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时,常委们都到齐了。刘星明说:“开个常委紧急会议,只研究一个事。前不久调整了干部,每个干部的任用,都是常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可是,有人在外面造谣,说各部、委、办、局领导职位,都是真金白银卖出去的。会上我只有一票,同志们各有一票。我是否清白,组织上可以调查。我想问问同志们,你们收了多少钱?说什么刘大亮送了我十万想当财政局长,他没有当成局长又跑到我家里要退钱。我老婆糊里糊涂退错了,退了他十五万。多么精彩的小说情节!我今天向同志们说句实话,平时有人送烟、送酒,我实在拒绝不了也收了。同志们都明白这是陋习,但这种现状谁也改变不了。今天,我想出个小小风头,一改这种陋习。我把刘大亮送我的两瓶茅台酒退了。他送我两瓶茅台酒,提出来要想当财政局长,其目的就是想买官。我写了一封致全县党员干部的公开信,点了刘大亮的名。今天召集同志们开个短会,就是想形成一个处理意见。我提议,给予刘大亮同志就地免职处分!”
    李济运早就心中有数,并没有半点吃惊。他也不想认真听,发了个短信给于先奉:不必再追查电话,但下次要在会上严肃批评这种做法,重申保密纪律。
    于先奉回信:按李主任意见办。
    李济运不想知道谁泄了密。也不是什么重大机密,不能拿这个处分谁。最多只能看穿谁在讨好卖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星明谈完,没有人说话。依照常规,明阳发表意见,别人才好说话。可明阳半天不说,只是慢慢地喝茶。刘星明便说:“各位发表意见吧。明阳同志,您先谈谈?”
    阳明只说一句话:“同意刘书记意见。”
    别的常委也没有异议,都说同意刘书记意见。会议只开了短短三十分钟就散了。彼此都不多话,像开完追悼会似的。这时,刘大亮突然赶来了,高声喊道:“刘书记我要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朝办公室走去,回头道:“没空听你汇报!”
    “我要你给我一个说法!”刘大亮喊道。
    明阳本已下楼,听得上面闹哄哄的,忍不住上来喝道:“刘大亮,你像不像话?”
    明阳声音粗重,震得走廊里嗡嗡地响。刘大亮被镇住了,望了一眼明阳,低头下楼去了。刘大亮对明阳如此驯服,刘星明见了脸色极其难看。李济运瞟见了刘星明的脸色,只作没事似的进了自己办公室。
    朱芝说得不错,太不正常了。明阳是个直性子,照理应该说话的。他都开始沉默了,刘星明就成了孤家寡人。明阳多次说过,他的工作很忙,没时间扯皮。今天李济运本想劝劝刘星明,不用把这件事弄大。可他见刘星明一手夹烟,一手叉腰踱着步,侃侃如也的样子,就不想多说了。刘星明那会儿的语言风格,太像三十多年前的社论。他的气度和举止,也在作伟人状。
    今天县委办事效率极高,处分刘大亮的文件和县委工作通报,很快就印制出来了。李济运估计刘大亮还会闹的,却再也没有动静。他心想刘大亮真是不识好歹,没头没脑冲着我来干吗?我起初还想着帮他哩!李济运只是这么想想,也不打算同刘大亮去解释。这几年官场风气有些变了,有些干部不怕同领导关系搞僵。他们料你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干不了几年。他们同你关系搞得好就彼此方便,实在搞不好也不怕。过几年来了新领导,再去搞好关系也能得势。
    十七
    过了些天,舒瑾告诉李济运:“局里领导今天找我谈,还是要我辞职。”
    李济运说:“你是应该辞职。宋香云最近就会判,到时候看不到对你的处理,只怕又会有人闹事。”
    舒瑾听着很气:“我就这么大的民愤吗?中毒事件我根本谈不上责任!”
    李济运劝她:“你莫高声大气,冷静想想吧。”
    晚上,李济运不愿在家听舒瑾鸣不平,就出去散步。走到大院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望见地上飞着银杏叶。一辆车开来,地上的黄叶掀起来,飘在他的裤脚上。他无意间看了车牌,原来是明阳刚回来。
    进了大院,却见明阳站在坪里。李济运上去打招呼,明阳请他上楼去坐坐。原来明阳刚才看见他了,专门在这里等他。李济运跟着明阳上楼,问明县长有什么指示。他回头望望对面的办公楼,刘星明的办公室正亮着灯光。前段时间刘星明去偏远山区调研,发现很多早已脱贫的群众又返回到贫困。他决定自己挂帅,解决返贫问题。但组建的机构不能叫扶贫办,因为乌柚县早已戴上小康县的帽子。刘星明说不管它挂什么牌子,顶要紧是能不能办实事。李济运倒是很敬佩他这股务实劲儿。
    进办公室坐下,明阳也不讲客气,只道:“济运,刘大亮告状告到中纪委,告状信被层层批了回来。怕扩散影响,县里只有星明同志和我看了。”
    “刘大亮告状,意料之中的。”李济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他是分管信访的,此事却不让他知道。他不是对明阳有意见,而是觉得刘星明处事不周。不过,此事不理为妙,省得惹麻烦。
    明阳长叹一声,说:“济运,你是县委高参,可以给星明多些提醒。我们要一心一意干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刘大亮的事,值得那么小题大做吗?”
    李济运笑道:“明县长,您是县委二把手,您觉得星明同志会听我的吗?今天我多喝了几杯酒,明县长您话也说得直,我就有胆子说实话了。我觉得星明同志性格需要调整,他这么处理事情,麻烦会越来越多。”
    明阳说:“不是性格问题。他原来在零县当县长,我是副书记。当时他跟县委书记配合得非常好。怎么他自己坐到书记位置上,就变了个人呢?”
    李济运说:“你们原先共过事,我今天才知道。”
    明阳道:“我俩共事不到半年,我就调到市农办去了。半年间我俩相处愉快,所以他调乌柚当书记,就提议我当县长。很多人不知道我俩有过共事经历。”
    “不是他性格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李济运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
    李济运想说而没有出口的话,明阳说出来了:“他当了书记,就老子天下第一了。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哪怕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的政治生活存在严重问题,摆在桌面上说是民主集中制,实际上是一把手的一言堂。说白了,就是专制,一层是一层的专制,一个单位是一个单位的专制!”
    明阳今天会这么说话,李济运万万没想到。估计他喝多了。
    “我一直很维护他的权威,也找他个别交过心。可是,他一意孤行。”明阳点上烟抽了几口,才想起递给李济运一支,看样子真是醉了“刘大亮是个聪明人,他不直接告刘星明如何,只说吴建军是个假典型。他检举从吴建军办公室搜出巨额现金,财政没有入库。”
    李济运听着两耳嗡嗡叫,说:“有点天方夜谭!”
    明阳却说:“我不敢妄下断语。上面批下来,要我们县委说明情况。”
    李济运不明白明阳的意图,就只管抽着烟,看他如何说。既然刘大亮告状信被批回的事只有刘星明同明阳两人知道,李济运就应该当聋做哑。明阳说:“济运,你是个正派人,我看准了。我同你说的,只到这里止。刘星明批示四天之后,信才到我手里。我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名堂。”
    李济运暗自寻思着:上面要县里说明情况,谁起草这个材料?艾建德至少应该要知道,这事不能瞒着县纪委。李济运只是闷在心里想,并不打算弄清细节。明阳也再不说别的话,只是喝茶抽烟,然后说:“济运你有事先走吧,我看看东西。”
    李济运下楼来,脚底软软的,就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家里,先洗了澡,想让自己清醒些。李济运闭着眼睛冲水,太阳穴阵阵发胀。明阳今天太出乎意料,他那些话都是不该说的。他虽然性子不拐弯,也不至于如此直露。他不会平白无故找人说话,也绝不会只是喝多了酒。酒醉心里明,喝酒的人都知道。
    卫生县城检查验收的日子近了,满街都是同这事相关的标语口号。乌柚县城差不多进入战时状态,人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个县级领导都包了片,片内卫生须一寸一寸管住。从刘星明到每个副县长、每个政协副主席,清早上班第一件事不是去办公室,而是去负责的片上巡查。每一寸地面都有责任人,不是就近的住户,就是那里的商家。主街道到两旁的人行道则是环卫所负责,二十四小时有环卫工人巡逻。
    终于等到了考核验收专家组驾到,领队的是省爱卫会副主任、卫生厅马副厅长。刘星明亲自陪同验收,县里所有工作都停了摆。马副厅长在酒桌上表示很满意,说专家组将建议省爱卫会授予乌柚卫生县城称号。
    可是一个月之后,乌柚等到的却是泡影。刘星明把肖可兴骂得抬不起头,叫他马上去省里检讨,看看哪些地方没做好,以便明年再做工作。肖可兴领着人去了趟省城,找到马副厅长汇报。马副厅长很热情,请肖可兴吃了中饭。马副厅长说他们回来研究,全省平衡之后发现乌柚在爱国卫生组织管理、健康教育等方面有差距。
    刘星明听肖可兴回来汇报,立马就下了结论:“一句话,就是材料没写好!”他说着就望望李济运,似乎凡材料出了问题,都同县委办主任有关。李济运却想未必就是材料出了问题,也许还有别的摆不上桌面的原因。
    十八
    陈美从医院回来了,人瘦得像剪纸,走路感觉在飘。精神病医院在漓州,老百姓习惯叫它疯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们总叫神经病。李济运看见她领着儿子,走过银杏树下,腰微微躬着。他坐在车里,想摇下窗户打招呼,问问星明在医院如何。可他终于没有叫朱师傅停车,怕自己下车去的样子显得居高临下。陈美低着头,也没有在意身边的车。
    今年冬天风格外大,院子里的银杏叶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树叶、梧桐叶,满地随风翻卷。李济运晚上睡在床上,听窗外寒风呼啸,总想起小时候的印象。刮这么大的风,山上必会铺上厚厚的松茅,黄黄的像金丝。乡下人一早就会去耙松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乌柚,早没有松树了。往远些山里去,倒是有板栗叶和银杏叶,当柴却不太好烧。不过现在乡下人也不再烧柴,早改烧蜂窝煤了。
    李运济那件风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绒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爱穿,就因太像警服。这几天,他两口子正生着闷气。舒瑾的园长职务到底还是免去了。文件是说同意舒瑾同志辞去园长职务,只是为顾及她的面子。她没有当初那么大的火气,但仍是责怪李济运没本事,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
    宋香云也判了,没获死罪,无期徒刑。舒泽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马上就上省里告状去了。他不是为老婆鸣冤叫屈,只想替自己讨个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摆着的,他告到哪里也没有用。他关了手机,谁也联系不上。刘星明大骂舒泽光不是东西,早知道他会胡搅蛮缠,就该杀了他老婆!
    马上就要召开全省经济工作会议,对所有上访者务必严防死守。可是又传出消息,贺飞龙要当副县长了。朱芝问李济运,真会这么荒唐吗?李济运说不知道,按说贺飞龙公务员都不是,怎么可能当副县长呢?但老百姓中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济运不想打听这事,只隐约感觉会出麻烦。药材公司职工告状从没断过,贺飞龙的任何好消息都会激起怨恨。
    刘星明在常委会上的一番讲话,证明外界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他说贺飞龙为代表的一批民营企业家,实实在在就是乌柚县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对县里经济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乌柚县的贺飞龙,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来倒不是要选举贺飞龙当副县长,而是任命几个贡献突出的民营企业家为县长助理。传到老百姓耳朵里,贺飞龙就成副县长了。
    听着刘星明的高论,李济运发了短信给朱芝:会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观吧。
    李济运却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门口,就是通过信访件回到县里,他都得过问。跑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访的,他还得负责派人劝回来。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有些事情会成为网络事件和新闻线索,她这个宣传部长得做消防员,她这么说话只是情绪而已。李济运知道明阳也有情绪,怪刘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访人员从省里和北京弄回来,这事儿叫截访。截访离不了软硬兼施。舒泽光在省里被人劝回来了,到了县里就被全天候监控。刘大亮没有出门,只是写告状信。他的信被打回到县里,人也就被监控了。药材公司几个成头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刘星明叮嘱李济运,省里经济工作会议期间,不准有一个乌柚人上访。
    李济运立下军令状,便敲破脑袋想主意。他找朱达云和毛云生商量,召集信访办和公安局开会,把全县的上访人员摸了底。信访本不关公安局的事,但要紧关头得动用他们,李济运只得请了周应龙来。周应龙照例是露着白白的牙齿笑,说你李主任有命令谁敢不来呢?
    李济运分析了信访工作形势,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访班子,三五个人一组,每组负责盯死一人。这都是老套路,并非李济运的发明。他也不敢发明新招,怕招来民怨。被选来截访的干部,都有满腹牢骚。可他们端着政府的饭碗,骂着娘也得干事。
    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结束后,紧接着要开半天信访工作会议。信访会议从来没有这么高规格过,要求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参加。乌柚县将被评为信访工作先进单位,刘星明要在会议上作个发言。起草发言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李济运身上。原来,春节之后省里先开两会,紧接着就是全国两会,信访工作被高度重视起来。
    李济运找朱达云和毛云生谈了初步意见,告诉他们发言稿应该怎么写。他们拿出了初稿,李济运再来把关。送刘星明改了三次,终于定了稿。单看这个发言稿,似乎信访就是乌柚县的中心工作。当然不是事实,县里工作千头万绪。但人们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访工作。毛云生他们不是在大院门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里和北京截访。
    临去省里开会,突然发现舒泽光和刘大亮不见了。他俩关了手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李济运把负责盯他们的人骂了顿死的,忙去找刘星明汇报。刘星明自然又是发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里和北京。北京派去十个人,省里也派了十个人去。他们得盯住上级重要办公地点,只要他们露面就强行带回。那些上级重要办公地点,乌柚领导叫它们敏感地带。省里还去了辆警车待命,随时准备运人回来。北京实在太远了,不然也要派警车去。
    李济运担心药材公司那边再出麻烦,找来贺飞龙商量,说:“飞龙,药材公司那几个成头告状的,你得破费些。”
    “我宁肯助学,宁肯打发叫花子,也不愿把钱花在这些刁民身上。他们老是盯着老子不放。”贺飞龙气乎乎的。
    李济运劝道:“飞龙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关键时刻,得忍且忍。政府讲究花钱买稳定,你也得做做姿态。你把他们几个人请到紫罗兰去,好好招待一顿,道理说清楚,再打个红包。人心都是肉长的,工作做得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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