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得没错,此一时、彼一时,这时候的李治心性早就有些不同,立于朝堂之上对于勾心斗角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常说第一印象极为重要,孙茗在他心里既然是这样正面的,如此一对比,武媚娘就给他造成了一种反面的错觉……
    而武媚娘直至最后,都不明白她到底输在了什么地方。
    她甚至于都根本没有想通,盛传温柔可意的孙贵妃缘何对她这般防备,致使她今日功亏一篑……
    ☆、第126章 壹佰贰拾陆
    明艳动人的萧淑妃盛装站在淑景殿的台阶上,一手拉着儿子李素节,一边还站着大公主李下玉,看着武媚娘亦趋亦步地由远至近。
    她并非第一次见武媚娘,从大傩舞见过之后,她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面前这个看起来无害又卑微的女人,她蠢蠢欲动的野心,她萧珍儿是不会看错的!
    萧珍儿出生南朝士族兰陵萧氏,生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她的身份并不比王皇后低,宠爱更甚于她,所以想来就没把王皇后放在眼中。从她一进太子府称为太子良娣之日起,在当时众人面前贤良淑德的太子妃面前,昭示着她贵不可言的雄厚背景,以及当时的太子盛宠疼爱的殊荣。
    王皇后她根本就是技不如人,还敢在李治面前败她名声?!
    想来自傲如萧淑妃,承认她败给了孙贵妃。
    如今她母族使不上力,宠爱比不过孙贵妃,她认了,但凭什么一个小小的前朝才人竟敢厚颜无耻地跳到她面前来蹦跶?还敢肖想圣人……简直不知死活!
    萧珍儿从接到旨意起的盛怒,到后来设想着千万种磋磨武媚娘的方式,今日见了本尊,才叫她连日来阴鹜的心情骤然寻到了发泄的渠道。
    她让金铃领着下玉和素节退下,对着台阶下跪身行礼的武媚娘吩咐道:“既然圣人的旨意,日后你便住到西配殿去罢。”
    武媚娘面上无悲无喜,低垂着头看不清楚面上的神情,但声音里透着恭敬:“是,谢淑妃娘娘。”
    萧淑妃面上绽放出笑靥来,声音也透着轻快夷悦:“听说午氏在立政殿伺候得很好,我倒是期待得很……正好,我身边还缺个掌灯捶腿的丫头。”
    话落,也没理会身后怔神的武媚娘,径自往主殿款款而去。
    此时,正在做月子的孙茗,手上刚看完了孙葵从任上发来的家信。这是母亲秦氏入宫觐见的时候,顺带递给她的。
    孙葵年轻尚轻,并不知轻重,以为有孙茗出面,定能捞个好差事,哪料到圣人一发话,就把他送去偏远的穷乡僻壤去,连年都未能在家中过,如今正是递了书信来,自嘲自己误信人言,看得孙茗好一阵大笑。
    就在李治心情颇好地回来,就见了她这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上前两步就将她手中的书信抽了出来,待他一目数行,没多久就看了个遍,也与她一同笑了起来。
    孙茗刚止了笑,就指着在屏风后边探头的三个小脑袋:“你们聚在那儿凑什么热闹?”
    听她这么一说,李治边坐到床榻边,边朝屏风处望去,就见阿宝推着阿宜往前踏了一步,阿宜被她一推,整个人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皱着小眉头先扭头朝阿宝瞧了一眼,这才一脸委委屈屈地看向孙茗:“阿娘……”
    这三个活宝每日都要进屋子瞧一瞧小弟弟,从前阿宜刚出生那会儿,是阿宝阿福一同来瞧阿宜,如今有了阿善,阿宝阿福就领着阿宜过来瞧竟与以前一模一样。
    见阿宜被阿宝推着出来,她自己反而拉着阿福往后头一缩……虽然乳娘也叫他们少在阿善睡着的时候惊扰,但这几个孩子哪里闲得住?
    李治在阿宜面前多有威严,所以见阿宝时候的慈祥到了阿宜面前,容色就严肃了许多,见阿宜站在那儿,唤了声:“阿宜,过来!”
    许是李治的声音都透着些肃穆,以至于良心发现的阿宝又从屏风后探头出来,一边急慌慌地道:“耶耶别生阿宜的气。”
    阿宝是真不怕李治,所以能这样说话的也唯有她了。
    这时,阿宜已经走到李治的身旁,被李治一把抱到身边,见阿宜因没被责罚而一脸庆幸的神情,就特意指着阿宝与阿宜道:“你被阿姐推出来顶缸,心里不气?”
    阿宜年纪小,虽不甚明白他话中的因果关系,却还是听懂了一些,摇了摇头,朝阿宝她们笑起来:“阿姐是阿宜的阿姐……”
    他话齿不清,李治却也听懂了。正因为她们是阿宜的姐姐,所以阿宜不会生自家姐姐的气……
    以小见大,李治见他们姐弟情深,毫无芥蒂,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孩子年纪越想,自然就越纯真,也就没有了相互猜忌之心。
    孙茗瞧他兴致不大,就唤了乳娘进来:“阿善该饿了,将他抱去吧。”又同花蕊吩咐,将孩子们一同带下去。
    见花蕊抱着阿宜出去,又领着阿宝阿福往院子里走去,才看向李治。
    一手伸去,轻轻扶上他的手臂,探头过去,问道:“九郎心里有事?”
    这么多年感情,便是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听出对方的情绪了,见他心里存了事情,所以见了阿宝阿福他们也没见像平常那样温柔,就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李治也伸出另一只手,搭到了扶在他手臂上的孙茗的手背,一把抓到自己跟前轻抚起来,心不在焉道:“是舅舅掌握了高阳与荆王等人谋反的罪证……”
    荆王李元景是高祖的第六子,是皇亲国戚。高阳公主一直都与他及其他贵胄走得近,查到这些其实不足为奇。
    孙茗见他话并未说尽,就引着他接着往下说:“这是好事啊,不是一直都是九郎心中所期?”
    李治摇头道:“除这些人外,舅舅查到的还有吴王。”
    吴王李恪对于李治来说一直都是块硬骨头,他有勇有谋,若非各种因由,要不是还有一个李治,这江山说不定就是吴王继任了。所以李治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直都很复杂……但要说他当真有害李恪的心,确是没有的。
    李治之所以会这样犹豫,正是因为长孙无忌除了奉命去查高阳谋反一案,顺道想将李恪这个政敌除掉。对于长孙无忌来说,这是出于私心,但对李治来说,他会这般纠结,却是因为一方面李恪与其他李氏王侯一般手中掌握一定的兵权,且李恪在民间朝野上声望极高,而另一方面,他内心又没有身为一个帝皇绝情绝心的狠戾,到底顾念手足之情。
    正因为他内心如此复杂,才会在长孙无忌出任查案一事的时候,让李恪同母的胞弟李愔协助,未尝不是打着监督之职。
    但,身为一个帝皇,很多事情是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之的,孙茗知道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这个年轻的帝皇,心肠确实太软了些。
    孙茗凑上去,向他倾了过去,半截身子靠向他的后背,一手被他抓着,另一条手臂就勾上了他的肩:“对九郎来说,长孙无忌正是帮了你的大忙!李恪留着始终是个隐患,九郎切勿因小失大……”
    他们都知道李恪是被冤枉的,他根本没有谋反之心,更不会与拎不清的高阳共谋此事,但朝堂风向一直如此,一失足就是万丈深渊,你说冤不冤的,根本不会有人理会。
    孙茗边说边探着脑袋看李治面上仍然不能释怀,就想到,唐朝为了收拢中央政权,兄弟相残的事情不少,即便到了明清也同是,但在清朝出了打杀一批以外,还有圈禁一途,就是变相地关着监视起来,令他们没有谋反的机会。
    于是,她将脸贴着他后背,在他耳朵后面出起了主意:“其实,九郎何不将吴王的罪责减得更轻一些,令他不至谋反,却也有相同的理由将他圈禁在长安王府,不得回封地,也不得蓄侍卫,由御林军监管。”
    李治实在没有想到竟还有这个办法,在此之前,为防社稷不落入反贼手里,所有的皇帝没有例外地都将所有的可能性扼死在摇篮里,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李治心里虽然犹豫不决,但他其实知道,怎么走才是最好的,哪怕当真冤枉了吴王!
    但此刻孙茗这番话,恰好令他灵光一现……他是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方法!
    确实,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为了简便,更为了杀鸡儆猴,一般都是打杀了事。偏偏李治的柔软的心肠,正是吴王的保命符。
    这样一来,长孙无忌的目的达到了,自然不会不依不饶,而李治同样接管了李恪手中的兵权,又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监视他……
    实在是一举数得!
    李治侧过身,将她揽过来,为她寻了更舒服的坐姿:“此法甚好,我竟从来都没有想到。”说着,又想起长孙无忌来:“恐怕,这次舅舅会有少许失望了……”
    李治这样说着,面上就带起了一丝略带冷意的笑容来。
    长孙无忌但凡有机会,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地攻击政敌,以至于朝堂之上出了李唐皇戚就再没有与他抗衡的人。而站在最前面的李恪也就很自然地挡了他的道。待李恪一死,就更没有人与他作对了。
    可他却忘了,这正是给了李治收复剩余兵权的机会,长孙无忌再有通天之能,一个唐朝宰相,不过也是外戚罢了,却永远输在了兵权这个软肋上。
    李治一旦手中权力越盛,等待长孙无忌的绝不是好事……
    ☆、第127章 壹佰贰拾柒
    事情是在六皇子的满月酒发生的。
    在李治一反常态,高调地为第六个儿子举办满月酒的时候,许多人仿佛依稀已经预感存在与年幼的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
    鉴于王皇后仍在禁足中,李治也并没有打算借此机会将她放出来,于是就将如此盛大的形同国宴一般的宴会全权交予萧淑妃代理了。
    而身为世族名门之后,萧淑妃也并没有让李治失望。而且前面有王皇后比着,向来心高气傲的萧淑妃自然撑着一口气,也要让李治瞧瞧,并非王皇后一人足矣承当门面,她萧淑妃同样可以!
    李治如今态度暧昧,不论是对王皇后也好,对太子李忠也好,他采取的虽然仅仅只是禁足的方式,但要是连这种时候都未见解禁,可见他对王皇后意见极深,顺带着太子在他眼里也跟着一落千丈。
    但正因为这一点,冥冥之中给了萧淑妃一个醒觉……要是王皇后从此失势,李治有废太子之心,那么她的素节岂不是他有可为?!
    如她这样想的并非她一人,进宫参加宴席的朝廷重臣、皇亲贵胄无不是暗自揣度圣人的用心。
    这之中,当然也有看得明白的人,如李治的心腹,又如孙茗。
    但凡知道李治的打算,无不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孙茗自然也是。她深知萧淑妃不过是李治推出来抵挡朝中支持嫡系一脉的挡箭牌,反正大家身份差不离,王皇后高出萧淑妃一个头,萧淑妃的儿子还比太子出身要高呢,纵然有人不服,可又有哪个敢当面出头?
    李治之所以如此宠爱孙茗,又能放心地用孙府出来的人,也是因为她身份的根基没有王皇后和萧淑妃令李治忌惮。
    当年受到世族挚肘的太子殿下,如今早已是个独当一面的皇帝了!
    在孙茗身着黄色大袖衫、殷红色襦裙款款而来,她明媚娇艳,体态丰腴,青丝高挽,如此高调地出席到筵席上的时候,众人才惊觉,后宫之中,除了王皇后,竟已然成了孙贵妃一家独大……
    对于李治如此重视阿善,身为阿善的母亲,孙茗自然就要立起来。她一改往日的低调,一改此前很少出现在席间的形象,仿佛此时,所有人才看到身为一个宠妃是何样貌。
    孙茗从容地站到李治的身边,陪同他一起高坐。这原本该是为王皇后所设的案台,但如今不论在身在何处,早就没有了王皇后的位置……
    李治携着孙茗到的最迟,此时不论哪个,在大殿之内都万簌俱静。于是他一抬手中已被王福来斟满的酒盏:“钊业延龙脉,年功耀祖宗,今诸位爱卿为我儿贺满月之喜,朕心甚喜。”
    李治一提酒盏,重臣及其家眷已立起躬身听训,李治一口饮下杯中之酒,底下也一同共饮起来,甚至李慎还站在底下起哄道:“皇兄不声不响地已经有了六个儿子,让吾辈汗颜啊。”
    其他人可没李慎这般心思简单又敢说敢做,闻言不过是隐晦一笑,倒是李治许久没见这个弟弟,此番见了,哪里会计较他这几句无心之语?于是把人唤到跟前来,又连敬了三杯酒。
    到了此时,气氛已经逐渐活络开了,一时舞伎随乐起舞,很快,李治与李慎俩兄弟的话就被淹没在了靡靡之音里。
    孙茗看向坐在下首的高阳公主,她的驸马都尉就坐在身边……
    许是孙茗的目光太灼人,也或许因为高阳一直都对这个孙贵妃持着极高的关注,不过一个眼神,高阳已经朝她含笑地望过来。
    高阳早前与辩机的事情主负所爱而骄,之后一直叫太宗皇帝从对她无尽的宠爱,直至关她禁闭再不许她出现在皇宫里。
    要是高阳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又怎么会不知道曲意逢迎?哄着太宗皇帝并没有这样难……可是她没有,她低不下那颗高贵的头颅。
    高阳公主自始至终都是高傲地活着,哪怕她的所作所为带给身边的人都是无尽的恶意。
    就在宫中一副歌舞升平的时候,秘密潜回的李绩已经拿着圣旨,将李元景色、薛万彻等响应谋反一事的主谋和从犯一一抄拿,还有与高阳一拍即合的巴陵公主等也被拿下,随同的还有越王李贞。为了防止有人通风报信,俩人一前一后带着御林军查抄,所到之处都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只要留着主犯,其他不过小节而已。
    酒至酣处,李治已经得了李慎的一个暗示,知道外面进行地异常顺利,俩人一同露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孙茗瞧见李治的动静,就让人将六皇子李徽抱过来。
    花蕊是不会让乳娘随便亲近贵妃的,所以从乳娘处将六皇子抱来后,才亲将他递到贵妃怀中。
    孙茗接过阿善,就与高阳道:“高阳瞧阿善,是否同圣人有些像呢?”
    高阳自己有四个孩子,如今最小的那个不过四岁年纪,见贵妃抱着皇子走近,心中就腾起一丝柔软来,也含笑道:“我瞧着皇六子像极了圣人,贵妃娘娘好福气。”
    这并非孙茗与高阳第一次打交道,但此前俩人一直不温不火,即便高阳公主曾托人将贵重之物送到她屋子里,请她在李治美言两句,但此时,俩人确实是第一次这般亲近地闲聊。
    与高阳的疑惑不同,孙茗就是让要让她无暇关注这些不寻常的气氛的……
    自从高阳又重振旗鼓,开始涉足政事之后,政治手腕未必有多高明,但嗅觉还是有一些的。
    孙茗刚哄了阿善打瞌睡,抬头就朝高阳又笑了起来,言语间不自觉得也变得有些亲昵:“圣人的几个儿子里头,最喜欢的就是两个小儿子,李素节和我的阿宜,如今有了阿善,他却是更宠了些……”
    高阳眼前一亮,显然是果真被她挑起了兴趣。如今的太极宫已不像太宗时期任她随意进出,她正愁无处下口呢,好不容易与王皇后结交了,可她如今被关押起来,使不上力了,哪料到孙贵妃突然跳了出来,于是恭维道:“这是好事,可见娘娘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此时,房遗爱已被人拖去敬酒,贵妃与高阳说话声量这般轻,便是身边跟着服侍的宫人都听不清楚,何况别人。
    夏夜的凉风一吹,带起了孙茗面上假意笑脸的糊涂,被吹乱的垂发似乎也挡住了她虚情假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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