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世煜赶至家时,翠茵馆内已经聚满了人。
    按理不过是一个侍妾产子,实不该这般兴师动众才是,可这侍妾不是旁人的侍妾,乃府忠远侯世子楼世煜的侍妾。
    他现今丧偶,多年来身旁又只得这一个女人在伺候,大姑娘再是身份尊贵也只是一个姑娘,日后总是要嫁出去的,一不能为楼家延续香火,二不能为楼家守住家业。
    故此,便是素来将大姑娘视为掌上明珠的老太太,这个时间立在产房外亦是一个劲地念佛。
    她虽一直想要大孙子另娶一房妻室回来,但因大孙子素来行事自有主张,从不肯受人摆布,这才因着没法子,一直由着他去。
    如今眼看着大孙子房里要诞下婴孩,虽说是个身份低贱的小妾所生,但到底是大孙子的亲骨肉,她的亲曾孙子,与姑娘相比,她自然希望诞下的是个小少爷。
    假使日后大孙子真的又成了亲,这一个小曾孙子便是当不了楼家的继承人,但好歹是楼家正正经经的小少爷,帮着他弟弟一道守住家业,也是能行。
    若是大孙子一直未再娶妻,眼下得个小少爷,日后把他当作嫡子来教养也是一种防范于未然,总好过叫他房的人生出歹意,欺他大孙子房中无有男丁。
    因此,她便极其期盼这胎是个小少爷,大孙子膝下便有了子。
    不光老太太来了,府上三房的太太皆来了,小姚氏与季氏亦是立在一旁。
    眼下听着产房里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叫声,她众人面色都有些不好,不自觉地便回想起自个生产时所遭的罪,一时都有些心里发寒。
    只听得房里声音越来越弱,老太太到底慌了,拉住一个端着血盆出来的丫头便问:“可生下来了?你们姨娘可还好?”
    那丫头早在房里忙得团团转,这会子一出来人也是晕的,听了这言先是点了头,后又是摇头起来,弄得众人都没搞明白她的意思。
    还是姚氏性子急,一声喝斥下去,她才唬地跪地回话:“姨娘就快疼晕过去了,这会子连脑袋都还未出来,稳婆子还道,再这般耽搁下去,只怕大人小孩都要不保……”
    她这话一道完,便被三太太郭氏一耳光掴了过去,斥道:“晦气丫头,还不赶紧滚下去。”
    那丫头骇得差点子哭出来,慌慌张张端起地上的血盆便跑了开去。
    郭氏狠狠等她一眼,便上前对着老太太道:“到底是世煜的骨肉,若是母子平安自然是最好,只老太太也是知晓,那李氏年小,身骨又自来娇弱的很,长久这般下去只怕是要出意外。老太太若是同意,媳妇便进房看一眼,倒不是帮着接生,只不过帮着打打气,加一把劲儿。”
    这话一落,不待老太太开口,一旁的大太太姚氏便已经开口道:“弟妹这话,我早也想道,只又一想产妇身子敏感脆弱,这一身行头实在不宜进去,染上血腥还不打紧,就怕将产妇的身子感染了。故此,这才打消了念头。”
    郭氏面色一瞬间有些发青,过了一会子,才干笑着打个哈哈:“大嫂道的有礼,关心则乱,倒是漏了这一茬。”
    她眼下穿金戴银的,的确不适宜入产房,此刻紧赶着回房换一身行头再来,也不是不可,只这般太过殷勤,只怕要惹人注意,便也只好打消了念头。
    若道她没有私心,那也是假话。
    她家老三虽说是老太太的幺子,府上正正经经的三老爷,她的儿子亦是府上行四的四爷,身份尊贵体面自不必说。大伯官拜高位,待她三房自来也算是好,只日后这府上总要轮到世子爷来掌管。
    她作为婶母,平日里见他的次数原就不多,偏这一个侄儿自幼寡言少语,与老太太之间都好似隔了一层,更何况是她这一房的人。
    倒不是她盼着对方待她亲热,而是她想要对方记挂着自个的恩情,日后他前程总要比自个的儿子丈夫好上太多,到时候同房的兄弟要他帮忙在圣上面前举荐举荐时,有了平日里的点点恩情,这话也就容易开口的多。
    眼下算计好的美事竟被姚氏一句话给搅黄,若道她心中不记恨那便是假话。郭氏话罢,便往后退了两步,盯着前边假惺惺的姚氏看,颇有种要将她那张假面盯出个窟窿来一般的架势。
    尽管她二人暗地里在勾心斗角,产房里的情况却仍旧不好。
    老太太正要急得团团转时,楼世煜便阔步走了进来,她老人家一见大孙子回来了,方算寻到了主心骨,拉住他的手便道:“这会子情况不好,女人家生孩子乃生死大关,你要有些准备……”
    老太太本是在给他打下预防针,怎料楼世煜一听此言,当即便甩开她的手。
    脚下生风,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人便已到了产房门边。老太太当即大喊,试图止住他,谁承想他推门便走了进去,众人尚未近前,面上便扑来一阵冷风,竟是他砰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老太太面色铁青,气地靠在丫头身上只喘气。
    姚氏几人见此,亦是各人心思各异,只当着老太太的面并不敢多话,上前劝慰不提。
    与此同时,产房里适才还渐弱的声音慢慢又强了起来,就当众人要松一口气时,那声音却又弱了下去。
    众人才好的面色,一时又是凝重下来。
    房内,胭脂早已经精疲力尽。
    偏肚子又疼得要命,她身子使不上力气,小家伙却又拼命想要出来,一时间面色惨白,娇嫩的唇瓣已经快被她咬破,印着几道深深的牙印,她额上冷汗涔涔,眼皮子沉重不已,好似一副闭眼就能去的模样。
    楼世煜早已褪下斗篷,来至产床前紧紧握住她的小手,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便愈发沉重。恐她真的一觉睡过去,便不停伸手轻拍着她的小脸,唤她的名。
    胭脂晓得他在身旁,面颊上传来轻微的疼痛,她只觉得身子又困又乏,当真是没了半点儿力道。
    好想就这般放弃……
    几个稳婆子也是面含苦色,当中一人小心翼翼着道:“世子爷,老婆子晓得这话说的不该,但李姨娘现下情况极其不妙,若是想要小主子顺利出生,只怕……”
    她一副欲言又止,面显难色。
    楼世煜眉头拧得死紧,怒道:“还不快说!”
    那婆子心里一跳,嘴上赶忙回道:“只怕真要难产了,世子爷给个明话,到时是保大还是保小,好让老婆子几个心内有个主意。”
    楼世煜闻言,只觉晴天霹雳一般,他愣了一瞬,手上将那只小手攥得更紧,几乎是不曾犹豫便道:“这还需问,孩子日后总会再有,可这小丫鬟却只有一个,自然是要保住她。孩子,倘若真要保不住,那便算了罢。”
    几个婆子一听这话,由不得面面相觑。暗道还好问他一回,不若到时候擅自做主将大人弄没了,只怕她几个都要难逃一死。
    胡妈妈亦是在房里相帮着,眼下一听这话亦是狠狠惊了一跳。
    到了这时候姨娘与小主子已是命悬一线,她也就没再多作犹豫,折身就将一旁橱子里藏的一支拿来续命的老参取出来,送到姨娘口边便要她含住。
    又是在旁加油打气道:“姨娘再忍忍,拼了全力孩子就出来了,小主子在娘胎里待了近十月,又是姨娘与世子爷的亲骨肉,想姨娘也是不想他生出任何意外,便不为了小主子拼命,也该为着世子爷拼上一把,你道是不是?”
    她眼睛虽然已经累的半阖上,但耳朵却是敏锐的很,方才他的话亦是一字不落的听入耳中,心下终究还是有些感动的。
    这会子一听胡妈妈的话,也知不可再这般耗下去,她牙关紧咬住那支老参,拼命使出一把力后却仍旧徒劳,一时间急痛交加,眼角忍不住沁出泪珠来。
    她还不想死,还有大把的光阴没有过,更不想自个的孩子死,那是她与世子爷的亲骨肉,不仅是日后自个在府上的护身符,更是自个十月怀胎辛苦孕育大的孩子。
    眼下孩子他爹就在边上,为了让自己活下来竟要稳婆子放弃孩子,她虽是感动,但心里更多的还是不忍,那是她的孩子,她绝不放弃。
    楼世煜吻了吻她的眉心,这个时候他帮不上半点忙,只有守在一旁陪着她。每听她痛叫一声,他心下便绞痛一下,一面握住她的小手,一面手上不断轻抚她的面颊,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就在他熬得心肝俱裂之时,眼看产床上的小丫鬟就要奄奄一息时,耳边总算是传来稳婆子一声喜呼。
    “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是个金贵的小少爷!”
    房里众人皆笑了,楼世煜松开榻上已经昏睡过去的小丫鬟的手,摸了摸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替她掖了掖被角后,才站起身接过那软软小小的一团。
    抱在手上,才知这个时间手都是抖的。
    ☆、第六十六章
    小少爷洗三这一日,府上自是热闹非凡,亲宾盛集。
    先是宫里头的皇后与皇上亲自派下宫人送来贵重稀有的添盆之物,后又有各命妇、夫人前来赴这洗三大礼。
    大清早的府上便张罗起来,又是设下香案,又是煎香汤、围盆,一应洗三礼该备好的东西都准备妥当后,候到吉时便由洗三婆婆将小少爷放进盛着香汤的於盆内洗三沐浴。
    前头人多嘈杂,翠茵馆内却是异常的安静。
    胭脂披头散发地靠坐在床头,身上搭着柔软厚实的大红锦被,许是几日来吃下不少补身的好物,原本发白的面色便养得红润喜气不少。
    她虽人在榻上卧着,但这一颗心老早就飞了出去。
    见茗兰自外头进来,便急忙拉她来问:“旭哥儿怎样了?哭了不曾?”世子爷与大老爷二人研究了两宿,这才终于在今日一早将名字取定,便叫作楼宏旭,乳名旭哥儿。
    胭脂虽识不得几个大字,但一经爷在耳边细细为她讲解着两字的来历,知晓都是好的意思,便也欢喜的唤起来。
    茗兰刚至前头瞧过回来,一听她问,便笑盈盈回道:“刚碰水时倒是哭了两嗓,后来叫老太太在旁给哄住了,只抱起来擦身子时又是嚷了几下,这会子早也歇住了。”
    “那怎地还不抱回来?”胭脂一脸急色。
    小家伙虽然只出生三日,但二人血脉相连,在肚子里待了九个多月才出来的,这几日皆是睁眼便能看着他,伸手就可触到他,那样小小软软的一团摆在她身边,只看一眼她便觉心都要化了。
    现下猛地被抱去这样久,心下煎熬也是难免。
    茗兰就要答话,她却又急道:“你再过去,在一旁看着些,旭哥儿还只得三日大,在外冻着凉着都是不好,礼毕了就赶紧给抱回来。”
    茗兰忙点头,匆匆去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不到的功夫,耳边总算传来茗兰的脚步声,靠在榻上几乎望眼欲穿的胭脂,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见茗兰迈步进来,老远便伸出了手作势要抱,待将小家伙抱在了怀里,一颗心才真正落实下来。
    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后,才轻声道:“竟是睡着了。”说着,又让茗兰在边上打下手,一道替他解了小棉衣,自个也慢慢侧躺下来,让他躺在自个身边,手上隔着被子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
    拍着拍着,竟也跟着一道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是小家伙饿的哭嗓子之时。
    胭脂慌得赶忙将他抱起来拍哄,隔间的奶娘一听见动静,便上前行礼,要将三少爷接过来喂奶。
    奶娘陈氏年龄不大,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皮白丰满,头发乌亮,模样亦是周正面善。胭脂见她抱着旭哥儿坐在榻前的一张椅上,半解了衣襟喂奶,那东西往他嘴里一塞,小旭哥儿便一下止住了哭音,贪婪的吮着汁蜜吃。
    她看得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偏这个时间胸前两团圆肉又是涨痛起来,眼下跟前有人她自不好抬手去揉,只得蹙着眉头干忍着涨痛之感。
    说来这一个奶娘她本是不喜欢的,原因无他,无非就是她想自个奶孩子,可这想法到底没能行通。
    若是生在小户人家便还作罢,可楼家乃世家大族,府上哪个主子不是自小吃的奶娘的奶.水长大?依照贵族里的规矩,一旦叫人知晓了吃的是自个生.母的奶.水长大,只怕到时候不光为母的要遭人笑话,便是孩子也要成了笑柄。
    大户人家不仅规矩多,有时间贵族间流传的风俗习气更是令人为之咋舌。
    就拿这一个奶娘来讲,不光是为着让女主子养个好身子,不因奶孩子损伤了身子起到一个代替的作用。除此之外竟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那便是贫富贵贱的一个差别与划分。
    寻常小官中都盛行此道,个个以此为荣,更何况是楼家这样的大门户,自是要更加着重才是。
    ☆、第六十七章
    待到楼世煜送走宾客回来时,已是临近日暮。
    他脚下未停的来至翠茵馆。
    此刻小旭哥儿已经吃饱睡着了,胭脂正靠坐在床头用着每日必吃的参汤。早在她诊出有孕的头一日,翠茵馆便设下了小厨房,一直到现下每日的吃食多是自小厨房出来,比大厨房做出来的对口味不说,也是要方便不少。
    正擦着嘴,耳边就传来脚步声,晓得是他回来了,便将碗放下,命茗兰端来香茶漱口。
    楼世煜进房便看见她半靠在床头,身上披着胭脂色的小花袄,娇红的缎面衬得她一张本就莹润的脸盘更加晶莹似雪,一头黑绸般的乌发柔顺顺地披在肩上,此刻看见他进来,便抬眸朝他抿嘴儿轻轻一笑。
    楼世煜只觉眼前一亮,一日的疲累尽数散去,这小丫鬟自青江河那场事故后,回府这般长时日以来再少对他笑,平日里同她说话也是不能句句搭理,不说同她亲热了,便是有时想要香上一口,都是难事。
    他两步便上前,先是凑过身子看一眼睡在榻里边小小一团的儿子,随后才掀袍坐于榻上,拉住她的小手道:“今日瑶姐儿也抱了弟弟,道是一会儿还要来看他。”
    男人家不比女人家心细,他也不曾担忧过闺女会与自己父亲的侍妾、同父异母的弟弟之间关系不和。只想着手心手背皆是肉,闺女是他的掌上明珠不错,但小丫鬟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同样不会太轻,亦是极其看重的。
    他是怎样想的,胭脂也能猜出个大概。
    立场不同,各人的想法便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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