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过不片刻,城门即将开启,群臣将赴早朝。甘露殿中的讨论也终于有了个结论。长孙无忌亲自执笔写完告书,上呈陛下审阅。李二郎神色疲惫的揉着眉心,眼都不抬的甩甩手:“念。”

    “诺。”长孙无忌熬了一夜,同样疲倦不堪,两眼干涩的看着手中告书干巴巴的念道:“晓谕,今有风邪侵袭,荼毒百姓。朕聚群医以御风邪,昭示百姓……”

    说是昭示百姓,其实却是通传各部衙门属县的文书。至于真正昭示百姓的布告,还要经过县衙文吏的一番“润色”。百十个字的文告,简略的说就三件事。

    首先是说京城发现一种风邪疫病,不过朝廷已经知道,希望大家不要恐慌。其次,朝廷正召集群医商讨应对之方,但暂时还没有什么有效的药物。不过大家不要担心,只要用水降温,就可以暂时抑制疫病发作。如果家里有玉石之物可放在患者身上,效果更佳。最后,招募天下名医,重赏能治愈疫病之人。

    朝廷布告之中还有限制病患出城,京城戒严,出入严查等辅令。李二郎听得愁眉不展,都是些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略尽人事。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身为执掌天下的帝王真是难受。“就这样吧……”

    “咚——咚——”

    晨钟依旧准时敲响了,京城两市百坊闻声启门。宫门已开,李二郎起身抻着臂膀,吩咐众臣:“朕吩咐传膳了,众卿都到侧殿吃点吧,今日还有的忙呢。”

    立政殿前,长孙皇后抱着小公主走下步辇转身对秦琼说:“秦将军,一路有劳护送。方才之事还望将军勿要与他人说起。”

    秦琼抱拳行礼,闷声说道:“娘娘放心,叔宝不是多嘴之人。末将也会严嘱属下,只是……”

    “无妨。”长孙皇后清楚,这皇宫虽然高墙深院,但从来阻隔不了耳目的监视。何况昨夜她一时情急,披发赤足在宫城夜奔,委实太过耸人听闻了。若不是因为那风邪火毒,此时恐怕已经传遍太极宫了。“有些流言再所难免,只要……”长孙皇后顿了一下,转而说道:“秦将军还请在此稍待,一会儿可能还有事情要麻烦将军。”

    “诺。末将在此候命。”

    长孙皇后颔首致谢,转身快步走进殿中,直奔寝殿榻前,长乐与高阳依旧环抱在一起。长孙皇后轻轻将怀中的小兕子放在旁边。伸手探了探长乐的额头,秀眉微撅,对伺候的宫女问道:“丽质头上怎么插了这么多玉钗?”

    “回禀娘娘,这是甄太常传过来的法子。说是玉石之物可以隔绝外邪入侵,所以……”

    长孙皇后闻言释然,心想看来青玉葫芦的效用也缘于此。只是,依旧解不了火毒。只有用药酒,可是酒太少了……小兕子睡的安稳,长孙皇后轻轻抽出她怀中的青玉葫芦,抱在怀里起身吩咐婢女道:“我记得陛下送来了一瓮九安宫清泉的泉水,备着煮茶之用。去给我取来,全部取来!”说完扭身要走,眼角瞟见高阳背后放着的一座牛首衔环三足白玉鼎。心思一动,指着玉鼎命婢女将其抱来暖阁。

    这玉鼎是夏日盛放冰块冷食之用。鼎盖封住后,严丝合缝,密不透气。长孙皇后用干净的纱巾细细将玉鼎内中擦拭干净。而后拿起青玉葫芦,小心的倒入鼎中,长孙皇后手微微一收,葫芦中稍留了浅浅一层猴儿酒。塞好葫芦,长孙皇后看着鼎中酒液。果然与以前饮的不同,这酒竟然是玫红色的,伴着浓腻的花香。

    霎时间花香弥漫,立政殿恍若重回盛夏百花盛开的季节。宫女太监们嗅到花香,香气浓腻忍住不打起了喷嚏。长孙皇后立刻盖上了鼎盖,暂时抑制了香气弥漫。说也奇怪,这酒香在李洛云手中时,虽然香气袭人,但酒香却不会瞬间弥漫开来。长孙皇后心思细腻,此时盯着玉鼎出神,脑中却回想着与李洛云相见时的一些细节。不一会儿,宫女抬来了盛放泉水的水瓮。

    长孙皇后掀开瓮口,见蒙在口上的轻容薄纱上未沾赃物蚊虫,不由满意的点点头。用竹舀盛出泉水,小心翼翼的兑入玉鼎之中。长孙皇后紧张的注视着酒液的变化,仍在不断的添加着泉水,直到酒液颜色已经渐渐化为淡粉色,香气也不再浓郁,这才停止加水。

    “取两个玉盏来。”

    宫女急忙端来两个玉盏,长孙皇后从鼎中盛出两盏稀释后的酒液。而后盖住白玉鼎,吩咐宫女说道:“找个案台,将白玉鼎抬过来。”随即端着两盏酒液,急匆匆赶到长乐与高阳身边。“希望……依然有效……”

    持续的高热,已经让两位公主陷入昏睡,根本无法唤醒。长孙皇后让麽麽帮忙撬开长乐唇齿,将一盏酒液灌了进去。随即又依法给高阳喝了一盏。随后牢牢注视着两个女儿的脸色,两手各握着一人的素手,心中默默祈祷着。

    “娘娘!娘娘!公主脸上的红色褪了!”麽麽惊喜的呼唤声将长孙皇后唤醒,长孙皇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又出神了,神情有些恍惚,眼前长乐的小脸分做两个,而后才缓缓重合。长孙皇后紧闭双眼略一凝神,再看两个女儿脸色确实恢复了不少,呼吸也变得平缓,体温虽未立时褪去,但想来已经不要紧。欣慰的一笑,疲倦再次袭来。身后的宫女看到皇后的背影摇晃了一下,察觉不对,好忙搀扶了一把。“娘娘!您不要紧吧?”

    长孙皇后缓了一阵,抓着宫女的手臂缓缓的站起身,看着白玉鼎深呼吸一下:“随我来。”说罢扶着宫女一步一步蹒跚走出寝殿。

    秦琼魁伟的身影静静肃立在立政殿门前,这坚实的背影不论何时看去都让人心中感到踏实和安心。国家多难,幸而还有秦琼这些忠勇将领站在陛下身侧。这般想着,长孙皇后身体中再次涌起一股气劲,放手挣开了宫女的搀扶。整理了鬓角的发丝,努力的挺直脊背,大步走向秦琼。

    “秦将军。”

    秦琼转身施礼:“皇后娘娘。”

    长孙皇后屈膝还礼歉意的说道:“劳烦将军奔波一夜,本当招待将军一顿膳食。只是国家多难,不敢耽搁,还请将军勿怪。”

    “娘娘客气了,为国分是末将的职责。”

    长孙皇后指着白玉鼎对秦琼说:“这鼎中汤药,可暂解这风邪火毒。可是药只有这么多,容不得一滴浪费。劳烦将军亲手将其交给陛下。”

    秦琼闻言肃然看着那玉鼎,伸手将其抱起,单手扯过披风将其紧紧裹在怀中:“娘娘放心,末将一定安全将其交与陛下手中!鼎在人在!”

    长孙皇后郑重一礼拜谢秦琼,眼见老将转身欲走,急忙开口叫住。

    “将军且慢!”

    “娘娘还有何吩咐?”

    “倘若别人问起这药从何来,将军要如何解释?”

    “这……”秦琼耿直自然是会实话实说,但也知道不妥“还请娘娘教诲。”

    长孙皇后上前一步凑近秦琼低声说道:“倘若陛下问起,将军自然如实告知一切。但若是别人问起,哪怕是我那兄长探问,将军只说:孙道长为我诊治时留下了两颗救命的丹药。昨夜小公主危机,我心忧如焚,别无他法,冒险一试,不想竟有奇效。可丹药只剩一颗,我只能将其融成汤药,以救众皇子的性命。”

    “诺,末将记住了。”秦琼心中暗暗赞叹,不论别人查知的真相如何,皇后娘娘至少给了陛下和众臣一个满意的解释。为陛下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皇后娘娘果然贤明淑德,聪慧过人。眼见皇后再无吩咐,秦琼怀抱玉鼎,俯首一礼,转身离去。

    直到秦琼身影不见,长孙皇后依然矗立在原地。宫女小心翼翼的上前询问,谁知呼唤两声不见回应。再看长孙皇后面容,双目早已紧闭。宫女惊慌去扶,刚一碰到皇后手臂,长孙皇后已经软软的向后瘫倒。

    立政殿中又是一阵惊慌无措。

    后宫之主皇后娘娘病倒了。仅次于皇后的韦贵妃忙于照顾孩子。内宫总管已然被各房各殿传来的消息弄得焦头烂额。据不完全统计,皇宫之中十四岁以下宦奴和宫俾已经大半发病倒下。而这个数字每一刻都在增加。每一个害怕被送去隔离的奴婢,都在咬牙强撑抵抗火毒。可是依旧不断有人倒下。尽管还有一个成年人患病,可是恐慌的情绪已经不可抑制的在宫城大院内蔓延。太极宫中已经陷入失序的边缘。

    而前朝,提前开过会的六部重臣已经理解了早上皇帝陛下的恼怒。面对朝廷四品以上的文武百官瞬间爆发出的喧哗和诘问,他们头痛的只想骂人。幸而文告在朝堂宣布的同时,已经通传金吾卫,长安万年两县县衙。眼下朝堂上要讨论的是涉及更多更细节的问题。只是……人人皆有儿女晚辈……

    除了大朝会,李二郎已经许久不曾配剑上朝了。然而今日他冷脸坐在御座之上,握着剑柄的手就没松开过。

    朝堂喧闹,而朱雀门外京城之中。城墙阻隔了城中的喧闹之声,却阻隔不住民心焦灼渐成的鼎沸之势。毕竟,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而他们心头肉正被架在火上烤。

    “陛下,为息苍天之怒,为黎民百姓祈福,臣请陛下行祭天大典!”礼部侍郎此话一出,立时获得群臣响应。

    然而李二郎却依旧皱眉不语。自贞观以来,关中就发生了两次大旱灾。刑己祭天也不是一次了,若是祭祀有用,百姓哪还用受苦。可是眼前这种情况,若想安抚百姓民心,举行祭祀典礼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式。

    群臣热议汹汹,讨论的话题已经成了这风邪从何而来,因何而起,要祭祀哪几位天神了。李二郎妥协,准备开口承诺此事。就在此时,一个内侍从侧门匆匆跑上御座,俯身凑在陛下身侧低声禀报。李二郎闻言眉头一挑,顾不得群臣,从御座之上跳起,大步流星从侧门走了出去。留下殿上众臣面面相觑。左右仆射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刚刚从侧门那收回眼神,注意到房玄龄的注视,明白他的意思,却微微摇了摇头垂首不语。

    “叔宝。”

    秦琼单独站在偏殿内,殿阁外驻守着最精锐的玄甲铁卫。李二郎看到他们时也是一愣,秦琼是这只部队统领教头之一,确实有权利自行调动小队人马听命。见到皇帝赶到,秦琼不及行礼,将怀中白玉鼎举到皇帝面前。“陛下,末将奉皇后娘娘之命,将此药送来!”

    秦琼将所知之事详细禀报给皇帝知晓。最后托起白玉鼎:“陛下,这药如何处置。还请陛下下旨。”

    李二郎伸手轻轻捏住鼎盖,掀起一道缝隙,淡淡的花香立时漫溢出来。李二郎手一松,鼎盖落下。“这酒……换了……”

    “陛下,那西内苑之人既然有解火毒之药,何不请出来帮御医们……”秦琼昨夜最为不解的就是此事。既然皇后和陛下都知道能解火毒之药在哪,且那人就在宫内,为何竟不请出来。难道还是什么脾气古怪的方外高人不成。

    李二郎摆手拦住秦琼的话,叹息一声:“那孩子若真有药,皇后就不会只送来一小鼎。”抚鼎叹息一声,李二郎有了决定,对秦琼吩咐道:“叔宝,你再辛苦一趟。朕先将此药分出几杯给众子,其余的,你亲自保管,带领玄甲铁卫驻守甘露殿。朕会让甄太常与众御医前去,研究此药。希望能破解其药方,解此风邪火毒。”

    “诺!末将定保此万无一失!”

    李二郎紧紧握住老将的手,诚恳的说道:“群臣已经商议在京城南寰举行祭祀,百官随行。届时宫中防卫,朕就全交给你了!”

    “陛下放心!末将绝不辱命!”

    君臣二人还待再说,忽听殿外响起争吵声,紧接着就听一个宫女焦急的呼喊:“陛下!陛下!皇后娘娘在殿中晕倒了!”

    李二郎眼前一黑,只觉一股心火憋在胸口。若是皇后也倒下了,还有谁能在他身后扶持。“传……传御医……传程知节……去找孙道长!无论如何,立刻把孙道长找回来!”

    孙思邈在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连醉三日。虽然他并非嗜酒之人,可是耐不住白猿道友接连拿出十余种不同配方的药酒。白猿不会说话,他只能亲自品尝来判断其药性及效用。不知不觉就多饮醉倒。好在他清醒时记下了笔记,否则接连大醉,也记不住什么东西了。

    可今日醒来时,孙思邈难得的没有立刻去研究药酒配伍。而是走出栖身的山洞,仰头望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一头白猿就站在洞外不远处的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同样在仰望天空。

    “猿道友,这天色不大好啊。”孙思邈走到巨石下,随口感叹一句。倒也没指望有回答。相处几日,从不见这白猿发出声音。连一般猿猴的嘶叫声都没有,只用手势与眼神与自己交流。以至于刚碰面时,闹出不少笑话,费了好大劲才明白白猿的意思。

    孙思邈若是知道李洛云初见元祖就能仅靠看手势看懂元祖的意思,恐怕也会感叹一句天赋异禀。“道友留我在山中几日可是有什么事?”

    白猿垂下了头,孙思邈仰起了头。每次注视白猿的眼睛,孙思邈心中总是涌起一种渺小之感。这种感觉并非出自体型,而是一种岁月沉淀的阅历。孙思邈不知道,很多年轻人面对他时也有这种感觉。

    “感谢道兄这几日的不吝赐教。贫道今日思绪不定,觉得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孙思邈倒也干脆,他本就身无长物。这几日内最珍贵的笔记已经收在怀中。言罢单手竖掌行了一礼算是告辞,转身就准备离开。

    然而,这次白猿的手势意思却很明确。巨掌携风而起,孙思邈虽有准备,然而竟毫无作用,身体已经随风而起。再起身时,才发现竟已回到了山洞中。

    “这到底是……”

    洞外,白猿依旧站在巨石上仰望天空。那翻滚的云层之中,似有雷电闪过,云朵碰撞的缝隙处,渐渐透出一抹血色纹理。

    云层遮蔽,终日未见天日。对京城百姓而言,这一天似乎很漫长。然而在他们心痛与焦虑不安中,日已偏西。这一日竟过得这么快。可是临近日暮,京城之中已经哭声四起。从终南山上俯阚京城,原本应当炊烟升起的时候,京中各处却升起了黑烟。火毒开始爆发了……

    宫中已经人心惶惶,西内苑这等偏僻之处,更是已经有些混乱。早已没人来监督李洛云干活了。可是李洛云嫌臭,又无事可干,还是扛起木锨去清扫清扫粪便。忙完在水渠中洗漱了一下,再抬头就看到一队四个宫女沿路而来。

    李洛云见她们衣着光鲜,服饰亮丽,不像是西内苑那些婢女,不由起身让道一侧。谁知她们竟是径直到他面前,福身屈膝柔声说道:“李洛云公子,我家娘娘请您前去一叙。”

    李洛云第一个念头是皇后娘娘这么快就回来履行承诺了。可随即又反应过来,问道:“你家娘娘是……哪位?”

    为首的宫女微笑靠近李洛云一步,可随即鼻子微动,眉头抽动,忍不住又后退了一小步,脸上的笑容有些难看,但还是柔声说道:“我家娘娘是纪王殿下的生母,一品贵妃韦娘娘。”

    “韦贵妃……”李洛云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相信韦贵妃这个时候是不会有心思为她的那个本家韦逸来做什么和事佬。那只能是……昨夜皇后娘娘的行事被人知道了。连带着他,也被人查清楚了。麻烦……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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