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递延如同空间的跳跃。
    孙病站于城楼之上暗暗做下这个决定的同时,正是萧见深与傅听欢终于到了师门之地的日子。
    这一日里最静谧的夜也快要走到了尽头。
    之前的辰光中,傅听欢与萧见深说着说着,便因困倦而先行睡着了。
    此后萧见深将睡着的人揽入怀中,只觉得对方一呼一吸间,便是生命的一圈环形。
    随后天际擦白,由暗夜而残存下来的宁静被鸟雀扑扇地翅膀打破。
    睡在窗户边的傅听欢不悦地皱起眉头,伸手一捞,就将愣头愣脑直往窗户下飞来的东西给抓在了手里。
    那是一只红喙白羽、脚上还绑着一个密封的小圆筒的鸽子。
    傅听欢看了两眼辨认出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之后,就丢给睡在旁边的萧见深,自己则晃悠悠准备起床。
    结果身体还没真正直起来,就被来自身旁的手臂给揽了回去。
    从身上离开的力道再一次不轻不重地回到了怀里,萧见深揽着那重量上下拍拍,调整了好几番角度之后方觉身上踏实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抓住了自己脑袋上扑腾的信鸽,取出筒中纸条。
    这由信鸽送来的消息只有寥寥一句话,乃是出于骆太后手笔,上写道:
    “《相见欢》是什么情况!及,你皇叔反了。”
    萧见深:“……”
    傅听欢:“……”
    傅听欢勃然大怒,一下甩开了萧见深的胳膊,起身就走!
    桃源虽好,非久留之地。
    萧见深确定了傅听欢身上的伤势再无问题之后,便与傅听欢即刻动身,出了这隐世之地。
    相较于来此之时攀山越岭的艰难,这一回出去,萧傅二人不过走一条林荫小道,攀一座低矮山包,再转过那弯弯曲曲贴山崖盘旋而下的山路,不到一个时辰不到,就遥遥见了远处的城郭与人烟。
    此时天色尚早,两人胯下各骑着一匹方才顺手从山间抓来的骏马,傅听欢的为白色,萧见深的是黑色。
    傅听欢这时还兀自感慨:“也不知山林之间哪来的那一群马?”
    话音方落,就见一团白云从远处的天空以极快的方式飞掠过来。
    傅听欢正自大为惊奇,这一片白云已经飞到了近处,此起彼伏的扑扇翅膀的声音传来,再定睛一看,正是成十上百只鸽子争先恐后地朝这里飞来。
    就在傅听欢一惊叹的时间里,这些鸽子已经飞到了两人身旁,而后齐齐从天空降下来,环绕在萧见深身旁,用翅膀不停地扑打着萧见深,看样子十足地愤怒。
    假设任何一个人在原地等了另外一个人十五天的功夫,这个人都要大光其火。
    由此及彼,想必任何一个鸽子或者一群鸽子在原地等了十五天的功夫,它们也是要大光其火的。
    傅听欢略略一想就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抱臂在侧,决定不把萧见深从鸽子群中解救出来。
    萧见深……
    萧见深此时就算武艺绝世,也不可能真震一震自己的王霸之气,将围着他的所有鸽子都给震下了天空!
    所以在这无数只鸽子用翅膀拍击这萧见深的面孔与头发,脖子与肩膀的时候,萧见深面部改的地抬起了自己的胳膊,双手化为虚影,在刹那间就将周围所有鸽子脚爪上的信筒都给摘了下来,而后再悄然放出一缕气息。
    环绕在萧见深身旁的鸽子突然感觉到了危险,顿时一惊,齐齐猛拍翅膀,飞上了好一截的高度。
    萧见深适时收回气息。
    于是飞上去的鸽子们动作又缓了下来,它们互相对望,发现绑在脚上的竹筒已然不在,齐齐一叫,扑扇着翅膀真正飞走了。
    萧见深这时方才一一拆开手中少说有一百个的竹筒。
    傅听欢就在旁边看着。
    而后他看见了一半的十万火急求援信,和另外一半的有关萧清泰行军动向、粮草安排、人员布置的报告。
    萧见深将所有来信一一看完之后,对身旁的傅听欢说:“你方才不是问这些马从哪里来的吗?”
    “不错。”傅听欢说。
    “——从它们的豢养之地跑出来的。”萧见深道,说完了这一句话之后,他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登时得得地向前奔跑了起来。
    劲风扑面,天地茫茫,两侧山河尽皆而退,唯有一人于身侧与他并辔而行!
    这是过去所未曾有过的一幕。
    萧见深心有所动,不觉侧头而望,朗声一笑:“前方十里埋伏百步岗亭万数精兵,君可敢与我一人一剑,杀他个一来一去?”
    那猎猎翻飞的衣袂就在他身侧,触手可及的人迎着与他一样的劲风扬声而笑: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只看我敢也不敢!”
    那一回眸的骄颜。
    正是这天地艳色之所钟!
    萧见深心随意动,已侧身展臂,将另乘一骑的人抱到了自己的怀中马上。
    两人坐了一骑,两心贴作一心。
    他方才悠悠道:“昔年我见红日壮丽江山妩媚,心不由生向往之念。而今日方知……”
    这江山之壮,不及你意气云霄;这天地之美,不及你倚栏一笑。
    ☆、章八四
    距离萧见深师门所在地最近的一个城池正是丽城。
    若以江南为一条小小神龙,丽城便是龙腹之下龙爪上独立的那一点。
    作为一个单独而重要的大城,位于鱼米之乡的丽城气候适宜,土壤肥沃,又兼近年来风调雨顺,丽城郡守就曾于每一季度呈交朝廷的奏章上写道“金穗垂枝,粮满陈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到萧见深与傅听欢来到丽城之下的时候,城楼之上站着萧清泰的兵士,城楼之下游荡着那些中了春蝉蛊的蛊人。
    虽红骨箫与破日剑俱碎,但两人乃自师门中出来,早已将武器更换妥当,萧见深这回并不用剑,而是拿了一柄和他人差不多高的半月弯钩,钩就名伴月;傅听欢面对着满满一个神兵利器,一开始还能够兴致勃勃,但看得久了真的不免和萧见深一样有些麻木,于是最后只选了一把紫玉箫悬在腰边,还顺便拿了萧见深伴月钩边的逐星剑配在了腰侧,以防万一。
    当两人策马来到丽城脚下的时候,天正是傍晚,西边红日的余晖叫天地间也染上了一丝血色。
    按照傅听欢本来的想法,萧见深口中所说虽是“杀他一来一去”,但等真正到了地方的时候,必然还是有计划的,他并不知萧见深在丽城是否有后手,但以常理推论,不管有没有后手,萧见深都必然于暗中潜入丽城之中,然后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如此方是谋略之所在。
    没有想到萧见深一起绝尘,直接就与他一起骑到了丽城城墙之下。
    周围的蛊人,墙上的兵士,都默默地看着他们,全忘了说话。
    萧见深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随手拿了身上的那柄伴月钩,向前方一掷。
    只听那轰然一声巨响,丽城之历经两朝的巨大城门已被伴月钩击出了一个人高的大洞!
    这还不止,那伴月钩击破城门之后余势未消,于半空中一个飞旋,自下而上,上了城楼上哗啦下来一片守城士兵的脑袋,这些落下的头颅脸上兀自带着茫然的表情,鲜血如同红雨从天空纷纷而下。
    就在这纷纷艳红之间,伴月钩于半空中回旋着,又落入了萧见深的手中。
    钩刃如血。
    那一缕绯红似线般缠上,又似线般抽离。
    萧见深方才若无其事一低头,对着傅听欢说:“我们可以进去了。”
    言罢一抖马缰,胯下骏马已经得得地小跑了起来,待到城门之前时纵身一跳,穿过门洞,已入了丽城之中!
    傅听欢:“……”
    其余士兵:“……”
    这时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大叫了一声之后,该持长枪的持长枪,该拿劲弩地拿劲弩,刀锋统统对准了萧见深,顶头上司一声令下,就是百枪齐举,千矢万发!
    这喧闹又猛烈的进攻声中,傅听欢匪夷所思,无可奈何道:“你明明可以不理会这些旁人,直接进了此地核心之处,一举擒下萧清泰留在此间负责的人……为何要和这些杂役纠缠,倒平白给了真正重要的人逃脱的机会?”
    萧见深不以为然:“逃也就逃吧,能逃到哪里去?无非是萧清泰那边。朕反正要去找萧清泰,早一日死,晚一日死,早三日死,晚三日死,又何曾有什么区别?”
    言罢一旋伴月钩,只见一道银练如圆飞旋,所过处,枪折箭落,人首分离!
    傅听欢竟无言以对。
    萧见深一路向前。伴月钩一路飞旋,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由人体内所流出的鲜血已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淌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它们蜿蜒而向前,每碰到另外一条相同的,就壮大一分,再碰到另外一条相同的,又壮大一分。
    如此融合着,融合着,最后便成了可没靴底的血之海洋!
    由一人于数千大军中直直杀出一条血路,而自己就宛如待宰羔羊一样毫无反击的能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乃是一种足以摧毁拥有最钢铁意志之人意志的感觉!
    萧见深不过于这人群中走了一条街的长度,那些直面着他的士兵就忍受不住这种平白送死的压力,有大叫着丢下手中兵器抱头蹲地的,有一下转身向后边退去却被执法队斩杀的,也有反拿了刀去杀后头执法队的,也有忽然痛哭流涕,坐在地上高喊的:
    “陛下何忍弃我等至此,我等乃为逆贼萧清泰裹挟,家人都在其封地之上,不得不从——”
    下一刻,他的头颅同样落在了地上。
    那张面孔还残存着愤愤的不满,这样的不满在前一刻还如此鲜活,而下一刻,便委顿于尘埃,又被马蹄踏入泥泞之中。
    萧见深的步伐从来没有停止。
    正如他的心从为动摇,手从未放缓。
    他平静的声音在这纷纷的血雨中准确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众生为刍狗。
    “敢拦于朕之前路者,杀。”
    这毫无转圜的一句终于迎来了短暂的静默。
    而后人群如被礁石分浪,纷纷向两侧退去,让出了中间的那一条道路。
    萧见深这时方才低头对傅听欢说了一句话。
    但见他神色寻常,话语寻常,只道:“看吧,人生随意就好,反正能够穿过去,何必如此殚精竭虑不得痛快。”
    但两人过了这由人组成的一道防线之后,马上又碰见了由蛊人组成的另一道防线。
    这蛊人也不知是本来就在城里的还是临时被人从外头召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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