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下了一场大雨。
    纪明途坐在车内,看着在雨幕中接吻的少男少女。
    男孩的脸有些陌生,可是女孩他再熟悉不过。
    “爸爸,翩然说她想吃聚宝斋的烤鸭很久了,不如离开京都前满足一下她的愿望吧。”
    “明明是你自己想吃,别总拿翩然做借口。”纪明途拿出手机拨通电话,“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
    怀月挑眉,重新戴上了耳机,看着车窗外拥吻的小鸳鸯突然触电般分开,金色的那只看了手机后急急忙忙地往路边走,抬手拦车。
    绿灯亮起,这条道路的终点还是默认改成了聚宝斋。
    包厢内四个人各坐一角,一个面无表情地吩咐侍应生,一个时不时插嘴点菜,另外两个沉默地用毛巾擦拭被雨淋湿的头发。
    “Penelope。”纪明途挽起袖子,五官在顶光下显得有些冷肃,“你也来北都参加游学的么?”
    翩然正襟危坐:“是的,舅舅,我陪怀月来的,今天上午刚参观完科技馆。”说完,给怀月使了一个眼色。
    “是么,那怀月来找我的时候你怎么不一起来?”
    怀月刚想开口,却被翩然打断:“因为我和妈妈吵架了,我最近好像吃胖了她很不高兴,呜呜舅舅,妈妈她讨厌我了......”
    说着,翩然眼角就红了,眼珠因为泪水被浸泡地格外翠亮,配上一头湿发,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纪明途如何看不出眼前的少女企图装可怜从而蒙混过关,还是有一瞬间失神。
    他最近是怎么了,透过这双湿漉漉的眼,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意识回笼,捕捉到话语里“长胖”的字眼,想起妹妹对待工作的态度,加上翩然有厌食的毛病也不忍继续拷打追责:“只是你们班主任找人都找到我这里了,以后不许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家。”
    宋定目瞪口呆这一场无硝烟的战争以翩然的低姿态示弱成功转移了话题而宣告终局,换做是怀月,代入一下只会是一脸的“能奈我何”的傲娇,弄到最后还是他先低头去认错。
    这是宋定第一次见到纪明途,看着对面冷若冰霜的男人,从前只在怀月带来的相册里偶尔瞥到过他的身姿,大多是抓拍,看报、开会还是打高尔夫的时候,眼神无一例外冷淡地傲慢。
    直到有一次他帮沉明珠找办公室的备用钥匙时,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张拍立得。
    男人在组装一个巨形玩具,粉色的芭比娃娃倒在旁边,散落了一地的塑料服装配饰,男人拿着说明书无奈地看向镜头。
    起初宋定和兰城绝大部分人看待自己父亲和明珠的关系是旧情复燃,可是那一刻宋定恍然那场婚变,或许还有许多的不为人知。
    他在偷偷观察纪明途的时候,后者正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纪明途眯起眼。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生命中五个女人,怎么叁个都和姓宋的拉扯不清。
    侍应生适时地端上前菜,是清蒸沼虾和凉拌海蜇,叁个少年看了纪明途一眼,得到首肯后一齐伸筷。
    菜肴陆陆续续地端上桌,只见对面的少年要来了一份手套,埋头剥虾。
    纪明途倒了一杯红酒。
    与华国处理烹饪菜肴的习惯不同,在西方的家里虾蟹大多处理过再上桌。
    宋定认真剥着虾壳,一口气剥了好几只分成两碟递给左右两个女孩。
    “阿定剥地虾格外甜一些呢。”
    翩然甜蜜的夸赞在包厢内响起,纪明途的思绪又飘远。
    想起自己刚结婚后的第一次纪宅家宴,当时面前叁道菜她只吃另外两道,原以为是不爱吃虾,饭后她坐在沙发上分他两瓣沙糖桔。
    她说从小都是爸妈帮她剥的,但等后来父母出事住到兰城外祖家,再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剥,所以干脆说不爱吃。
    两个人分食完一只沙糖桔,她问他,会不会觉得这个理由太过矫情。
    而他的回应是在第二天给阿姨涨了工资,算作额外剥虾的工钱,只不过实践了一次后他就再没看到自家餐桌上出现了带壳类食物。
    再后来就是大女儿前往香江生活,她十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剥壳服务,随行的阿姨这笔额外工资的作用才重新得到显现。
    今天看着翩然接过满满一碗的虾肉时眼里的欣喜与爱意快要漫出来,男孩也因为喜欢的女孩认可自己的成果而窃喜。
    纪明途暂时不去揣测少年这个举动是刻进骨子的体贴还是做戏,他惯来的思维是如果有人想吃虾又怕麻烦,那他就去付费找人剥虾解决这个问题。
    吃完饭,纪明途吩咐司机先把叁个小孩送回酒店。
    坐在包厢里,他看着那堆虾壳,起身走到窗边燃起一支烟。
    盛夏到来前的阴雨缠绵,司机只拿来一把伞,翩然拿过递给怀月
    “桂叔,你送怀月吧,反正我和他都已经淋湿过一回,别弄脏舅舅的车。”
    纪明途注视翩然牵着宋定的手坦然地冲入细雨中,消失在拐角处。
    前往机场的这段时间在堵塞的枯燥中度过,喇叭声此起彼伏,路口是指挥路面交通的交警。
    两旁绿化带上间隔插着广告牌,纪明途盯着上面翩然的面孔,雨丝在少女平整无瑕的脸上滑落。
    “今天看到那个孩子,突然觉得和她很像。”
    听到后座男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副驾驶上的助理一头雾水
    司机是纪家的老人了,听闻纪明途回来立时赶到北都迎接,此时的他顺着纪明途的视线看到了广告牌上的人。
    “五官当然是不像的,但是说话的语调和神色和二十年前的太太很像。”
    助理惊诧于老板和前妻已经离婚,为什么下属还敢当着这位的面继续用妻子的身份称呼她,而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居然没有任何反感。
    车流逐渐恢复畅通,一块块广告牌后退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变成重影。
    纪明途听着暴雨击打车窗,缓缓阖上眼。
    爱情戏里不可避免下雨桥段,《魂断蓝桥》里罗伊兀自站在雨幕里等待着见玛拉一面,玛拉踩着水流奔到他面前为其遮雨,两个人拥吻的同时玛拉脱力的手放下了那把雨伞。
    初看时他只当旧好莱坞夸张的浪漫情怀,而那个人却说,这是玛拉的一次表态。
    如果你觉得撑伞不够有诚意,那我淋着雨来爱你。
    而他在她含羞带怯的注视中,认真分析了因为淋雨获得流感的概率和兰城雨水酸碱度对打伞与否的可行性。
    今天翩然眼里的甜蜜与彼时的她脸上隐秘的失落重合,长久以来现实功利主义至上的纪明途第一次觉得,亲手剥虾和爱之间不再是无法挂钩的平行线。
    重点从来不是剥虾和淋雨,是互相的妥协,隐晦地告诉对方,我愿意做你的同类。
    黑色的迈巴赫像一匹骏马破开雨帘在高速上驰骋,雨滴打在车窗上作响。
    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拉锯,在今天这个雨夜宣告了浪漫主义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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