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自主拿眼觑伊诺千缇,却忘了她已经身受重伤、满身纱布,什么也看不出来。之前那射出怨毒目光的眼珠被眼皮遮盖,她静默地似一尊雕像。

    所以,这位远道而来的女士,所言是实是虚呢?

    这只是我一点难掩的好奇心而已。于被请求的一方来说,真诚和虚伪无需辨清,那不是决定对待不请自来的“客人”的态度。

    “……”里包恩亦是情不自禁沉吟片刻,他应该是脸上挂了点笑的,雨幕里声音稍显模糊,“您的来意,我大致了解了。”

    他的回复颇为儒雅:“女士,于您而言,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任何一位怀有同情心的人士都该让您如愿,因此,我本不该拒绝您——只是您做事的确欠了点考量,这让我十分为难。大张旗鼓深夜‘来访’,致使眼前狼藉的局面,这鲁莽的决定是出自您内心的焦急,结果却实非我能轻易抹去的不快。”

    “假使只是你我私人的事务,当然随我意愿也无妨,只是您的行为让您陷入了复杂的境地。一场雨夜里爆发的枪战冲突,”他四处看了看,浓重的血腥和焰弹气息尚来不及被大雨完全冲走,“这已经不是我能做主的范围了。”其中的叹惋,让对面女士更加睁大了眼睛。

    “唔……所以,”里包恩略略沉吟,就提出建议,一位绅士的品格让他不能看见女士陷入困境而放手不管,他真诚说,“假使您时间充裕,不妨在的里雅斯特稍稍逗留,这座港口城市不乏独特的风光,您可以一边游玩,一边随我等待来自本部的消息——想必同为女士的我的上司,能够理解您的处境吧?”

    我窃窃一笑。假使薇厄纳能够光明正大要求里包恩归还伊诺千缇,她也就不会苦心布局、深夜强抢了。她必不可能留在的里雅斯特,即使是以了解到伊诺千缇踪迹的消息作为解释,但是身为埃维雷特边缘人物之外的人物,她有什么必要如此殷勤呢?被切萨雷知道,恐怕也是百口莫辩、解释不清了吧。

    毕竟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脱离”嫌疑,于大人物而言,脱离掌控,才是他们最不可容忍的。

    我的笑意难掩,注视雨幕中的女士,等待她的答复。

    终究,女士的心意已定,她是必定要在现在就得出一个结果的,片刻都不能逗留。只听她哀哀一叹,欲言又止,盈盈美目满是可怜的忧愁,然后说道:“你……因为你不知道我们……”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隔着重重水珠往仓库内凝望,似是想要穿透砖石看到她须臾不得忘的人儿,怅惘说,“伊芙,我的伊芙……我们在一场宴会上认识,她经常出入哥哥身边,慢慢就熟识了。两个女孩子,要说产生这种感情,到底是不正常的,可是、可是……前所未有地遇见一颗离我的心那么近的一颗心,谁又来得及想到会这样呢?”她啜泣起来,拿手掌一遍遍擦掉雨和泪,“人到底能遇到几个这样的人?天然地契合的心跳、彼此轻易理解的情绪,好像我们应该生来就熟识,我们应该在一起长大、欢笑,然后理所当然地相爱。”

    她苍白的脸庞浮现的绝望和甜蜜的神情,让人不由自主就被吸引:“我不相信一见钟情,那只是皮囊的游戏,然而就是有个人,相遇既是倾盖如故。她是我的伊芙,而我也是她的。”

    “只是,她的身份,我的身份……终究还是我没有能耐,我、我帮不到她……”她脆弱地呜咽了,旋即薄刃一般又脆又利的目光投向我们,“你们根本不能体会!我得到她的下落的那一瞬,心里是多么狂喜!哥哥已经不要她了,可是我要!只要我能带走她,我们就可以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去美国也好、英国也好,或者远东的土地上,虽然不那么富裕,但是更不容易被找到,只要我能带她走……”她的目光迷离了。

    “所以,请求你们,求求你了,”她说,恳切地注视里包恩,“先生!伊芙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呢?我有钱!有很多的钱,你要多少都可以,请把伊芙还给我吧?”亲眼看见一个美人儿向你祈求哀怜,恐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得触动一下。

    里包恩面上犹豫为难,他轻轻压了下帽檐,片刻后,才说:“我很有心成全一对眷属,可实在是没办法擅作主张。”他叹息:“十分抱歉,女士。”

    薇厄纳好像被这个事实击碎了,身体摇晃几下,被下属扶住没有倒下去。她足足哭了三分钟,纵使大雨里也没办法掩盖那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泣音,一支褪了色的荷花被暴雨无情地袭击了,花瓣凋零,残破枯萎。因为里包恩的一句话,她身体里的生机都好似被带走了大半。这样可怜的情状,即使是我,也不由皱眉。难道一切是真的么?还是她的演技太好了呢?大雨中根本看不出细节,只是那份悲伤的气息满溢而出。

    我不禁看了里包恩一眼,他的身躯依然是坚固的,稳稳站在原地,背对着我。他是什么看法呢?虽说事实无用,可是我对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愈发好奇起来。这是真的么?还是这悲伤的爱情是在掩饰什么呢?

    我琢磨不透。薇厄纳泣音渐弱,她打了好几个哭嗝,毫无美态,只有人类本能伤心时的情绪发泄。她勉强能稳住情绪了,就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伊芙呢?你们,”她声音颤抖,“会杀了她么?”

    里包恩瞧着薇厄纳,回答:“我们并不嗜杀。”

    “那就好,”她喃喃,“那就好……”她陡然想到什么,急切问:“那你们会把伊芙送回给我哥哥么?请不要……”她的眼里又蓄满泪水。

    “这要看我的上司是如何决定了。”里包恩说。他顿了顿,接上:“假如我们决定放了伊诺千缇,必会先通知您,让您把她接走。请让我把这件小事当做我对您无法援手的补偿。”他欠身行礼。

    薇厄纳同样回了个礼仪,她满含感激,语序略有瑕疵:“多谢您,谢谢您,我们会一生感激您对我们的帮助,伊芙和我……您对我们的帮助,您自己是体会不到有多么巨大的。”

    她被下属提醒了,看一眼天色,暴雨没有停歇的趋势,我知道时间将要凌晨五点十分。她不安地绞了绞手指,显出被压迫的慌乱,“我必须得走了,”她说,“我要连夜赶回鹿山庄园……我和哥哥说我在那里度假……”

    她看起来很怕哥哥。我观察眼前的故事,大约今晚的剧集就要落幕。我的心神陷入沉思。薇厄纳是个简单的女人么?她表现出来的为爱痴情的大小姐形象是真实的么?她明明手段不俗,头脑精明,却是个会为了爱情付出良多的女人么?我知道并非没有这种人,很多家境优渥的男女看重的和普通人并不一样,因为人生际遇不同,这不难理解。薇厄纳是其中一个么?

    我不能判断,毕竟这只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下属催得紧了,好像她是个被管束的主人,并不显得强势。薇厄纳望穿秋水的眼眸不舍得从仓库离开,虽然她什么都看不到。

    临走前,她期期艾艾,看向里包恩:“我……我能进去和伊芙告个别么?”

    不待里包恩回答,她哀愁希冀说:“我很担心她,从她失踪,我就没有睡好过。我只想和伊芙见个面,让她知道我来找她了,拜托了!”她深深鞠了一躬。

    这请求,于里包恩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按他今晚的角色,里包恩该是同意的。他也的确同意了。

    薇厄纳一个人进了仓库,她的下属又把枪口抬起,和里包恩的守卫对峙起来,彼此虎视眈眈。女王的卫兵们更兼之有股不满忍耐的神色,能够理解,只为了见恋人一面,就只身深入敌营,这的确太危险了。然而女王不管不顾,卫兵又能如何呢?

    我站在仓库门口,里包恩和我站在一处。仓库里灯火明亮,一览无余,对薇厄纳的丁点儿动静,我们都看得真切。伊诺千缇的现状实在不好,薇厄纳身子一颤,单膝跪下。伊诺千缇终于睁眼,她们对视片刻。

    我边看边小声咕哝:“……伊诺千缇不像是个同性恋啊。”

    里包恩眼神不错地看两个女人,神色平静,嘴里说的却是:“你能看出来么?你看出来我了么?”

    我斜睨一眼,并不搭理他。

    薇厄纳和伊诺千缇都流了泪,怕伤口被感染,薇厄纳还帮伊诺千缇及时擦掉泪珠。她们什么也没说,薇厄纳和伊诺千缇吻别。这惊了我一跳。

    我微皱眉头,认真看她们的接触。我并非是个变态!只是肢体的接触很可能隐藏什么猫腻。

    “你看出来了么?”我问他。

    “很正常的一个吻,”他告诉我,“肌肉都很正常。”

    直到薇厄纳安全地回到卫兵中间,我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刚才的画面,都不能找出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卫兵层层护卫女王,隐没在黑暗里。我们目送他们离去,细细辨别大雨中的异动,很快就唯有雨声了。

    我站在屋檐下,真的十分纳闷。“到底怎么回事?”我询问里包恩。

    他眯了眼,现在是五点三十五,微蓝淡白的光线冲淡了天幕。他思索片刻,看着我说:“可能,我们有知识的盲点了。”

    知识的盲点。我眉头微拧,沉默不语。

    被牵住了手,里包恩打断我的思绪。“我会查出来的,”他淡淡说,手掌很温暖,“现在,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顺从颔首,乘坐来时的车辆原路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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