石,如斜月出,光芒似刀刃,触碰邺虚灵身后铜镜的那一刻仿佛切开了空间通道,于绽放火莲中隐匿不见。

    接着便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响。

    铜镜仿佛成了虚空。

    风云变动,星月轮转,石子亦棋子,自滚滚诸天降下,落在浑浑大地。

    万丈高楼自平地起,缭绕云雾间。

    先经铁水铸,再被烈火焚。

    水火交替许久,一砖一瓦变一草一木。

    草为枯草,木为独木。

    枯草易折,独木难过,也难支。

    偏偏他山石融入后,铜镜内呈现出的画面,取代高楼的独木桥是垂立于天地之间,周围有雄雄道音,振聋发聩,胜万千龙钟齐鸣!

    邺虚灵一指如电,倏尔再度点在铜镜中心。

    霎那间画面之中多出一道人影,与他山石截然相反,非自天向地,而是自地向天,不借任何垂云翼,只以手脚攀爬独木桥。

    有些模糊的一幕。

    邺虚灵却觉得看得格外清楚。

    此时此刻,她又感觉到了当日王轲画像突然自行焚毁时,身体感触到的异样气息,一开始她以为那是火焰焚烧纸张时的浓烈刺鼻,而今细细想来,根本是人力贯穿天地时的旷世博弈!

    轰!

    伴随一声无征兆的巨响,画面彻底定格。

    纯铜打造,内藏大小星符上千枚的难得镜身似被人持利器强行斩断,中间裂纹与刀口剑痕无异。

    他山之石恢复碧绿之光,从此裂纹飞出,不偏不倚,击中邺虚灵的心口,仿佛一记蓄势已久的重锤,纵使邺虚灵事先已以星元绕体,被他山石砸中之后,仍倒退出七丈有余。

    待她稳住身形,地上已多出一滩浓血。

    “师妹!”

    毕月离施展身法,快速靠近,手掌刚刚接触邺虚灵的臂膀,就被后者身上一股无形威压弹开。

    “镜子里的画,垂立天地间的桥,我看到了!所谓的独木桥,乃天道化身,他每爬一寸,每走一步,都要承受一分天道之威!”

    “天道?”

    太过沉重的两字,让早有准备的毕月离反而觉得难以接受。

    “你看清楚了?那真是王轲无疑?”

    “有疑!他的面貌......我......”

    邺虚灵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她整个人已失去重心,身体前倾。

    彻底陷入昏厥之前的一瞬,回荡在她脑海和心中的是王轲之名,却非当日所见画像上的那人。

    迷蒙中,她倒下,如星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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