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萧见深的目光在这周围如电扫过,第一眼过,便见那敞开的窗子之外,一条垂下了半个身子的蛇正睁着红宝石一样的眼,默默地盯着房间里的景象。
    他没有停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同样以桌掩手,在底下对方的膝盖上,写了这样一行字:鹰犬走兽?
    他同时平静说话,这平静便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你负我至此……”
    傅听欢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面上险些就要露出了异样的端倪来,但好在大凡地位非常之辈总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傅听欢也能保持着脸上沉凝的表情来。只听他冷笑一声:“男子与男子之间竟还说什么负与不负,何其可笑!若你能如女子一样为我生一个孩子,我就认了这抛弃妻子的名声又何妨?”
    言说之中,又以指代笔,在萧见深膝盖上写下这样的字句:释天教,密谋行动,假意合作,探听虚实。
    萧见深:“……”
    萧见深并不在意傅听欢在自己膝盖上写了些什么。但他对傅听欢的回答竟无言以对,对方如此坦荡荡说了自己就是个人渣,不管你是男是女有没有孩子,他该抛弃就是抛弃……
    他只好道:“就真是打量我的脾气如此之好?若我——”
    傅听欢显然没有再仔细听着萧见深说了些什么,他的大半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之下,却迟迟等不来萧见深的书写,不由就目露疑惑。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
    最初的疑惑已经消解,之前的质问当然无疾而终。
    但问题总是串联着问题。
    一个问题解决了,往往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他与傅听欢也是如此。
    他与傅听欢此时尤其如此。
    他……并不觉得傅听欢有必要在此,有必要深入释天教,探查虚实与情报。
    他希望傅听欢留在自己身边。
    只留在自己身边。
    最好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参与;最好袖着双手,闲闲地在自己身旁晃荡。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目露迫切与期待的傅听欢,甚至不用将自己的内心期许说出口,便知这期许注定湮没于拒绝。
    他突然抬起了傅听欢的下颚。
    对方面露讶异。
    他凑上前去,揽着对方换了半个身子,以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外头那一双或那许多双猩红的眼睛。
    他亲吻上了对方。
    还是一样的甘甜。像一泓泉眼在心中出现,泊泊地涌出世间最清冽的蜜汁来。
    他接触到了傅听欢的舌。
    两人既然翻脸,此时咬破对方的舌头再适合不过,也正好发泄出心中无法言说的不悦与无可奈何。
    于是血腥味就在这一刻充满两人的唇齿。
    本不由自主沉溺的傅听欢面色一变,用力推开了萧见深!
    萧见深退后一步,顺势便以衣袖卷到了旁边的桌椅。
    哐当不止的撞击声中,他最后看了傅听欢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转身的前一瞬还在屋内,转身的下一瞬,已经破门而出,入了那茫茫夜色之中不见踪影!
    在萧见深身后的傅听欢这时也忍不住疾走几步,来到了卧房被撞开的大门旁,凝视着萧见深离去的方向。
    但眼前除了笼罩在阴云之中的夜色之外,也再没有其他了。
    他沉默地站立了一会,方才抬起手指,以指腹拭了唇角,然后再以舌尖舔去这一抹朱红。
    血的滋味……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与众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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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夜色,萧见深已回到了摩尼教与归元山庄所在琴江城的衙门之中。
    琴江城的知府知道陛下微服私访的时候几乎腿软,立时就想调动一切力量给武定帝征用出一个御用行宫来,还是孙将军老道,知道这个时候不可声张,于是拦住琴江知府,征用了知府衙门的后院,还千叮咛万嘱咐,叫知府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可让人知道陛下来了!
    于是这后院之中便只有萧见深与孙将军,及孙将军带来的伪装成仆役的下属。
    当萧见深从窗户进来的时候,孙将军十分镇定地站了起来,迎了上去——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萧见深就是浪子,武功简直高得不得了,他当时就惊呆了,所以直到现在,下颚还有些隐约的痛楚。
    “陛下,最近许多府城的动向似乎……”
    “释天教出现了。”萧见深言简意赅,声音颇显含混。
    孙将军怔了一下,小小地打量了萧见深一眼后又说:“释天教?他们究竟是想——”
    “在城池中制造轰动与大乱。”萧见深再道,声音还是含混。
    孙将军这时终于发现了,感情对方之所以声音含混是因为舌头受了伤,这受伤大约不清,说话之间还有血色隐现呢。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默默地替萧见深递上了一只白手帕。
    萧见深看了孙将军一眼,没接手帕,不动声色地吞了满口血腥,接着再动着一抽一抽疼的舌头,说:“去彻查。”
    孙将军立马收回手帕,滚去彻查,顺势贴心地帮萧见深带上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了萧见深一个人。
    他方才拧起眉头,抬手按着自己的嘴唇:刚才太生气,咬得太重了,还真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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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已准备妥当。
    春蝉蛊炼到最后,墨绿色的药液变成了透明的白色。以傅听欢之目力,尚且要凝神细看,才能在这一大片的透明药液中看到一丝丝一缕缕的白色虫身。
    之前离去的圣女薛情也重新出现,和傅听欢一起看着这一大鼎的毒液。
    此时还是晚上。
    这一日的晚上,星月都无。傅听欢行走于这些人中间,只觉得前后左右的人,都是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尸体,僵、冷、已然腐朽,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呛人的臭气。
    他们来到了山下用水的源头。
    两个释天教的铜皮力士联手将大鼎举起,鼎中毒液滚滚而下,亿万细小的春蝉蛊滚入泉水之中,与泉水一起,在浓黑的夜色下向远方的村落淌去。
    傅听欢与释天教的人站在一起。他背负双手,面色似乎也在夜色下显得阴晴不定。
    薛情这时站在傅听欢身旁,她还是穿着一件艳丽的衣服,只是衣服上的刺绣由五毒换成了百鸟。
    她恍若无事:“春蝉蛊乃释天教镇派至宝,也为释天教致胜武器。它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就宛若拥有金刚不坏之身,刀剑、烈火、或者其他什么,统统不能伤它分毫,便是毁灭滋养它的大鼎,也仅是让它停止增长,反而叫它消失于无形,再也不能被任何人找到,然后就于虚无中破坏一切;而当它长成之后,它就真正拥有了金刚不坏之身,宿主不死,它不灭!”
    “没有东西没有缺点。”傅听欢冷冷道。
    “不错,没有东西没有缺点。”薛情竟承认了这一点。她面对傅听欢讶异的样子,面露诡笑,“你是我儿子,又是下一代的圣子,该你知道的,我当然会告诉你知道。”
    “这世间万事万物,就和人一样,总有那么一个缺点。”
    “所以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感情,是不可销毁的。”
    “春蝉蛊在出生与长成之日金刚不坏,但在它进入人体的成长过程中,却有一个尤为脆弱的时期。”
    “在这个时期里,只要……”
    说道这里,薛情却忽然收声。
    “只要什么?”傅听欢立刻追问道。
    “这是教中唯独圣女与大祭师能够知道的秘密。”薛情淡淡说,“待我死那一日,自然会告诉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杀死春蝉蛊。”
    傅听欢便不再说话。
    此时释天教的人也将春蝉蛊投放完成,于是薛情道:“走,我们去下一处。”
    一行人便又扛着东西,往另一条道路走去。
    这漫漫长夜,好似走之不尽。
    等将要离开这一条泉流的最后那一刻,傅听欢忽然回头。
    但他也仅回头了那么一刹,便又跟着释天教众一同离去。
    这一夜过去,又一日过去。
    等到距离释天教投放春蝉蛊的一日一夜之后,萧见深收到了一封来自傅听欢的密信。
    信中详细写了释天教的计划与投放春蝉蛊的地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绝密中的绝密。
    乃是春蝉蛊之唯一弱点!
    ☆、章七一
    春蝉蛊乃释天教镇派秘宝,此秘宝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金刚不坏,但唯独有一个弱点,乃是在春蝉蛊初进入人身体之中的第一天时候,尤为脆弱,只需一碗雄黄酒就能杀死!
    这世间的所有秘密,说破之后就一文不名。
    这世间的所有弱点,说破之后就不堪一击。
    但秘密永远被人重重掩盖,弱点永远被人重重保护。
    萧见深不知道傅听欢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果的,但他的反应非常快,国家在这种时候的反应总是这样快。
    他在所有的傅听欢提到过的城池之中直接以官府力量控制雄黄与酒,而后又自上而下地以公示和衙役沿街吆喝,再设雄黄酒棚的做法,确保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至少及时喝了一碗雄黄酒。
    如此从一天开始的第一个时辰,忙到了一天结束的最后一个时辰,这一个城池的人至少要调集周围三个城池的人力物力,而释天教一共投放了三个府城与数不清的村落,所以整个江南地区,在这一时间都被完全牵扯进来,隐约知道事情的官衙从上到下严正以待,不知道事情的百姓也因为“每人必喝雄黄酒”而人心惶惶。
    不过一日功夫十二个时辰,本来因及时下发的限武令而被控制住的血腥争端已经从江湖人士之间蔓延到了普通平民之中。
    街上的浪荡子、豪侠、流民……甚至是普通百姓,在紧张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便开始打家劫舍。
    也许第一场出现在铺面中的火灾、第一次出现在巷子中的斗殴都是个意外。
    但当火灾燃起,当这些人趁势进去抢掠物资之后;当更多的人进入巷子,参与打斗并在一哄而散之后将一具或者数具尸体遗留在冰冷的地面上之后。接下去的火灾与斗殴就再也不是意外了。
    如果此时有人居高临下的俯瞰一切。
    那么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发现,触目所及的世界已经被割裂成无数大小,上面的每一块都在演绎着不同的烽火。
    乍眼看去,就仿佛天下已经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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