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吃到早餐的我格外气忿。我也不知道在气忿,反正就是气忿。我朝空气短促地吼了一声,然后摸回卧室,拿上钥匙出门。妹喜给我买的盲杖,我还是不肯用。楼梯里,我能听见蓝色的塑胶拖鞋板拍打地板的声音。很快速,很急切,好似一不留神就会滚下楼梯。幸好,我没事。我戴上墨镜,朝着中医馆前行。说是前行,实际是爬行。我走在盲道上,仿佛在玩超级马里奥。地上的狗屎,翘起的地砖,当道的消防栓,歪斜的电线杆,齐腰的沙堆,会唱歌的洒水车,我他妈没有躲过任何一个障碍。我有很大概率会在拯救碧姬公主的路上,被各种各样对付盲人的隐形设施所害死。中途中,我直挺挺地撞在路边停放的轿车。警报发出的哔哔,吓跑了几只野猫,也招来了刚走不远的车主。没有盲杖,盲人的身份就不靠谱了。更何况,我浑身上下都没有盲人那柔软的气质。鼻梁上的墨镜,反而让人觉得我是在耍帅。
    车主是个男人。他骂我眼瞎。我笑着点点头,说我是瞎子。男车主愣住,看见我递来的残疾证,一言不发地走了。我站在原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种自毁性的乐趣。自己毁灭自己,是完全没有被人毁灭要来得有趣。因为自己掌握着毁灭的方式,既有毒药,也有解药。而别人的毒药,是用闻所未闻的配料所调制的。我是盲人,却没有盲人的标志,正是为了让人产生误会。我先是让他们骂我,再无奈地坦白,那么他们就会立即感到错愕,感到愧疚,感到羞耻,紧接着他们会在之后的人生之中时刻回想这件事情,并且回想的同时给自己的良心几个巴掌。我笑得更加得意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带盲杖的原因。通过别人的羞辱来获得毁灭的快感仿佛更有风味。
    距离中医馆一百米左右,我闻到淡淡的药香味。我本是不喜欢药味的,但是妹喜时不时在家里炖汤。鲁迅有言:闻久了,便也习惯了。我在众人诧异,好奇与嫌弃的眼神中走进医馆。不怪他们。怪我。我把屎踩进屋里了。我声音不大不小地喊道。
    “冯大夫,我找冯大夫。”
    冯大夫此时正站在木梯上给人拿药。他低下头,把下巴贴在皮肤松弛的脖子上,透过镜片的上方看向我。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拿药,并在心中默念清单:陈皮一两,土茯苓二两,红枣一两,当归一两……中医馆有一台挂在承重柱上的液晶电视。它很小。是杂牌。只有一个星空卫视。每天重播各种八九十年代的港台鬼片。这足够让人打发时间了。所有人扬起头,重新把目光放在屏幕上。我被忽视了。显而易见的事情。好吧,我迫切需要有人来告知妹喜的去向,因为焦灼正在灼烧我的五脏六腑。我像是被妻子抛弃的丈夫一般伤心欲绝地质问道。
    “妹喜去哪儿了?你把她带去哪儿了?她昨晚没有回家!你最好把她还给我!”
    我的声音即便没有盖过电视机里的声音,众人还是把我的语气和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下好了。冯大夫受到非友善的关注。冯大夫缓缓从木梯下来,在前去检查门口的药煲时,必须经过我的身边。于是乎,他似一颗滚轮,自然地由惯性从我身边滑过,说道。
    “无可奉告。”
    我没有纠缠冯大夫,因为我累了。我的一只脚趾头踢到消防栓,指甲盖掀了起来。很疼。疼得想骂街。疼得想草梁妹喜。我坐在医馆门前的阶梯上休息。一个比我还要臭、还要脏、还要颠的男人向我靠近。他坐在我的旁边,开始和我搭讪起来。
    “你好,商先生。我想我能帮你。”
    男人那严肃的声音和恶臭的味道使我好奇地伸出手,问道。
    “你好,怎么称呼?”
    “鄙人姓张,乞丐张。”
    噢,我明白了。这男人在模仿冯大夫。我笑起来,松开与他握住的黏糊糊的手,问道。
    “你知道梁妹喜人在哪儿吗?”
    “知道。”
    “王大力那儿?”
    “不对。”
    “徐姨那儿?”
    “不对,不对。”
    “楠哥那儿?”
    “不对,不对,不对。”
    乞丐张突然激动地喘着粗气,说道。
    “不对,不对,都不对!我完全有能力告诉你妹喜的下落,你就不要猜来猜去,打断我的思路!”
    “噢,对不起。是我多嘴。你坐下,你快坐下。”
    乞丐张瞬间温顺地坐回原位,缓缓道出前段时间发生的恐怖袭击。
    妹喜的金牌推拿师不是浪得虚名的。首先,妹喜的指上功夫非同凡响。其次,妹喜的长相讨人喜欢。并不是说她有多么漂亮,而是她有着红润的脸蛋和灵动的眼睛,而且最要命的是她的笑容有强烈的感染力。她和人说话,总是眼睛亮亮、嘴角弯弯地看着你,好像试图从你的一言一语中学到什么宝贵的知识。这种受到极高关注度的行为让人感意满志得,仿佛成为了一位在某个领域非常不得了的专家。因此,很多人喜欢和妹喜交朋友。其中,有不少邪心的臭男人。
    某天傍晚,一个总会给额外小费的男顾客来找妹喜推拿。可是推拿到中途,男顾客的老婆找来了。当时,楠哥因为宿醉而在家昏睡。是的,这个说要重新做人的男人再次酗酒了。回归正题。男顾客的老婆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地闯进每间推拿室,很快就找到丈夫的小叁了。全部人选中只有妹喜是健全人。她飞速上去,扯住妹喜的头发,并毫不留情地在妹喜的脸上来了十几个巴掌。妹喜被扯到推拿馆外面。过程中,女受害人因为害怕被冤枉成斗殴而没有使用自己的力量反击。正是因为妹喜的顾忌,那泼辣的老女人便以为找对了人,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而且,男顾客为了保护真正的小叁,在老婆身边屁都不敢出一声,也就歪打正着地暗示妹喜是小叁。
    所有盲人推拿师都曾出来制止过,但无一例外不是被泼妇凶狠地攘到地上捶。之前说了,推拿馆里都是年轻人。心灵再怎么坚强,也难以承受这几下结实的无妄之灾。所以,他们在推拿馆外哭的哭,叫的叫,似乎比窦娥还冤。他们哭了没有多久,就有好心人上前拉开泼妇和妹喜。片警很来了,楠哥来了,王大力来了,冯大夫来了,徐姨也来了。徐姨见着妹喜受伤,随即悄悄地来到泼妇身后,猛地踹了一脚泼妇泄恨。倘若不是有警察拦着,两个同样彪悍的女人有可能会打进地府。很多人见识过此次战役,都会感叹一句不忍直视。当时的场面乱成一锅粥。拿着铁锹要报仇的王大力被警察拦着,醉醺醺的楠哥倒在地上睡觉,徐姨和泼妇相扯头花,冯大夫被泼妇扔去的高跟鞋砸中了脑袋,与本事件无关的围观人群莫名其妙地吵了起来。讲到这里,乞丐张猛然起身,围着我转了叁圈,然后蹲在我的身边,问道。
    “你还想知不知道后面的事情?”
    “想。快说,快说!”
    “你得给我好处,瞎子。”
    “你想要什么好处,疯子?”
    “你叫妹喜不要再给我送饭了。我准备饿死自己。”
    “你也想自杀呀?”
    “什么叫‘也’?噢——原来你是同道中人!你怎么没死成?”
    “没有找到死的时机。”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时机是自己创造的。”
    “你要不先说回妹喜的事情吧?”
    “成。”
    乞丐张一拍手,继续那天的故事。
    那些闹事的、企图闹事的人都被带去了派出所。几番审问,整件事件的导火索,也就是那个窝囊的男顾客终于愿意坦白真相了。一场误会差点造成群殴。这种恶性事件断然是不能随便交差的。斑秃的徐姨捂着脑袋,哭哭啼啼地说要告泼妇故意伤人,而泼妇也不甘示弱地要告徐姨故意伤人。泼妇这么嚣张,不是没有原因的。派出所里有个老油条是泼妇的表哥。老油条出面,不停地向本事件的女主角妹喜暗示打官司有多么麻烦。验伤,请律师,找证据,出证人,法院排期会花掉不少精力,时间和金钱。最重要的是花钱。打官司,还清白,对于一个普通得没有背景的受害者来说是反而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除此之外,只要在和解书上签下名字,那么妹喜就会获得一笔五万块钱的补偿金。要说妹喜没有动心,那是假的。妹喜的舅舅还在医院化疗。肺癌。晚期。靠药吊着一条老命。对于化疗的费用,五万块钱其实不多。妹喜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她还要养家里的男人。她想啊,既然告不了,还不如拿钱。但是,冯大夫即时劝住了妹喜。他说官司可以凑钱请,律师可以托人找,女人的清白却不可以简单了事。因此,妹喜不怎么回家,是因为在中医馆里和朋友商量打官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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