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桌上恢复正常后,孙一哲和纪小川重新回到了沙发上,继续先前的话题。

    孙一哲说:

    “说起来,当时去当村官,也不全是被逼上梁山的,其实自己内心也有一种渴望——我想按照自己的设想建设家乡,需要这个平台。但我没想到,不做不知道,做农村工作其实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为什么?”纪小川问道。

    孙一哲抬头看着纪小川,右手轻轻挥了一下,说:

    “道理其实很简单——做好事是一回事,因为这时你还是一个客人,村民对你更多的是客气。但当了村主任后,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这个时候,你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是领头人了。你所做的,已经不是一种慈善,而是一份责任和义务!”

    纪小川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孙一哲接着说:

    “说实话,只有踩在农村的土地上,你才能感觉到自己离农民有多远;只有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你才会对脚下的土地有一些真切的了解,对身上的责任多几分认知。说实在的,要不是到农村当了这两年村官,我还真不了解自己的国家,尤其是城市以外的农村啊!”

    纪小川还没有这种感受,对孙一哲的观点,自然不能完全认同。在他的心里,农村实在没有太多的东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而已。但这些认识,此时自然不便说出,否则就会话不投机。纪小川敷衍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孙博士,你所说的农村工作并不简单,具体是指什么?或者说,当前中国农村工作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孙一哲想了一下才说:

    “我认为,主要还是思想观念问题。农村,特别是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因为很少与外界交流,很多人的思想观念并没有因为社会的进步而变化。担任村委会主任后,我最大的苦恼,或者说与村民的最大矛盾,就是思想观念上的冲突。这种冲突,既表现在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上,也反映在工作思路上。村民的想法,往往很现实,有时会让你感觉特别庸俗。他们关心的,常常就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甚至是鸡毛蒜皮一样的东西。”

    “这一点我有同感。”纪小川感慨地附和了一句。

    “上任之初,我为村里制定了村庄整治和发展规划,主要是想从村子的实际情况出发,根据生态环境特征、资源优势、经济发展水平和存在的主要问题,科学规划各个建设项目;针对不同发展阶段的目标,统一规划、突出重点、分步实施。一开始,我认为自来水、公厕、路灯是建设的重点,特别是村里的茅坑,最让人无法忍受。于是,我便在一次村民*上提出,村里急需办理的头等大事,就是建公厕。”说到这里,孙一哲停顿了一下,看着纪小川问道,“你认为结果会怎样?”

    儿时在农村生活的情景,瞬间跳入了纪小川的脑子。

    纪小川记得,在外婆家所在的农村,人们称厕所为“茅丝”,它独立于住房之外,大多与猪栏、牛栏建在一起,里面不仅很脏乱,而且气味非常难闻。这样的厕所,建得非常简陋,许多人家就是在地下埋上一个破瓷缸,再在破瓷缸上搭上两块木板。人一站上去,摇摇晃晃的。一蹲下,屁股离池面的距离很小,稍不注意,粪水就会溅到屁股上。

    不仅如此,厕所的墙面真可谓百孔千疮、四处透光,且男女不分。男女撞车的情况时有发生,很伤大雅。近一年多来,纪小川与沈洁茹一起下乡采访时,沈洁茹最烦的就是上厕所,每次都要让纪小川为她“站岗放哨”。让纪小川非常不解的是,如今,农村的住房条件已经大为改观,许多农户的房子修得如同别墅一样,可就是把厕所不当回事,仍然建得很简陋,与以前没有什么改观。想到这里,纪小川立即附合道,“英明决策,众望所归。”

    谁知孙一哲一听,却大摇其头,苦笑着说:

    “见之浅也,谬之远矣!你不知道,结果简直是众叛亲离——提议几乎遭到了村民代表的一致反对,只有一个年轻代表投了弃权票。大惊之下,我只好问他们什么是当务之急?回答异口同声,是自来水问题。”

    说到这里,孙一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

    “哦,你也许不知道。长期以来,那里的村民,用的都是池塘的积水,极不卫生。干净的水,需要跑很远的山路去挑。最终,村民说服了我。”

    纪小川笑着打趣了一句,“看来,你还挺民主的嘛!”

    孙一哲没有笑,看着纪小川一本正经地说:

    “在基层,你不民主,想大权独揽,根本就行不通。搞得不好,脑袋都会被人打破。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我带着村民跑遍了村庄附近的大小山头,勘测水源、购买自来水管道、在山上建蓄水池,将纯净的山泉积聚起来,再把水引进各家各户。这其中有一件事,叫人真是头痛不已。修蓄水池时,6个自然村都争着建大池。村民只想多蓄水,却没有考虑水放久了会变质,而且会造成土地、人力和资金的浪费。

    “为这个事,我不知开了多少次协调会,每次开会都吵得脸红脖子粗。最严重的一次,我甚至拍了桌子,吼道,你们自己吵去吧,我不管了。可这么做,一点作用也没有,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你急死也白搭。最后我也只能妥协,蓄水池容量最终定为80立方米。”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啊!”纪小川感慨道。

    孙一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着手说:

    “其实远不只这些。就说在引水入户的施工过程中,个别村民生怕自己会吃亏,悄悄地将一些接头、水龙头藏了起来……”

    “这就是中国农民传统式的狡黠和自私。”纪小川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孙一哲看了纪小川一眼,并没有沿着这一话题展开,而是接着自己的话题说:

    “那个时候,我心里急啊!所有材料都是按户计算好买的,缺一个就会影响下面的工程。当时,我真的想不通。心想,我是自掏腰包为大家谋福利,怎么就没人为我排忧解难、甚至还要无理拖延工程进度、肆意浪费施工材料呢?

    “后来想想,也难怪,长久以来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造就了村民朴实的本质,但同时也让他们形成了不吃眼前亏、爱争蝇头利的观念。出现这样的现象,其实也很正常。”

    纪小川听出,孙一哲的话说得虽然大度,却也很无奈。

    孙一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说:

    “经过半年努力,自来水终于通到了全村各家各户。通水那天,村里热闹得跟过节似的。有个老人甚至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啊,谢谢你,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喝上这么甜的水啊!老人的话,真的让我很感动!”孙一哲说得有点动容,眼圈微微红了。

    纪小川动情地说:

    “农民的感情真的很质朴,只要实实在在为他们着想,他们就会把你当恩人对待的!”

    孙一哲说:

    “农民的感情,真的很朴实,但其实,我真正激动的,不是村民对我的感激,而是这件事让我对农村工作有了深刻认识,就是做事不能主观意识太强——见多识广,并不意味你什么都懂。看似简单的农村工作,其实有许多需要重新学习的东西。对于大学生而言,即便是从农村出来的,十多年的读书生涯,也早已让我们基本脱离了农村生活,对农民的真正需求没有了客观了解。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与地道的农民有了很大的距离。这一点,只有当你在农村实际工作一段时间后才能体会到。”

    “看来,贫下中农给你的教育很深啊!”纪小川打趣道。

    孙一哲笑了,坦诚地说:

    “真是!当然,村民在改造我的同时,我也在影响他们。科学知识的运用、新观念的灌输,也在潜移默化更新村民的传统观念,两种观念在碰撞中慢慢融合、协调。”

    纪小川说:

    “除了观念问题,你还遇到哪些难题?”

    孙一哲不假思索地说:“利益关系。”

    “利益关系?”

    纪小川重复道,疑惑地看着孙一哲。他不明白,孙一哲与村民怎么会有利益冲突?在他看来,孙一哲所做的一切,实在没有自身利益可言——他的投入是无偿的,不求回报的。况且那么一个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利益可取呢?

    孙一哲明白纪小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呵呵笑道:

    “对,利益。我这个村委会主任是村民选举的,村民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但同时,工作中最大的阻力也来自村民。比如,个别人的小利益得不到满足,就会招来对你的不满,更别说为了集体利益稍微损害个体利益的事情了。所以,怎样协调好多方利益,既能推进工作,又不得罪人,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也是一种挑战。”

    纪小川明白了孙一哲的利益关系所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孙一哲接着说:

    “记得我刚当选村主任时,老支书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小哲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能回来为村里做事,爷爷真的打心眼里高兴。可你得有思想准备啊!农村工作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得很,人人心里都有小九九。村里利益问题很尖锐,矛盾很复杂,有时你做了好事,但不一定就能听得到好话。可你要做错了一件事,村民是不会给你留情面的。

    “果然,他的话不久就得到了验证。就说‘村村通公路’建设吧,从镇政府到村里的通村公路,大部分资金由政府补助,但也需要村里自筹一部分。这件事,做起来压力很大。举个例子吧。有两个自然村间的道路,就因为一千多元的补偿归属问题扯不清,始终没和行政村的道路连通。两个自然村的村民为之争吵对峙了几年,谁也不让步,怎么协调都解决不了。”

    说到这里,孙一哲一脸无奈,苦笑了一下,接着说:

    “没办法,我只能一有时间就往村民家里跑,聊聊家长里短,嘘寒问暖,不再提道路连通的事情。过了一段时间后,村民越来越信任我,有心里话,有困难都愿意向我诉说,我也尽力帮助他们解决,经过点点滴滴的工作积累,才与村民建立了亲人一样的关系。最后,路的问题村民主动解决好了。

    “说起来,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耕种生活方式,造就了中国农民因循守旧的思维习惯。而农民最可爱的地方,也恰恰是他们这种非常朴素的因循守旧的价值认同。一旦相互融入了,他们就会接受你,把你视同自家人,事情就好办了。

    “有人说,利益决定人心。但在农村工作中,我的感受是,有时情感的推动,比利益驱动更加有效。说实在的,这几年虽然做了一些工作,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建图书室、安装闭路电视、建电子信息室、发展特色农业什么的,但这些都要投入,需要社会的广泛支持。当然,更需要新闻媒体的摇旗呐喊。”

    纪小川忙说了一句“义不容辞”,接着又问道,“孙博士,这些年的农村工作,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孙一哲想了想,说道:

    “要说感受,当然很多!比如,这几年在农村工作,就像是去了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探险,每件事都那么新鲜、饱含挑战、让人充满激情!而最大的感受,也许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希望和感动。说希望,我认为,中国农村仍然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田野,是当代大学生创业的一个大舞台,只要倾注情感和热情去农村创业,是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说感动,是村民朴实的感情常常使人感动。

    “实话说,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思考,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仅仅是名校、出国、留学、大公司、所谓的高尚生活这些东西吗?其实不是。这些看起来带着光环的东西,其实只能实现我们的一小部分梦想。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自己能够为社会多贡献一些力量,让人生更加精彩的!可是贡献这两个字,到了今天,竟然让许多人耻于说出口了,因为这会招致很多人的质疑和嘲笑……”

    从酒店告辞出来,纪小川的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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