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庆侯豁然抬头,略有些晦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衣冠整洁、一身清贵之气的年轻人。
    仅仅一门之隔,原本的两名重臣,一个已经成为阶下之囚,一个仍然高踞云端。
    朝轻岫垂下目光:“我本来以为君侯不会那么早选择发难,君侯实在太过心急了一些。”
    观庆侯心中忽然动了一下:“……所以你不是冉州人?”
    朝轻岫平静道:“我不是冉州人,也从未说过自己来自冉州。”
    观庆侯瞳孔猛地一缩。
    朝轻岫笑了一下,柔声道:“卢大夫对君侯当真忠心耿耿,从我这里打探到了什么消息,都肯告诉你一声。”
    观庆侯喃喃:“卢悠容……”
    朝轻岫:“若是在下没有猜错,那位卢大夫是君侯的人罢。听你号令的下属固然不像听从孙相的人那样多,却更加隐蔽分散,也更不容易让人察觉,许多时候能起到奇兵之效。”
    观庆侯淡淡:“再不容易被察觉,也叫你知道了。”
    朝轻岫柔声:“但凡行动,总会有破绽,其实卢大夫要是什么都不做,在下也发现不了他的身份。”
    观庆侯:“可否请问一句,他究竟露出了什么破绽,才引得你怀疑?”
    朝轻岫笑:“你猜?”
    观庆侯:“……”
    他想了想,道:“是华家别苑的事么?”
    朝轻岫微笑不语。
    对方说得没错,她会发现卢悠容有问题,根源正是华家别苑的那个案子。
    第323章
    当初朝轻岫早就确定了谁是杀害七皇子的凶手, 所以在知道耿百重身亡的消息后,立刻明白那是齐如酌在杀人灭口。
    之后她去案发现场查看,正好看见破碎的大花瓶跟满地积水。
    朝轻岫当时说给众人的推理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比如凶手最开始在地上泼水, 其实是想模糊案发时间, 让人以为凶手是在下雨时才进入的接天阁。
    然而接天阁中的水实在太多了, 仔细想想,由于雨一定是斜着飘进窗户的, 那么凶手其实只要在门窗附近泼上水就可以。
    齐如酌刚布置现场时, 并没有料到后面的事, 他考虑的只是接天阁本就少有人来,位置足够隐蔽,所以在他原本的计划中, 凶手应该是从正门进入, 所以就把水泼在了靠近大门的位置。
    然而等齐如酌离开后,接天阁附近又发生了一件意外。
    护卫华大不小心摔断了腿, 无法长时间行走, 只好转移到畸来坪中休养。
    畸来坪能看到从山脚到接天阁的山路上有哪些人经过,有了华大跟华二的监视,基本可以排除“下雨时有人从正门进入接天阁”的可能。
    如此一来, 调查者发现门口有水时, 难免会猜测那些水渍是否是凶手在下雨前刻意布置的。
    齐如酌担心暴露, 所以在知道华大的事情后,又悄悄去了接天阁一趟,重新布置现场。
    在刚刚看到口供的时候, 朝轻岫就意识到,华大的监视其实存在一个空档。
    因为华大摔断的是腿, 所以在他刚被转移到接天阁的那段时间,自然会保持静卧不动的姿势。
    既然静卧不动,华大的视角就一定有限。
    齐如酌完全可以趁华大平躺养伤的空档,悄悄回到接天阁内,收拾之前留下的痕迹。
    按照朝轻岫当时的推理,倘若凶手只是为了假装下雨时开窗入内,那泼点水在地上就好,完全用不着打碎大花瓶,齐如酌第一次也只是取了一些水泼在地上而已,打碎花瓶应该是第二次上山时发生的事,齐如酌之所以这样做,是想用更多的水,掩盖住地上靠近大门的水渍。
    朝轻岫在意识到齐如酌可能二次返回时,立刻联想到一件事。
    ——华大摔断腿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朝轻岫清楚记得,华二当初觉得在畸来坪内暂住一天的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在跟别的侍卫说的时候,就只提到华大摔断腿的事情,没具体说明华大准备在什么地方休息。
    倘若是华二将消息告诉的齐如酌,当初就没必要刻意对旁人隐瞒此事,相反,知道此事的人越多,反而越能隐藏住华二本人的存在。就算调查者事后意识到齐如酌曾经得到过通知,也难以确定消息的源头。
    那么剩下的可能人选就只有卢悠容。
    卢悠容表面上跟齐如酌没有交情,私下里却向对方提供帮助,其中必有缘故。加上朝轻岫从许鹤年那边知道齐如酌其实是观庆侯的人,便对卢悠容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之后朝轻岫故意将自己要制作□□明的事情透露给卢悠容,观庆侯以为朝轻岫假冒皇室血脉,自觉掌握她生死,所以一直轻视于她。
    先前观庆侯同意相助朝轻岫,而不担心放任朝轻岫做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自己随时都可凭借手上的证据将对方除去。
    只要朝轻岫消失,那他就是大夏唯一的亲王,而且能占据大部分拥立之功。
    大内监牢内。
    观庆侯静静看着面前的酒壶与白绫。
    黄羊公公已经回来,他瞧了观庆侯好一会,末了笑道:“罢了,君侯是贵人,就让老奴亲自服侍君侯上路。”
    观庆侯身子一震,终于伸手拿起酒壶。
    他倒酒的动作很缓慢,然而还是有许多酒液溅到了水杯外头。
    观庆侯举起杯盏,对着牢房外的人做了个敬酒的姿势,轻声:“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武威王此人心细如发,刚毅果决,羊公公为她卖命,想来今后定能富贵双全,长命百岁。”
    他说完这句带着讽刺的话后,仰头喝尽了杯中的毒酒。
    黄羊公公微微躬身,一字字拖长声音道:“送观庆侯。”
    *
    或许是近来死去的人实在太多,观庆侯的去世就像投入水中的一颗小小石头,溅起些许涟漪后,便迅速消失不见。
    起码武威王府,就半点没受到影响。
    闭门斋内。
    朝轻岫正用扇子扇火,估量着时候差不多,将药炉的盖子揭开,倒出其中药丸。
    她掌了下品相,然后将药丸分瓶装好,贴上标签,安排人送到黄羊公公还有春大姑等人在宫外的私邸之中。
    朝轻岫每一天的日程都很充实,结束今日的炼药工作后,属吏过来提醒时间,朝轻岫回房换了身出门的衣裳,然后进宫与司徒元等人议事。
    自从孙侞近之叛后,朝中许多重要岗位都出现了严重的缺员现象,一时半会找不到足够的熟手能够填空,朝廷也就暂开方便之门,允许让大臣各自举荐一些有名望有才华的能人入朝为官。
    朝轻岫早先就与许白水等人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在许家跟华家的孩子中,挑一些曾在官学中进修过,也参加过县试的孩子进户部,做些打杂跑腿的工作。又让人去重明书院探一探情况,看是否有人愿意进京。
    既然朝中有此风声,定康一带许多大族也都纷纷投了拜帖到朝轻岫府上,希望能通过她的门路入朝为官。
    朝轻岫挑选了一些,做完背调后,安排了那些人进入朝堂,又找司徒元商议,打算额外开一次恩科。
    司徒元:“其实许多人都有此意。”
    朝轻岫:“我年轻识浅,还要仰赖威定公主持大局。”
    司徒元:“不过纵使加开恩科,最早也是明年的事了,远水解不得近渴……”
    朝轻岫目光微动,旋即笑道:“司徒大人莫非是想推荐什么人入朝么?”
    以司徒元的资历,举荐人才之事完全可以自专,不必非要与朝轻岫商议,他言语间之所以有些犹豫,只怕是因为此次想要推荐的人才身份不同。
    司徒元说起此事,面上也露出点无奈来:“其实还是王家那边的事情……”
    朝轻岫:“王家……”姓王的人太多,朝轻岫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司徒狄大人是说天子的外家?”
    天子母亲姓王,本是宫中的一位宫人,生了孩子后才被封为少使,平素很不引人注目,物质待遇也非常一般,在天子一岁多时,不幸因为伤寒去世。
    不过王少使本人虽已不在,家族中却还有旁人,如今二十二郎登基为帝,王家自然想要乘势一飞冲天。
    司徒元:“是,按照朝中制度,天子登基后,按例该赏赐家人一些爵位官职。”
    朝轻岫:“既然有规制在,那就按规制办便是,免得让人觉得天子年幼,可以生出轻慢之心。”
    司徒元也是这个意思。
    如果天子已经亲政,朝臣们肯定得反对天子大肆封赏外家,就算赏,也决不能赏得太多,免得让人绝对的皇帝偏私。问题在于天子现在还不到三岁,给王家的封赐太少,旁人不会觉得是天子生性克制,廉洁守礼,而会认为是摄政的大臣无视天子权威,想要借机打压可怜的小皇帝跟他的外戚。
    朝轻岫跟司徒元都清楚这点,于是给王家老大人直接封了君侯,安排到户部,又从王家挑了些人,分别安放到了翰林院跟御史台等地,做些清贵有地位的工作。
    三岁的小皇帝似乎很是高兴,他住在宫里,接受着所有人精心的照顾与保护,还能常常跟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以及比自己大五岁的姊姊一块玩耍。
    等王家身份被人为提高后,小皇帝的玩伴顿时变得更多了一些,除了有时候得被人抱着听大臣们说些无聊且难懂的问题外,他的日子一直都十分好过。
    在一片忙碌之中,这一年慢慢进入了尾声,第二年,大夏改元永平。
    朝轻岫之前开恩科的建议终于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因为事情安排得有些急,所以此次恩科规模不算大,徐非曲得到消息后,为了支持上司,干脆挽袖子下场,最后考了第二十九名。
    知道徐非曲的成绩后,朝轻岫还有些遗憾,觉得是王府这边事务繁忙,徐非曲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复习时间不足。而且考官们在拟定名次时,也会因为徐非曲算朝轻岫的门人,刻意压制她的成绩。
    不过此次考上进士的人除了徐非曲之外,还有好几个朝轻岫认得的人,比如重明书院的杜知鸣跟高怀书,就同样蹭上了进士名录的后半截。
    以这些人的年纪,无论名次如何,只要能够考上,就已经很了不起。
    朝轻岫看着今年的进士们站到朝堂上,每一个都显得那么意气风发,心中微微有些感叹。
    一代新人换旧人,朝堂中属于先帝的痕迹越来越少了。
    殿宇还是原来的殿宇,人却已经不是原来的人。
    华丽热闹的宫苑慢慢沉寂下来——自从失去主人后,那些美丽的楼台就仿佛一夜间褪去了鲜明的色彩,变成了沉默背景的一部分。
    中官们曾经上书,小心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希望武威王能同意多批些钱款维护宫廷,免得皇城看着太过颓丧。
    武威王表示户部不是她在管,然后新任的某位姓许的户部侍郎就将这份请奏打了回去。
    户部的理由很充分,刚刚办了先帝的丧事,国库十分空虚,而且现在小皇帝才三岁,活动范围有限,宫殿修了他也不会去住——这其实是好事,尤其是对保护天子安全的禁军而言。
    北臷那边知道先帝去世的消息后,数派刺客入京,有几次还成功混入了宫城,若非禁军防守严密,几乎每一回都能杀到皇帝身边,最惊险的一次,此刻已经直接跑到了天子寝宫的外殿附近,幸而朝轻岫当夜正好住在宫里,发觉不对后,立刻出手阻拦,最终以重伤为代价,击退北臷刺客。
    事后朝轻岫干脆请了带剑入内的许可,夜间时常值宿宫禁,有时还会直接睡在外殿处,兢兢业业守卫天子安全。
    永平三年,朝中又正式开了一次科举,此次录取的进士名单中,重明书院学生占比显著提升。
    因为朝轻岫进京前久居江南,且与原重明书院山长应律声交好的缘故,那些进士多被人为是武威王一党。
    御史们嘀咕两句,也没揪住不放。
    毕竟现在武威王的党羽已经越来越多,就算其北边出身的进士,保不齐也会投到她的门下,当然到目前为止,武威王门下最多的还是禁军将官跟六扇门中的捕头。
    这倒不算奇怪的事。
    江湖人若是乐意做官,通常会在军队跟六扇门中间选择职业,朝轻岫入仕后又没卸任问悲门主,挑几个手下安放在京中也很正常,而且根据先帝遗诏,她本就有节制定康兵马的权力,甚至在观庆侯去世后,还因此就任了枢密使一职,同时监管瞻天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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