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随意看去,道:“好生收敛,寻幅好的棺椁,埋进齐氏陵地去。”
    齐氏陵地?
    秦谅怔了下,旋即就丢开了,没再多问,告退前去忙碌。
    文素素都已经独掌天下,登基为帝,齐氏皇朝早已如此刻天上的太阳一般,日薄西山。
    改朝换代,齐氏皇朝不复存在,再也正常不过。
    钦天监选定吉日,文素素在一月后,正式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华,年号太初。
    原来血流成河的广场,经过清理,以及几场秋雨的冲刷,光洁如新。
    初冬阴沉了好些时日的天,这天太阳升起,和煦而明亮。
    百官稽首叩拜,庄重肃穆中,透着欣欣向荣的景象。
    文素素透过毓冕,望着匍匐的朝臣,不由哂笑。
    她比想象的要平静。
    这条路,她走得很艰辛,到如今,也才将将开始。
    典礼散去,文素素回到承明殿。
    承庆殿修葺收拾之后,与承明殿并在了一起,沿用了承明的称呼。
    明,清朗,明察,明智,文素素以为,承明比承庆要合适。
    在承明殿伺候的依旧是一众旧人,文素素换下厚重的衮服,卸下毓冕,青书进殿禀报道:“圣上,殷相求见。”
    文素素顿了下,道:“宣。”
    殷知晦从中秋那日之后,便告病在府,登基大典他也未出现。
    很快,青书领着殷知晦进了御书房,他并未穿朝服,身着深青长衫,比以前清浅不少,面色苍白憔悴。
    青书奉上茶水便退下了,文素素着实累了,径直道:“这些时日我很忙,很累。有事有话,你直接说便是。”
    殷知晦放下茶盏,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文素素挑眉,道:“言不由衷。要真诚心贺喜,大典时你就来了。朝臣们都在猜测,你久未露面,兴许已经不在世,被我给暗杀了。”
    殷知晦垂下眼眸,晦涩地道:“阿爹没甚出息,他天天在府中吃酒,吃醉了便嚎哭姑母。继母吓得来找我,说外面都是皇城司的兵马,要是被他们听了去,全府上下都活不成。我被继母哭得头疼,蔺先生也劝我,无论如何,都该进宫来见圣上。”
    文素素哦了声,毫不掩饰道:“皇城司的确回禀了你阿爹哭嚎骂人的事情。京城骂我的不算少,不缺你阿爹一个。骂几句不要紧,皇城司的兵马,只收拾有异动之人。现在京城基本安定了,皇城司的兵马会渐渐隐去,京畿营的兵马也会撤回京畿。”
    京城这段时日风声鹤唳,兵马彻夜巡逻。该清理的,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其余的部分,待她缓一缓,再慢慢收拾。
    殷知晦叹了口气,道:“京城到处都在办丧事,继母吓得不轻。我进宫来,是替阿爹辞去卫国公的爵位。祖父去世之后,卫国公府实际上已经分了家,阿爹得了爵位,一直被长房嫉恨,阿爹也当不起国公之职。”
    文素素干脆地道好,“勋贵太多,百姓供奉不起。老成郡王去世之后,小成郡王也请辞了爵位......你说京城到处都在办丧事,我想到了圆娘子,她香火纸钱铺的生意该比以前好了。圆娘子姓齐,阿心也姓齐,是老成郡王的嫡亲孙女。她生在五月,被视为不详,自小就被送到了皇寺中去。生在五月的人多了,小成郡王的嫡长子齐玦,实际上生在五月末,对外称是六月生。你看,这些勋贵,朱门大户表面光鲜,背地里尽不做人事。”
    殷知晦怔了下,苦笑道:“我知道圆娘子阿心的生世,其他的,倒是初次听说。”
    文素素不再多提,问道:“除了还爵位,你可还有其他的事?”
    “我......福姐儿琰哥儿他们可还好?”殷知晦问道。
    恭郡王名齐琰,张太妃如惊弓之鸟,天天寸步不离守着他,生怕他一命呜呼。
    齐福则躲在屋里不肯见人,不吃不喝。因为她生母之事,伺候的内侍宫人到处寻关系,想着要调到别处去当差。
    夏太妃也生怕受她牵连,亲自前来找文素素,支支吾吾称不想再担着抚育她的名头。
    后宫的宫殿不算拥挤,文素素让福姐儿搬出来独自居住,青书重新选了忠厚的内侍宫女前去伺候,派杨嬷嬷与李三娘每日前往劝解,亲自盯着她的饮食起居。
    文素素笑了下,道:“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我不会杀他们。齐福与齐珏岚姐妹们一起上学读书,齐琰到了年纪也会去上学。至于他们以后的造化,端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殷知晦呼出口气,道:“是,圣上不会为难他们,是我小人之心了。”
    “除了这些,你可还有事?”文素素靠在椅子里,疲惫地问。
    殷知晦抬眼望着文素素,眼里浮起了怅然,道:“于天下黎民苍生来说,圣上为帝,最合适不过,当之无愧。另一边,我又总是觉着愧疚,难受。我如今精力不济,担不起政事堂之职,前来请辞政事堂的差使。”
    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亲情温暖,殷知晦的纠结难安,文素素都懂。
    在朝臣忙着表忠心高呼万岁,忙不迭避嫌的时候,他避开了她的登基大典,先问齐福齐琰。
    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朕不允。”文素素一口回绝了。
    殷知晦怔在了那里,顿时有些急了,欲将说话,文素素抬手阻止了他。
    正因为他是君子,除能力之外,他身上的这份温软人性,是朝堂上下绝大多数官员最缺的品质。
    她亦如此。
    她已登基为帝,大权在握。掌权久了,她亦不敢肯定,以后可否会被权势麻痹。
    他并不能左右她的决断,但有他在,在她走偏时,及时提点一字半句,她便能多分清醒。
    “天下如今只换了个国号而已,前朝遗留的问题仍在,并未得到解决。如今面临的主要问题,还是生产低下,粮食亩产太低。这一点,涉及到方方面面。能识字读书的人太少,识字读书的人,专注于科举考试,忽视了农桑等专科的学习。”
    文素素从御案上,找出户部刚呈上来的户帖账目递给殷知晦,他顿了下,伸手接过,翻开仔细看了起来。
    “户部核计的人口数量,共计六千九百万余,其中男子四千一百万,女子两千八百万。当然,在统计中,可能女子未能如实登记,有缺漏的部分,实际上的数量会多一些。因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想法,生了女婴便丢弃,溺亡,男女占比相差巨大。而这两千八百万的女子,她们并未被当做一回事,除去生儿育女,做些低贱的活计,她们不大被真正当做人看。无论贵贱。”
    殷知晦看完户部的账目,眉头蹙起,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至于男子,穷苦百姓占了八到九成,男子比女子的日子要强一些,也好不了多少。世家官绅压在上面,他们要承担赋税,徭役,兵役等苦差,很是辛苦可怜。但这一切,因着他们的愚昧,纯属自找,得骂一句活该。他们愚昧不懂,我们却不能不懂。女子的这部分力量,不应该被忽视。她们能如男子一样读书,考学,做事,男子的日子才会轻松些。茂苑牛头村,就是很好的例子。”
    文素素再找出徐八娘送回来的急信,递给殷知晦:“我让徐侍郎单独核计了牛头村的各种数据,你看看牛头村如今的人口,男女占比,以及他们村缴纳的赋税。”
    殷知晦听到茂苑,心里百感交集,接过好奇看了起来。
    牛头村的男女占比为一百三十比一百,远比全天下男女占比的一百四十六比一百要低。牛头村的人口,不到茂苑县的百分之三,缴纳了占茂苑近两成的赋税。
    “牛头村得益于蚕桑,妇人们的手巧,给家里带来了收益。同样,牛头村也有不足之处,严重依靠蚕桑,进而会忽视耕种。一旦遇到荒年,粮食欠收,他们会面临粮食缺乏的危险。但总体来说,比其他地方要好。那其他只能靠种地为生的州府,又当如何?”
    殷知晦陷入了沉思,文素素起身去多宝阁取了舆图,悬挂在多宝阁边的木架上,朝他颔首示意。
    殷知晦走上前,文素素指着舆图上的几个州府:“这几个州府一向贫困,多山地,土壤贫瘠。世人称穷山恶水,不无道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几个州府,没能利用好当地的山林。山林里有各种菌菇,药草,果子,妇人手巧,她们不被重视,靠着闲暇弄一些去补贴家用,不值得一看,实在可惜。”
    温先生到了荆州府任知府,当地产杏,他按照文素素的建议办了作坊。妇人娘子们手巧,做出来的杏干蜜饯,不用他们自己吆喝,行商早早就候着拿货了。
    前些时日他还收到了荆州送来的杏干,温先生仔细写了荆州府如今的变化,信里有几句话,殷知晦触动很深。
    “荆州府的百姓,称我为青天大老爷。我受之有愧,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我只真正看到了眼里,些许做了些事,拿他们的命,当做命看罢了。太后娘娘登大典,荆州府百姓欢欣鼓舞,自发庆贺数日。
    文素素道:“且这几个州府的划分,也有很大的问题。富带动穷,穷人挤成堆,只能更穷。我打算将天下的州府重新划分,去掉各道衙门,只保留州府的衙门,裁减官员。”
    她看向殷知晦,“待天下稳定两年,由你前去主持丈量,亲自走遍天下,真正看看天下的黎民苍生,绘制天下宏图,如何?”
    施仲夫与孔定僵等人,勉强能用一用,只不堪大用。
    再过两年,徐八娘可以调回京城中枢,入主政事堂。那时候,她准备正式开女举,齐珏齐岚与她们这班女同学,可以下场试一试了。
    殷知晦定定望着文素素,轻点着头,“臣,遵旨。”
    她真正心怀天下,他又岂能拒绝。
    文素素微笑起来,欺君子以方,难得的可用人才,哪能容他逃脱!
    “当然,趁着我杀人的余威仍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黜典妻的律令,严厉禁止,纳入官员的教化考评之中。徐侍郎在茂苑,将陈晋山与李达的祖坟撅了。要是有官员参奏徐侍郎。你要帮她挡一挡。”
    殷知晦诧异了下,接着失笑。
    趁热打铁,朝臣不敢惹文素素,废黜典妻律令,能省事不少。
    “徐侍郎有勇有谋,颇有圣上之风。”殷知晦夸道。
    文素素叹道:“如徐侍郎这般的人才太少,而要做的事太多。人生苦短,匆匆而过,怪不得帝王总想寻找长生不老之药。”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臣定将竭尽全力辅佐圣上。”
    文素素笑了,不客气给殷知晦布置了一堆接下来要做的差使。
    殷知晦告退离开承明殿,天色已晚。他站在殿门外,回头看去,承明殿的大字,在灯笼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大殿熟悉又陌生,殿还是那座殿,只已非他自幼熟悉的承庆殿。
    夜风寒凉,殷知晦浑身一凛。不知在何时,他心中淤积的郁气,悲伤,已经逐渐淡去。
    此刻,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齐氏已成过去。
    她雄心万丈,运筹帷幄,在开创真正的太平盛世。
    殷知晦迈开步伐,大步朝前而去。他愿意陪着她走这一程,并非为了她,也为了他心中的海晏河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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