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回』天尊
    原有的宫殿多有损坏,萧孑命人重新修缮,各番事务一忙碌,眨眼就到了腊月年关。
    瑞雪兆丰年,一场雪接连下了几天,将整座殿宇笼罩在一片皑皑白茫中。廊檐的兽角上沾着雪,忽而一只雁鸟掠过,扑簌簌洒下来一幕,梨花带雨一般好看。
    乾安殿里地暖烧得舒适,芜姜坐在金丝小榻旁轻抚着萧凯凯,小家伙已经两岁零八个月了,睡得正香,粉团团的,很是俊秀可爱。她的指尖勾着一纸信笺,是哥哥捎来的,信上说腊月十二日出发,要赶在自己的封后大典前进京。算一算自萧孑与大梁开战起,得有一年余没再见过哥哥了,芜姜心里不免难掩激动。
    因着后宫清素,萧孑并未留下很多的宫人。大部分的宫女与太监都发放了一定的抚恤津贴,或自愿或被遣还至各自的故乡。一场雪也像把旧朝的污浊洗净,眼目望过去焕然一新。
    宫女绿烟伺立在身旁,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甜点儿。
    芜姜接过来,舀了两勺子:“他上哪儿去了,眼看就是除夕夜,到这会儿还不见影子。”
    她穿一抹淡紫色的齐胸宫裙,袖口点缀几朵栩栩如生的金纹蝴蝶。青丝似缎松松绾成髻,斜插一枝梅花簪,脸上带着几许天然慵懒的妩媚,绿烟看得有些痴。
    皇后娘娘比皇上小了九岁,美艳天下无双,因着自小在大漠上纵马弯弓,性格娇蛮得像个小辣椒,时而又把皇上缠得柔情似水。皇上在人前帝王孤冷、生人勿近,对她的宠惯却几乎羡煞众生。娘娘对待宫人们脾气都好,平素也从来不与人为难,唯独就只爱欺负皇上——
    “诶,你过来帮我揉揉肩嘛~被你儿子挂了一整天,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萧那个谁,你下了早朝帮我去东门外长安街买一包糖炒栗子可好……唔……肯定不会叫你白跑的……别闹……你先买回来再说,再偷吃我可打你了……”
    帘帐翻舞,缠缠绵绵皆是旖旎。皇上那般冷傲天尊,对这些使唤竟无一不听之任之,可着她欺负。
    早前小皇子尿了床,清早宫女们打水进来,头一回看到娘娘慵懒地蜷在锦褥里,而皇上则坐在床边泰然自若地给小皇子换尿裤,一个个惊愕得俨然掉了下巴。后来诸如这般多撞见几次,眼下早都习以为常了。
    听说皇上在还是大将军的时候就开始追求皇后娘娘了,彼时皇后娘娘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什么都还不懂呐,就被他惦记上了。
    自古天子帝王总是叫红墙内的宫花萌动,更何况还是与慕容煜并列天下第一的美男子,绿烟满心里都是对皇后娘娘的艳羡。面颊绯红,低声笑应道:“皇上大早出宫去了,没说去哪儿,娘娘可是又想他了?”
    芜姜想他才怪呢,想挠他还差不多。接连在养心殿里通宵批阅奏章,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儿了,今早上又神神秘秘地背着自己出宫……
    她捏着哥哥的信笺,看见萧老爹与戒食在廊庑上探头探脑。这对老少与萧凯凯简直是相爱相杀,分开看不见吧又想念得不行,看见了又被萧凯凯折腾得死去活来、把萧孑恨了个咬牙切齿。
    芜姜抿嘴一笑,便招呼着爹爹与戒食进来看孩子,自己去内殿换了身妆容出宫。
    落雪初停,街市上人群攘攘,对联与大红福字沿街边门面贴过去,满满都是过年的和乐气氛。
    京中百姓因着萧老大人惯常的哭诉,还有癸祝有意无意的煽传,关于萧将军残暴嗜杀的“恶名”二十多年来早已深入人心。人们早前的时候尚惶恐战兢,生怕当了皇帝后的他要血洗京都,不料却整顿秩序,规范治安,比之从前更要富丽繁荣。
    今日是除夕,城门口人进人出,大家都要赶在傍晚前回家过年。芜姜冲守城士兵亮了亮手中腰牌,喝一声“驾”便纵马出了城。
    城外天高浩渺,白茫茫一片,目所能及之处人影皆似黑点。自从生下萧凯凯后,当了娘亲的芜姜被缠得寸步不离,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纵马驰骋的快意了——
    “驾——”清脆的嗓音好似又重回少女之时。遥遥看见不远处一支马队向这边过来,打头的是一名俊傲男子,着刺金祥云纹修身长袍,腰束玉带,外披墨青色大氅,英姿笔挺,乃是萧孑。身后跟着几辆马车,两旁护卫相随。此刻周边安静,隐隐可听见马车里传出小儿的嘤呜、妇人的轻语,还有老者的轻咳。芜姜眉间一喜,双腿夹紧马腹,连忙快速打马上前。
    那一抹烟色窄袖收腰劲装,下搭檀红裙裤,丰胸傲然,细腰一握,美艳中带着几许女子特有的英气,在苍茫天际下显得尤为媚惑夺目。
    不晓得已多久没看见过她这样骑马,萧孑凤眸微眯,不自禁看得有些痴。
    身后昊焱提醒道:“皇上,是皇后娘娘来了。”昊焱这些年一直是萧孑的亲随,现在已被封为皇城禁卫将军。
    萧孑微微点头,对芜姜促狭勾唇:“猫鼻子,枉我还想给你一番惊喜,随出城来做甚么?”
    “迂!”芜姜跳下马来,嗔了他一眼,才懒得应他,只是看向最前面的马车道:“里头的可是我哥哥和嫂嫂?”
    杨小晟一岁零七个月了,五官粉秀,天生洁癖,一尿裤子就得换衣裳。杨衍怀中兜着光屁股的小家伙,一手握住一只肥嫩嫩的腿窝子,蒋鸢正抖着烘干的棉裤给他往腿上套,闻言把帘帐掀开,盈盈一笑:“正是。这样冷的天,凤仪怎生亲自迎出城?”
    哥哥与嫂嫂成亲也已满三年,哥哥虽冰冷淡漠,对着嫂嫂却是纵容与宠惯。夫妻感情日渐浓郁,蒋鸢如今在哥哥的疼宠下丰肌娇颜,贤淑温柔,看不出来一点曾经的娇纵。
    “我算着时间你们也该到京城了的!”芜姜满心欢喜,又去到后面。
    后面的车帘子已经掀开,阿耶阿娘已经探出头来。西塞入关,旅途漫漫,老两口眉眼间有些倦怠,焦切地唤道:“可是我姜儿来了?”
    早前萧孑还在玉门边上打仗时,芜姜时不时就能回部落里看望耶娘。待成亲后萧孑正式伐楚,芜姜因着怀孕分娩,已然甚少再有机会出关,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萧凯凯满月的时候。两年多不见,阿耶阿娘看起来老了一些,但精神头却依然很好,看芜姜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疼爱。
    “唔,阿耶阿娘你们竟然能来,真是叫我太意外!可是慕容煜出关接的你们?”芜姜抚着阿娘温热的手背,重重地点了下头。
    “是拓烈。三夫人路上偶感风寒,大夫把出喜脉,便走得慢了些。恰遇到凤城主,这便一路先与他同行了。”阿耶笑着说。
    听说慕容煜在扶风城开了一家“百花坊”,专卖各种香料与毒物,因着背后有凤凰阁撑腰,生意还算是不错。虽然利润大头依然被凤凰阁抽去——相认已近四年,芜姜早已习惯了哥哥对人的手段狠绝,慕容煜欠凤凰阁的债因着利滚利已经三辈子也还不清——但好在还可以小有盈利。大约因为芜姜藏着孩子不给他探视,为了讨好芜姜,便把阿耶阿娘接去住了一阵。后来拓烈和穆霜亲自到城中接请,阿耶阿娘到底眷恋故土,便随着拓烈他们依旧回到了织兰河岸。
    拓烈这四年来又娶了三房夫人,听说都是临近部落的郡主身份。穆霜也是大度,为着夫妻二人心中的大业,从来不干涉他的房中事务。倒是妲安,时不时就要与那些个新鲜的女人争风吃醋,扰得拓烈左右为难。穆霜在成亲一年后为拓烈产下一名世子,因着分娩时难产、再无生育能力,便把随嫁的侍女也配给拓烈做了通房;妲安第一胎生的是小郡主,但据说第二胎近日也快要临盆了,如此看来,拓烈倒是也没怎么冷落她。大概也因着她能闹,又或者是那份爱他痴狂的心,终究叫拓烈屡屡勾动恻隐。
    拓烈原本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他现下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
    阿娘瞅着芜姜姣好的脸容与身段,不禁想起别雁坡上那个单薄的小女孩,欣慰地叹道:“女巫阿谷在你幼年时总爱逮着你说,‘凤来了,凰就去,你阿耶阿娘看不住姑娘长大,那条龙一出现就要把你卷走喽。’如今萧将军坐拥天下,你亦要册封为后,如此盛典,耶娘怎舍得不来?”
    身后萧孑一双凤目濯濯,只是盯着芜姜莞尔的腰谷看,芜姜都想折回去捂他视线了。听阿娘这样一说,忍不住双颊漾开红晕:“城外风冷,那你们先躺着,一会儿就到城里了。萧凯凯还没见过阿爷和阿奶呢,他现下都能整座宫殿乱跑了。”
    说着把车帘子阖起来,转回前面去打马。
    马儿却已经没有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被萧孑命人藏起来。
    那人英姿笔挺地高坐在骏马上,玉冠下俊颜有如刀削:“天寒地冻跑出来做甚么?上来。”说着长臂一托,顿地将她托进怀里。
    怀中热融融的,大氅包住她娇妩的身段,那握剑的指骨隔着衣裳在她傲然的胸峰上若有似无掠过,芜姜便嗅出来一些危险的味道。
    “神神秘秘,我猜你就是出来接人了。”她仰头看他,漂亮的眸瞳带着嗔剜。
    小辣椒,故意冷落她三天,这就吃上醋味儿了。
    萧孑好笑,偏故作着冷漠,薄唇抵上她耳畔:“不理我?明日便要册封,成亲前莫不须忍着嚒?但既是穿成这般引诱我,今夜便别怪朕提前破戒了。”
    说着俯身啄了芜姜一口,修长双腿扣紧马腹,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京都打马。
    ☆、『第一零八回』鱼爹
    乾安宫里,萧凯凯已经醒了。醒来看不见爹爹和娘亲,闹着爷爷要呢,找不到,只好陪着躲迷藏。说好的要乖乖听话,结果一骨碌就躲得没影儿,叫半天也不肯出声。
    “哎唷我的小祖宗诶~~你藏在哪儿啦~~”萧老爹和戒食趴在床底下、门缝里唤着。芜姜丫头能生,生下的小崽崽粉嫩得像个团子,这大雪天的缩在角落里冻坏了可怎么办,心疼死哉。
    宫里头光线昏暗,那丈宽的床榻底下黑漆漆一团,哪能看得清楚什么,只得命宫人们取来两根细竹棍,在头尖上包了绵团,捞进床底下划拉划拉。
    老爷子和小皇子真是一对老少冤家,宫婢们忍不住抿嘴低声笑。忽而瞥见脚前方多出来一尾刺金祥云纹袍摆,不由唬了一唬,躬身行揖:“皇上。”
    “免礼。”萧孑牵着芜姜径自走进去。
    萧老爹瞥见,连忙拍拍袖子站起来:“呐,自个生的小妖孽自个哄去,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他折腾散喽!”
    一边说,一边把棍子往萧孑身上一丢。虽然嘴上硬,但看着儿子这般器宇轩昂的气势,心里其实暗暗是惧的。毕竟从前没少对这小子动笤帚,现如今他当了皇帝,哪还敢再给他脸色看。
    萧孑也不理老头儿的牢骚,兀自肃着容色,只轻轻咳嗽一声。
    殿堂里静悄悄的,忽而角落的帘子微微蠕了蠕,顷刻却又一动不动。
    芜姜暗自好笑:“弟弟来了,当哥哥的竟然躲起来,不害臊。”
    那帘子后似乎挣扎了一下,少顷一个稚嫩的声音细细道:“可是那个皱皱的小包子?”
    萧凯凯比杨小晟大了近一岁,杨小晟办周岁酒的时候,萧凯凯自己还是个刚满两岁、走路歪歪扭扭的小鸭子,没想到这么久了还能记得住。
    芜姜佯作要转身的样子:“正是,反正你也不出来,我这就要带他走了。”
    窸窸窣窣,那帘子后的壁柜传来响动,两下就蠕出来一个俊美的小人儿。小袍上沾着尘灰,一双凤眸亮莹莹:“爹爹是个骗子,凯凯不想再和爹爹玩儿了。”
    说得有板有眼的,好个绝情的臭小子,和他娘亲一样爱翻脸。
    萧孑剑眉微挑,促狭地勾起嘴角:“哦?爹爹几时骗过你?不要我也须给个理由。”
    “还说睡醒就找我堆雪人,我我我醒来看不见你,娘亲也被你藏起来。”昏暗光线中萧凯凯稚声稚气地说,分明已看到他嘟起的小嘴巴。
    芜姜暗嗔萧孑,都怪他,怕动静闹得太大吵醒儿子,每次总是事前哄睡了送去老爹那。现下萧凯凯不见了娘亲,就怪爹爹把娘亲藏起来。
    一缕凉风从廊庑上穿过,将她鬓间碎发拂上姣好的脸颜,那嗔剜也似藏着一许媚,挠得萧孑心下痒痒,面上只作一副委屈道:“枉我去城外给你接舅舅和弟弟,你既不要爹爹,我这就把他送回去。”
    “唔~~不可以!”萧凯凯这才从黑影里挪出来,好奇地看向杨衍怀中的杨小晟。
    杨小晟是个腼腆的小男孩,可不像表兄这样妖孽。两个都是俊秀玉容,他年不知要怎样祸害苍生,互相看几眼就羞涩起来。
    蒋鸢指着萧凯凯道:“晟晟叫哥哥,快去和哥哥玩。”
    洁癖的杨小晟凝了眼狼狈的萧凯凯,那漂亮的鼻子上还圈着一道灰呢,他就嫌弃地把小脑袋埋进爹爹颈窝里。
    “哼,那我和胖胖玩了。”萧凯凯很窘,还很受伤,他还记得鱼爹爹说过自己是全天下最美的皇子,竟然这个小屁孩一点都不为自己所动。
    算了,他转身跑去角落,扯出来一种毛茸茸的雪狐狸。是春天里萧孑带回来给芜姜的那一只,现下已经被他喂得圆滚滚的,他给它起名叫“胖胖”。
    杨小晟嘟着小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忽而便从爹爹的轮椅上挪下来。
    “小哥哥。”他讨好地叫他,想要去摸胖胖的尾巴。
    “不行,请叫我殿下。”萧凯凯傲娇地牵着小狐狸,假装不回头。他就颠着小脚丫吧嗒吧嗒地随在后面走。
    ……
    因着登基大典后要宴请朝臣,所以除夕夜饭就只是一场热闹而纯粹的家宴。
    芜姜命宫女在长寿宫摆了火锅,花梨木长桌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虎皮肘子元宝虾,孜然红椒烤羊排,椒盐琵琶鸭搭着满桌的时令蔬菜,热气腾腾,香浓四溢。
    萧孑着一袭玄色祥龙交领袍,发束玉冠,端端坐于上首,芜姜抱着孩子坐在他右侧,身边是阿耶与阿娘。萧凯凯好像对老两口有种天然的体恤,贯日在萧韩跟前闹得翻天覆地,对着阿耶阿耶却甚为乖觉,见阿耶弓着背很老的样子,还主动给他捶肩膀呢。那小手儿捶起来软绵绵的,把阿耶阿娘疼爱得不行,偷偷背过众人拭了几回眼角。
    萧老爹坐在萧孑的左侧,只作没看见。老两口把芜姜丫头养得这样好,他心里也是敬重,一边剥着虾仁喂孙子,一边与亲家闲聊家常。
    就只是戒食一个人在埋头苦吃,大家都还没怎么动筷子,他面前的一盘烤肉就已经扒得见了底。
    萧老爹很觉得丢人,拍他脑袋小声叱道:“猪拱食啦?有你这样当和尚的?”
    戒食红着脸吭哧:“和尚怎么了?跟着老爷顿顿吃咸菜,大过年的还不许多吃两块肉?”悄悄睨了眼对面的阿耶阿娘,把头埋得越发低。
    芜姜轻易便看穿他的心思,早前在别雁坡时日子过得清贫,这家伙走之前把耶娘晒下预备过冬的肉干卷了个干净,此刻必是因着害臊。
    她偏偏故意道:“爹爹勿要教训他,他反正力气大。若是吃不过瘾,走时再打包一袋回去,又不是扛不动。”
    晓得姑娘家最是嘴上不饶人,阿娘好笑地宽解道:“哟,经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你阿耶来之前晒了不少肉干,都是上好的牛肉,这一回啊管够。”
    一边说一边把面前的一盘香酥烤翅往戒食跟前递去。
    那黄澄澄的油脂在灯火下闪烁光芒,蒋鸢看见,蓦地有些泛呕。杨衍原本正在给她盛汤,见状小心拍了拍她的背。
    芜姜诧异:“嫂嫂莫不是路上着了风寒,可要命人传召太医?”
    蒋鸢两腮微红,杨衍不待她开口已解释:“腹中已有百日,正是呕酸之时,凤仪无须挂虑。”
    竟是这样快就又怀上,芜姜不免高兴道:“那倒要先恭喜哥哥了。路途漫漫,嫂嫂今次不妨在京都小住一段时日,待雪过天暖后再回景安城。”
    命身后宫女去换几道清爽可口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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